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正值好时节。江南如画,既生逢乱世,难得苟且,何妨且醉此间。
春景如画,山水成诗;湖光旖旎,花色如锦;春燕啄泥,黄莺吟吟。醉了游人,醉了十里春风;忘了千愁,忘了东京旧梦。
就在一片桃花间,有一双孩童追逐嬉戏,拍手而歌:
推车哥,磨车郎,
打发哥哥上学堂。
哥哥学了三年书,
一考考着个状元郎。
“陆哥哥,什么是状元郎”
“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听爹爹说只要考上了状元郎,就可以做很大很大的官”
“哇,那状元郎岂不是很厉害”
“对啊,我也要勤奋苦读,做一个状元郎,帮助天子匡扶社稷,逐走金人!”
“那......陆哥哥是不是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当然了”
“那我是不是就见不到陆哥哥了”
“不会的,我一定会向陛下请命,带你一起去的”
“真的吗”
“当然啦!我们来拉钩......”
临安的上元节灯会最是好看。
每年的此时,御街都两旁都会挂满让人应接不暇的彩灯,街上叫卖的小贩总是挤挤挨挨,献技的艺人更是数不胜数,新奇的表演不断地引起一片片惊呼。灯下的人流熙熙攘攘,人们的笑声掺杂着歌声,传遍了每个角落,整条御街热闹非凡;仿佛是不甘寂寞,一朵朵璀璨的花火迫不及待地在天空绽开,璀璨夺目的烟火喧闹了原本宁静的夜空,也照亮了一对对恋人幸福的脸庞。
“放翁哥,你看那边,是猜灯谜哎,我们去看看”
“放翁哥,你看这个:‘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哥哥能猜出谜底吗?”
“哈哈,放翁哥,你好笨,我猜到啦!是算盘嘛!”
亮丽的彩灯下,白衣少女晃着一个稍显羞涩少年的衣袖,得意地笑着。那粉雕玉琢的清容,明媚动人的神情,若春风般柔和,又似明月般照人,如诗如画,动心夺魄。
“好,是哥哥输了,婉儿果然聪慧了”清秀稚嫩的少年脸上笑开了花,弯弯的眼睛望着身旁灵动的少女。
“那......哥哥,我出一个谜给你猜好不好?”
“好啊,婉儿出题吧”
“‘百年少一岁,路阻道难行,风折树梢头,天涯各西东。’猜四个字哦”,少女明媚的眼中闪过一丝丝情意。
“嗯......好难,猜不出来哎”少年一脸无奈的说道,嘴角却不小心露出了一丝狡黠。
“你!你这个榆木!”少女的拳头气恼地锤着少年的肩膀,一抹羞赧不觉间爬上了脸庞。
少年轻轻抓住她的拳头,将那一双白玉般的小手放在了自己手中。
“婉儿,此生白首,相携不离”
“嗯....."少女将头安心的靠在少年的胸膛上,不知不觉,让幸福爬满了脸庞。
“红烛光,轻罗帐,人生得意是春宵”。
今夜不是十五,月亮却格外清亮,月下的陆府散去了白日喜宴的喧闹,一扇扇红窗渐渐地不再透出光亮,唯余后院的一扇小窗,还在透出一缕缕旖旎的烛光。
此时,温情的红光正洒满新婚的洞房。她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身火红的嫁衣,美若天边的晚霞;鲜艳的盖头下露出她白皙的纤颈,淡淡一抹羞红,仿佛是冬雪中的梅花。
他轻轻地坐在她的身边,掀起那方红绸,烛光下,那羞赧灼红的脸庞,分外动人......
此情已入骨,为郎披凤霞。
今日结连理,携君共白发。
他们相信,既然拜过了天地,饮过了交杯,就一定能相携白首。
寒风瑟瑟而过,雪花在空中飞舞,茫茫天地间,尽是一片了无生气的白。
在这漫天的大雪中,两道人影无言而立。
“放翁哥,回去吧”
后面的那道身影却一丝不动。血色的眼中,满是肝肠寸断的痛楚。
前方的那道消瘦的倩影发出了一声叹息。
“或许真就如阿母说的,我是你的绊脚之石吧......”语至此处,一行珠泪已是难忍。
“妾离之后,望郎定心敛情,以君之才,定可金榜扬名,一展凌云之志。”昔日的动人容颜,已满是凄凄的泪水。
“婉儿,还有转机,还有转机的,我还可以去求母亲。”后面的那道身影传出嘶哑的吼声,声音中透出一丝丝无力。
“你纵敌得过阿母,又怎敌得过世俗。此生情虽未绝,缘却已尽......珍重了,陆哥哥。”
说罢,她转身离去,再不敢回头,行过之处,青石板上却留下了点点泪痕。
一步,两步,三步......她渐行渐远,一个转角,再不能见。
唯留他在雪中,仰面朝天,却已无泪可流。
一纸休书,换得双目泪尽。
十年韶华,匆匆而过。
绍兴沈园的春天,却还是那般烂漫。
他坐在园中,自斟自酌,酒入愁肠,却似更愁。
微醺的双眼淡淡的扫过园中,一丝微笑忽然浮上他的嘴角。
记得当年,她也是爱着园中风光啊。
忽然,一道惊雷在掠过他的眼眸。
是她!
不远处的小亭中,端坐着的熟悉倩影,怎不是她啊!
但此时陪在她身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身影。
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
是啊,十年了,她应是早已淡忘了他,身边,也该有了新的他吧。
那个能令她巧笑嫣然,能让她洗手羹汤,能使她躬身烹茶的人,早已不是他。
一念至此,万念俱灰。
远处凉亭中,一只素手突然一抖,手中的酒杯砰然落下,碎了满地。
是他啊!
十年了,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古井无波,却不想一朝真的再见,依旧不是他一合之敌。
旁边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由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是他吧。
她敛了敛神,收住快要溢出的泪水,转向一旁的男子。
“官人,园中似有旧人,婉儿想去一叙可否?”
“去吧”
男子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眼中透出了一份心疼。
他见得她竟向此走来,不由一愣,再回过神时,她已站在他的身前。
十年未见,她依旧如记忆中的旧时摸样,清丽温婉,如谪仙子般,明媚不可方物。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眉间没有了旧时的莹莹笑意。
相顾无言,无言相顾。
“他对你,好吗?”他终是出声打破了这沉默。
“赵郎他对我,很好”
是啊,他对你应是很好。
他的眼中,痛苦之色似是更炽,仰头举杯,杯中却早已无酒。
她轻轻地拿起身后盘中的酒壶,走到他的身旁,宛若旧时那样,低头为他斟酒。
他痴痴的望着她,两行眼泪再难收住。
“饮了这杯酒,便忘了我吧,缘尽难续,覆水难收。”
他呆呆地望着那杯酒,忽地举杯而起,一杯苦酒,一饮而尽。
他对着她长揖一礼:“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万望珍重。”
说罢,他转身离去,留她一人在亭中,肝肠寸断。
那日他在沈园喝的烂醉,举一杯浊酒,却有半杯断肠泪。
似是醉的痴了,他从地上踉跄站起,拾笔蘸墨,在壁上狂书起来:
红酥手 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 错 错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溢鲛绡透 桃花落 闲池阁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莫 莫 莫
写罢,他弃笔大笑,转身上马,扬鞭而去。
婉儿,此生放翁负你,愿你与他鹣鲽情深,平安喜乐,一世无忧。既不能在你身旁,给你一世安康,那某便报效朝堂,护你此生远离刀兵。
他绝尘而去,从此矢志抗金,宦海沉浮。
第二年春天,她独自一人又来到了沈园。
他还会在吗?
园中游人如织,独独没有他的身影。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响起,不在最好,不在最好。
她的目光无意间一扫,恰好落在了那面墙,那面书满了的墙壁上,分明是他的字迹啊。
错,错,错,情深缘浅,是错吗。
她亦提笔,在他字迹的下面,颤抖的书起:
世情薄 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 泪痕残 欲笺心事 独语斜栏 难 难 难
人成各 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 夜阑珊 怕人寻问 咽泪装欢 瞒 瞒 瞒
情深缘浅,是难啊。
“今世无缘陪你白首,不知来世能否得上天垂怜,为你素手调羹,陪你青丝白头呢”
许是相思太苦,忘情太难。不久之后,她郁郁而终。
一晃,半个甲子就这样过去了。世易时移,变换沧桑,唯有沈园的繁花依旧如当年美丽。
一道苍老的身影立于半面残墙之前,依稀可见得当年他的模样。
只是曾经的俊雅清秀,早已化作纵横的沟壑;昔日的刚强坚毅,早已掩在岁月的风尘之下。
他已两鬓如雪,满目沧桑。辗转一生,几经沉浮,垂暮的他选择回到沈园旁边,了此余生。
苍老的手掌缓缓地拂过墙上她斑驳的字迹,他的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半字言语,半晌,一声叹息却怆然飘出。
默然提笔,一首小诗落在了那斑驳的《钗头凤》旁: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半个甲子了,我太迟了,那奈何桥前,想必你早已等不得我了吧。
看来我们的来世,亦是错过了。
罢了,罢了,也许在没有我的生生世世,你才会觅得那份难得的喜乐。
老人转身离去。 此后经年,沈园的杨柳再没见过他的身影。
嘉定二年,陆放翁辞世。
梦王师北顾,终是成空;
期执子白首,终是痴幻。
一生萧索,一生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