第七章 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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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皓然感受到有光从身边照射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暗夜里一盏小巧的照明灯在晃来晃去。

那灯三角形的，发出白色的光，白得那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它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着，没有任何声音。

他坐起来，摸着柔软的被子和毯子，仔细地回想昨天发生过的事。他想起和躯体尴尬的交锋，灵魂落荒而逃。想起自己在叶知秋的怀里痛哭……

叶知秋！皓然再次看看面前的光，噗嗤笑了一下：“是叶先生吗？”

面前的光停止了摆动，飞升上很高的天空，再慢慢变大、落下打开，直至罩住程皓然和对面的叶知秋。

叶知秋还是那身魔术师似的打扮，正对着皓然微笑，就像是在看一个刚睡醒的孩子。

“叶先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表现得这么懦弱。”

“这是好事。没有人无坚不摧，你没有落败，你只是开始重新认识程皓然了。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但是我没有时间回答。我们该上去了。”

皓然发现他和叶知秋降落在内科病房大楼外，辣椒也在。

辣椒乐呵呵地跑过来，拍了一下皓然：“走，吃饭去。”

吃饭？皓然突然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吃饭了，但是并不饿。叶知秋说他还有事要忙，辣椒就带着皓然来到了单位的食堂。正是早晨七点钟，食堂里人来人往。辣椒让皓然占个位置，自己就去买饭了。

皓然好奇灵魂在人间要怎样买东西，正想看个明白，他就看见一个人啪地坐到自己对面。皓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思远。自从来到灵魂世界，皓然曾有两次看见思远，却都是很匆忙。这一次思远正坐在自己的对面，一碗粥，一个馒头，一块皓然最不喜欢而思远每次都要吃的腐乳，还有一碟皮蛋豆腐。

思远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灯笼似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边吃边在手机上戳戳点点的，皓然想着这小子一定又在玩儿游戏。他转到思远的身后，内心一阵感动。思远正拿微信和自己聊天。

“皓然，昨天若溪来看你了，她哭得很厉害，说不该瞒着你去澳大利亚。其实去澳大利亚是你去年情人节给她许下的诺言，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她也是一时赌气，没跟你说就走了。而且跟她合影的男人是她大姨家孩子，怕你误会，还屏蔽了你。没想到我看见了。也是怪我，如果我不跟你说，也许就不会遇到车祸了。”

酒是自己喝的，车是自己撞的，皓然不怪思远。他也的确不记得自己曾经许下过今年情人节去澳大利亚的诺言。工作这么忙，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再说不管那个男人是谁，女朋友没有告诉他真相，就这样玩儿失踪，他还是无法原谅。

皓然看见辣椒他们买饭回来，赶紧找了其他的空位坐下来。

豆腐脑不加葱，花卷，白水煮鸡蛋。都是自己平时常吃的。他看看周围急匆匆吃饭上班的同事们，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这么些年，他也是这样忙忙碌碌，根本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辣椒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自己。

“辣椒，谢谢你。”

“都是朋友，说什么谢啊，慢慢吃。”

辣椒看看另一桌上的思远，问道：“怎么不和思远一起吃饭啊？”

皓然没说话，赶紧低头大口吃了起来。好奇怪，这么多天没吃饭了，也没觉得饿。不过吃到熟悉的味道，还是挺高兴的。

思远吃好饭上班，恰巧从皓然身边走过。皓然忍不住叫了思远一声。思远好像是听到了似的，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方向，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思远可能是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敏感了，于是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2
“吃好了吗？我们该工作了。”叶知秋来了，他带着辣椒和皓然进入内科病房大楼八层。说是内科大楼，但是也有儿科等非手术科室。这八层，就是儿科病房。

“今天的灵魂是个孩子？”皓然惊异地问道。

“是的，很奇怪吗？”

“人就这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只是想到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要遭受如此的痛苦，内心总是不安。”

“进去看看吧。”叶知秋指了指儿科的ICU病房，“平时儿科是辣椒的工作，小孩子们都喜欢他。不过今天，由你负责。”

“为什么？”皓然不想一个人经历这种时刻，无能为力地看着，真的比自己没抢救过来病人还要让人痛苦。但是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作为一个想回到躯壳的灵魂必须做的事情。

去吧，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皓然开始说服自己，想当年自己看到辣椒死在自己面前，也是一度崩溃到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放弃做医生，而且自己小时候的理想是做工程师，放弃也算是随心所愿。但是毕竟已经学了医，他受不了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自己是个懦夫，是个逃兵。现在坚持下来，不也是挺好的吗？

皓然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他知道，这都是意念所致，他有思想有动作，却不会对人类世界产生任何影响，实际上病房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

当他看见病床上那个小小的人的时候，他再一次崩溃了。这是米粒，虽然他没有戴口罩，虽然那双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不再睁开。

监护器显示，米粒的心跳已经停止，医生护士正在抢救。其中一个医生停下来，说八点十二分，抢救无效，送手术室。于是大家推着米粒通过内外科大楼相连的天台直接进入手术室。

手术室内，一切都准备好了，手术室的医生护士向米粒鞠躬致敬。

皓然从医这么多年，遇到过这么多死亡的患者，内心再酸痛，表面也不会流露出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软弱了许多，他看不了，转身走出手术室，手术室外，米粒的父亲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嘴唇，流出了鲜血，而米粒的母亲痛哭欲绝。皓然明白了，他们要做器官移植手术，而米粒就是那个捐赠者。

皓然躲在一边，泪流满面。他不知道上苍为什么这么残忍对待一个几岁的孩子。这时他发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低头一看，是米粒。米粒还是那么可爱，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瓦蓝。

米粒笑了，笑得非常开心。“叔叔不要哭，你看我来陪你了。”皓然抱住米粒，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米粒小天使，让辣椒叔叔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辣椒穿了一件黄色瓢虫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只棒棒糖，再米粒的眼前晃来晃去。

“好！”米粒看见最喜欢的棒棒糖，挣脱皓然的怀抱，扑进辣椒的怀里。

“叔叔，我们一起去玩儿吧。”米粒把手里的棒棒糖递给皓然。

还没等皓然回答，叶知秋就在一旁说：“皓然叔叔还有工作，让辣椒叔叔带你去吧。”话音刚落，辣椒和米粒就消失了。

程皓然猛地揪住叶知秋的衣领，一顿拳打脚踢。叶知秋并没有还手，皓然发泄完了，浑身无力缩在角落。

“我讨厌你这个样子，你冷酷，无情，你根本就是自私的。”皓然的眼中的怒火已经熄灭，成了一团死灰。

“自私、冷酷、无情，你说的是你自己吗？”叶知秋弯下腰，看着程皓然，讽刺般地哈哈大笑。

程皓然刚想反驳，却安静下来。他突然想到这句话他好像听过。

当时他还是大五的学生，有一个相处两年的漂亮女友叫郑媛，也是他的同学。金童玉女的搭配，在外人眼里很是幸福。但是二人相处却不像我外表那么和谐。皓然心高气傲，总是不肯在女朋友面前低头，二人经常吵架。

大五下班学期开始实习，皓然被分配到肾内科，在那里他遇到了辣椒。而郑媛被分配到儿科。辣椒的离开，让皓然心灰意冷了一阵子，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经常要接触死亡的职业。

他想了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明白了，自己喜欢学机械，就是因为了解这些机械的奥秘从来不需要掺杂感情。冷冰冰，就是让自己最为强大的武器。所以他决定像对待机器那样对待病人，技术上精益求精，感情上不再付出。

这样做他很熟悉，自从父亲失踪，他就这样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他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也对任何人都紧闭心扉，包括女友。他从未跟女友讲过他父亲的事，他不想让这件事刺破自己的心脏，那样太痛。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过患者聊天，他也从不打听病情之外的任何事，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

他和郑媛的矛盾发生在郑媛第一次经历死亡。那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郑媛找到皓然倾诉的时候，已经两眼红肿得好似两只灯笼。皓然素来不会安慰别人，他说别伤心了，以后你只要把他们当做机器，不要付出情感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郑媛，她挣脱皓然的怀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机器？你当人是机器？你高冷、孤僻，我以为只是高傲，原来你当我们所有人是机器！你这个冷酷无情自私的人，哪怕你成为名医也只是个失败的人！”

郑媛气愤地离开了，皓然觉得她简直是无理取闹，自己对郑媛还是关心爱护有加的，只是涉及到自己内心秘密的时候，他就闭口不言。可是这不等于不爱她啊。

郑媛一直没有联系皓然，有时候在食堂遇上了，郑媛也当没看见，依然跟闺蜜们说说笑笑。皓然感受到郑媛越来越疏远自己，而不只是耍小脾气这么简单。

如果爱的人终究会离开，那么主动提出的一方受的伤害会小些。终于皓然给郑媛发了短信，主动提出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