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月亮
今天是第一天，我见到这个心理医生。长得实在太惊为天人了，直勾勾地盯着他，都忘了说话。他很不自在，金丝边的眼镜，洁白的衬衫系着一根颜色很丑的灰蓝色丝绸领带，脸吧长得也就一般般，但那个气质深得老娘喜欢，清冷，孤傲。好家伙，是个站冰箱上的人，见我一直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他咳了一声，问我的基本情况，我老老实实回答，不过手不是很老实，顺来了他的一支笔玩。他问得太详细了，很久没见过这么认真的心理医生了。恩，今天还不算太糟，养了会儿眼。
今天是去见他的第二天，我在猜想他是不是只有那么一条领带，又土又没精神，今天无外乎还是那些问题，多了几张量表测试，狗屎一样的问题，爸爸我分分钟答完，报告单打印出来，他认真分析，我盯着他的手，那双手好看，又白又长，握起来肯定很软很滑，不过我没有想抓一下的心思，那爪子比我的还细腻，我一抓，肯定要被我的手抓疼了，细皮嫩肉的。他开始说话，开始分析，我一句都没听进去，盯着他的领带，我发现今天的花纹和昨天的不一样，切，还是和昨天的一样丑，也就凭着他点气质了，不显得那么老气。冷冰冰的，话也少，绝对不说题外话，也不问我感受，只是分析那些数据，我觉得其实还不错，没有人强行要打开我的心，问我发生过什么，挺好的。
今天是第三天，我已经不想再过去了，每次回答那些狗屎问题都在浪费时间，看过的心理医生有用的话，我花几万块钱也不至于到现在情况一点没变，害，人傻钱多呗。那些心理医生打着治疗开导咨询的名号，连个屁都没弄出来，最后还是给我转这儿来了，我望了眼天，“啧，一点阳光都不给啊！”闷闷踢了一颗小石头，“也是，地上有我这么一个太阳啦，天上那个就休息会儿吧。”看到一只小野猫，那么小，很胆怯的样子，我买了根肠给它，它拽着那点吃的一溜烟跑了。
我无奈在大街上逛了半个小时，想了想那个禁欲男神，色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在迟到半个小时后到了咨询室门前。进去后，他依旧穿着白大褂端坐在桌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我走过去扔了几颗糖给他，“这个糖挺甜的，你尝尝。”“我不吃糖。”“哇，你这个冷血的男人，我为了给你买这个糖可是跑了很远，所以才迟到的，你居然不吃？害，终究，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我做作地坐下端着做作的腔调作妖，想着要不要再做作一点，直接哭出来，也好冰清玉洁白莲花。与此同时，他无奈地摘下眼睛，捏了捏鼻梁，然后很不情愿地吃了一颗，我问他甜不甜，他说甜，我说甜就好，很苦的话要吃糖的。他问我是不是很辛苦，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还行吧，哪一个神仙下凡渡劫不辛苦的？”他笑了，居然被这种破笑话逗笑了？你注意你高冷男神的人设好吗？我一脸问号，然后他说“我不知道那个小花园里还有糖果店。”我顿感惊悚，他看到我表情都不自然了，向我示意，我从他那个方向望过去，正好是我溜达了半个小时的那个小花园。我尴尬地笑了笑，他只是很正经地坐着，然后问我那个问题，回答过无数次的那个问题，他问我“你想自杀吗？”“啊，很想，每天都想。”我的答案也一如既往，没有变。他的表情没有发生一点点变化，眉头也没有皱，只是那笔写东西。我很喜欢，旁人的生死本就互不相干，何必惺惺作态夸张地劝慰，说什么世界很美好的屁话。之后他安静地写着东西，我安静的吃着糖，直到他起身提醒我时间到了，我发现我满满一口袋糖只剩一口袋糖皮。我道过别，出了咨询室。明天要不要来呢？嘴里甜齁齁的，牙好像也有点疼，但是心态很平和，那就不算糟。
很奇怪，我已经去那里三个月了，而最开始的不当回事的心情也改变了，三个月的进展嘛，可能就是骗了一个男神陪我吃饭。其实是因为我俩家离得近，有一次完成心理咨询后在一家甜品店遇到了，隔天又在一家烤肉店遇到了，两个人瞧见对方都孤孤单单吃饭，不忍心，所以一起吃了饭。其实是个厚脸皮姑娘硬缠着那个冷冰块，以不忍心看他一个人吃饭的名义，和他一起吃。那个冰块虽说冷冰冰的，倒也没有不悦。
之后我俩经常会一起吃饭，而每次我都会挖空心思讲好多笑话，好多段子，就想看那个冰坨子笑，结果没有辜负我前一晚上积累背诵的努力，那个大冰块笑点不是一般的低，以为是珠峰，结果是盆地，他笑得前仰后翻，我看着他笑，觉得很不错……
今天是见他的第六十五天，其实周末我没有预约，真正的咨询时间也就一周的周二早上，周五下午，不会每天见面，但是见他一面，一天的时间好像过的快一点。今天周五，他下班之后说要放松一下，我俩决定去喝酒，主要是我决定，然后请求他和我一起去。他不乐意，但还是没经住我的软磨硬泡，去了我以前常去的酒吧，安静，人少，环境不错。我酒量不差，不过不怎么喝，之前太难受，喝得胃出血打了几天吊瓶，之后不碰那玩意儿了。不是因为太难熬，谁会碰那东西。那天晚上我点了杯长岛冰茶，他点了一杯鸡尾酒，安静的气氛里，我也不好意思说太多话，另外今天确实有点累，糖也吃完了，不想说话。突然他抓过我的胳膊，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手腕上摩挲过好几道隆起的疤痕，留下了炽热的温度，然而我心里却只是在想那会不会让他的手指感到不舒服。他轻轻开口，带着酒气的句子飘到了我的耳朵里，“很累吧，很辛苦吧？很难熬的话，别笑了好不好？吃那么多糖对身体不好的，你若无其事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你曾经自杀过三次都没成功，一次吃了药，一次跳楼被拉回来，这样是最后一次，是吗？”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手轻柔地，一下一下摸着那几道疤，眼睛里带了雾气，最后那句带了颤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是这个反应，这样的反应总会让我有负担，我很抵触周围的人管我的事情，也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别人，把那些痛苦压抑折磨人的事情讲出去让别人不舒服。可是原来这三个月我竟然和他讲了那么多，搞什么啊？我心里混乱地想：我是疯了吗？讲出去，让别人难受同情吗？他的手为什么在颤抖啊？今天这个酒味道怪怪的，我是不是醉了？最后很难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还倒了一瓶墨，又黑又重，我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手又开始莫名其妙得颤抖，心悸，明明停药很久了，手抖什么抖，这时候心里又有一个念头，他的手不软，指尖拂过手腕的时候，很涩，很苦，很酸，这就是当时所有的感觉。
我深呼吸一下，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机械地转过头，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还是觉得很干涩，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许久，我说“你是第一个，抚摸我手腕的人。我爸当时没来医院，等我出院回家，他扇了我一耳光，说银行卡密码不是我生日，问我到底是什么。说弟弟很急，要用钱，要结婚，要买房。问我为什么这么晦气，挑这个时间要死，死也不死快一点…”我余光看到他皱眉了，“你别皱眉啊，冷冰冰的还很帅，一皱眉简直是个阎罗。我给你的糖甜不甜？”然后他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我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说
“你笑起来比酒还要苦，可是你给的糖总是甜的。你别再这样了，我陪你好好活，好不好？太辛苦的话，依靠我好不好？你不吃药好久了，状态也不乐观，我陪你住院，陪你治疗，你干什么我都陪你，你别绝望，就当为了我，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我当时啊就想，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个魔鬼，他说这种话，只让我好难过好难过，黑暗里的人望见一束光，会拼命想追，可是我何德何能呢？我是刺手的荆棘，也是枯败的杂草，他是皎皎月儿，是清清溪流。是我的可遇不可求，可是，可是，就因为他说这句话，我难受，难受曾经差一点就死了，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难受，难受如果我能恢复健康就好了，那样子的话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我难受，难受如果我如果再好一点，就能和他更相衬地站在一起。可我最难受的是，他喜欢上了这样的我，而这样的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不等我拒绝，也不等我后退，轻轻问我可不可以抱一下，抵不抵触亲密接触，我摇了摇头，立马到了一个温暖的有着淡淡清香的怀抱里，那个香味和春天青草的味道有些像，又夹杂像是一杯印着月光的甜酒的气味，让我清醒，又让我沉醉。原来拥抱是这样的…
我不记得那晚哭了多久，只是记得昏昏沉沉回了家，第二天睁眼发现睡到了早上九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安稳，没有梦魇，也没有失眠 ，梦里全是他，前一晚的话我只记得那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起床后去了医院开了药，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束很漂亮的百合花。回到家我煲了汤，打算给他带过去，他今天肯定很累很累，因为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所以我还带了一杯蜂蜜水，让他胃里舒服一些，然后我挑了一张很精致的小贺卡，不知道写什么，暂时就先没有写句子，只是随手放到了那束花上。拿着花和汤还有蜂蜜水，我出门去见他，今天是见他的第六十六天。
在咨询室门口我碰到了他，他眼下乌青，看见我带着笑，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他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进了咨询室，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束紫色满天星，外面包着粉色的纸，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吃糖的时候也能甜一点。“你的性格越痛苦越会表现的若无其事，有微笑抑郁的表现，而且情况很重，请及时治疗。如果不住院，情况会很严重，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秃头医生一脸严肃讲的话。然后暗暗咬牙心想“去你的抑郁，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明天是见他的第五百五十四天了，我们在一起有一年多了，今天我太累了，需要睡一觉，等明天到来吧，身体不是很舒服，脑袋里老是有很奇怪的想法，头又开始痛，胃也不舒服，胃酸倒流很难受。可想到明天是他的生日我便迫不及待，我翘首以盼，但是却突然感到一切都很混乱昏昏沉沉，很痛，很奇怪。怎么了呢？明天可能去不了了，后天一定去见他……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清醒之后我立马去见他，可找不到我给他买的礼物了，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我就不找了，我很迫切地想见他，想拥抱他，向他道歉没给他过生日。我跑得很快，不一会我就在街上看到他了，我朝他打招呼，他却面无表情没有理我，从我旁边径直走过。他是因为我在他生日的时候没来看他而生气了吗？我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呀。我很尴尬又很焦急，我向他解释，我怎么喊，怎么叫，他都不回头，我不甘心跟着他到了咨询室门口，可是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很憔悴，我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于是我没有进去。之后他一整天都呆在咨询室，可能那个女孩子很严重，所以他可能一直在开导她吧。我回家了，因为不想让他工作一天后还那么累。
第二天我立马紧急奔赴咨询所，我要去找我的月亮，这几天都好暗，好辛苦。可是今天和昨天一样，咨询室里面有人，他今天比昨天还要憔悴，发生什么了呀，他怎么这么久没联系我，我的手机也找不到了，没办法联系到他，只是望着他就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溢出来的难过。
之后又过了四天，没在街上碰到过他，他很早就到了咨询室，很晚才回家，我不忍心打扰，而且身体乏力根本没办法撑着过去找他。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那么累，工作量却比以前多了一倍，这几天他一直在工作，一直在工作……今天是没有见到他的第六天，我好想他，好想见他，想抱抱他，也想让他抱抱我。他是不是很辛苦，我明天多带些糖吧，然后一定一定要抱他，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为什么要那么悲伤，他一定出了事，我不能不管的。我最珍贵的珍宝，望着他开心，我能原地螺旋飞天360旋转落地，望着他难过，我就只想抱抱他，我不要他难过辛苦，那个滋味太难受了，好辛苦的……
今天，我一定要冲进去，不管有多少人，不管多忙，我都要说清楚，问清楚，他凭什么说不理我就不理我，明明说好要陪我的，这算什么？一定出了什么事，凭什么不告诉我？我很生气地跑到咨询室门口，想踹门而入的时候，里面的人出来了，我赶紧躲起来，等她走了，门还开着，我看见他呆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一张我很眼熟的贺卡，我立马愣在原地，他在干嘛？无数个问号一直盘旋在脑门前。
我喊他，好家伙，这么些天不见，聋了？他一直不理我，我一直生闷气，我坐在他前面的靠椅前，他居然都不抬头看我一眼，捧着一张贺卡深情什么啊？我想抬手抽走那张贺卡，可这个时候我惊讶的发现，我的手握不住那张贺卡，我立马再试，摸不到他的脸，捏不到他的手，虚空地拂过，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直到我看到他系着一条颜色很漂亮的宝蓝窄款暗纹领带，夹着一个特别精致好看的领带夹，很漂亮，我的手开始颤抖，那就是我找了好久没找到的礼物，那个给他的生日礼物……
我消化了有半个小时，一些零碎的记忆都浮现了，我回到了自家阳台，我看到那个晚上，一切本来很正常也很安逸，可是突然间，我看到自己站在阳台，底下灯火万重，我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远方，一声不响站着，眼睛一滴一滴掉着眼泪，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大喊大叫，我跪地祈求，我声嘶力竭，我想伸手把自己拽下来，我想喊明天还是大冰块儿的生日呀，我的心脏一下一下刺痛，我看到自己手在抖，一直抖，后面连身体都在颤抖，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痛到呼吸都停了，痛到没办法动，我只知道我当时还是失控了，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挂念，昏昏沉沉，只是很痛很痛，很想结束一切。
原来我还是死了，死在我的月亮生日的前一天，死在我们打算结婚的前一个月，从我收拾的干净整齐的房间阳台，昏昏沉沉失控坠落，我想好好生活，好好爱人，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的，我特别特别想的，但我还是止不住颤抖，止不住难过痛苦，我没撑住，我还是没有撑下去。
然而我居然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等我知道的时候，只是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手颤抖地抚摸那张空白的卡片，看着他眼睛溢出悲伤变成冰，掉在我的心上，碎成渣。听着他嗓音沙哑喃喃自语“如果我当时拉住你，如果我没有那么早走掉，如果我和你住在一起，如果我再小心一点……你别走……别走……对不起……”哽咽着低号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抱着尾巴低低哀号，我没办法听下去了，我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好痛，好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活着，可是我还是没撑住，对不起啊。
我看见自己的手变得透明，变得轻盈，我要飘起来了，我的眼睛很痛很酸，可是没有一滴眼泪，我的心特别痛，可是好像里面灌满了泪水，又涩又咸。
我没办法再摸他一下了，想给他嘴里塞颗糖，想让他不那么苦。可是我还没有说完话，可是我还没有祝他生日快乐，可是…没有可是了。
原来今天是第七天了……我死去第七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人难过哀嚎，我说不出一句话，我都不能抱抱他，我都不能替他擦去眼泪……
我痛苦地活过，也认真火活过。我努力想好好活，我求医吃药，住院休养，甚至求符拜佛，都想好好活下去。可是我努力过了，都没有用。我挣扎过，痛苦过，也快乐过，他是让我无比快乐的珍宝，也是让我活下去的勇气，他是明月是清风，是萤光是烟花，是蜜糖是鲜花，是我不该触碰的美好，我曾让他快乐，也彻底毁了他。我罪无可恕，我害人不浅。可是，我爱他。
下雨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伞。最终我什么都看不清了，那张贺卡最终也没有写上那句“你是我重新开始的勇气，也是我此生遇见的唯一。”
我飘走了，我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我再也看不清他了，我摧毁他了。我不应该把那么美好的东西拉到泥潭的，我已经失去了感觉，什么都感觉不到，最后一眼，是那棵枯了的枝桠光秃的树，就像我一样，已经枯死了的树。
我的月亮，我再也瞧不见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