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旧续闻》卷十: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1151)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又是一年春好处,百花竞相开放,姹紫嫣红本应热闹,奈何昨夜雨疏风骤生生将开得正好的花瓣打落,遍地落英。春雨乍暖还寒,上官婉儿紧紧了身上的外衣,从窗口望出去,满地的落花早已被小仆清扫均匀地堆在花根处,枝桠上徒留下些花骨朵儿。枝叶上还残留些雨滴,清晨阳光照耀下倒也是一番景致。
婉儿手中虚握书卷,只见其上书:
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纤纤素手边是精致可口的点心,还有酒杯中的黄縢美酒。城中已是春色满园,隐约可见宫墙出翩翩起舞的柳叶,无奈东风可恶,吹散了满腹欢情。满腹欢情变愁绪,几年的离索,只叹错!错!错!
春日风情如昨,人儿却消瘦,脸上泪痕隐约,鲛绡手帕已是湿透。桃花落英缤纷,散落在空旷的池边,阁楼边。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却无法提笔成信。罢了,罢了,罢了。
放翁此词作于沈园偶遇唐婉之后,叹的是被拆散的姻缘。虽续娶妻王氏,放翁一日游沈园,偶遇已休弃的原配唐婉携夫游园,一番叙旧后情之所至,题于沈园石壁之上。四十年后放翁仍难忘情,难忘沈园,复作《沈园》二首。
其一曰: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曰: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世人只叹放翁唐婉鹣鲽情深琴瑟和谐,本是年少夫妻,二人又素有才情,正是情深缠绵之时,陆母不喜便命放翁休了唐婉,放翁不忍,另寻了宅院安置唐婉,后陆母替放翁续娶了王氏,唐婉亦从父兄之名另嫁赵士程。七年后沈园再遇,放翁赋了《钗头凤》一词。唐婉见了此词,和了一阙后竟含恨而去。唐词《钗头凤》以“世情薄,人情恶”开头,可惜全阕没有流传下来。
先人已去,实情已不可考,婉儿倒是觉得这陆放翁未必有如人们所说的那般痴情。
沈园再遇十余年之后,放翁入蜀,开启了其沉浮跌宕的一生,儿孙满堂,忧国忧民,爱国美名流芳千古,亦是八十五高龄而去。如何看都是功成名就的一生,纵使晚年难忘唐婉,于放翁而言,也不过是年少时求而不得心中有憾,王氏才情不及唐琬,唐婉早逝,更添遗憾吧。唐婉此事不过是沧海一栗。
他如何能称得上爱唐婉?可怜唐婉,满腹才情,满腹深情,自以为寻得经纶才情的如意郎君,却敌不过一个“孝”字,沈园一聚,她又是怎样一番心境?和了《钗头凤》后缠绵病榻,不久就郁郁而终。
“先生,为何世人皆言陆游唐婉伉俪情深,婉儿却不以为然。”
“哦,那婉儿以为如何?”先生合上手中书卷,只见上官婉儿斜靠在窗边,目光所及之处时池边柳树刚发的新芽,嫩绿可爱。
“唐婉情深自是不用怀疑,可陆放翁却未必。”上官婉儿回过头,“《钗头凤》一词不过是再遇之后陆放翁见了旧人憔悴心有不忍,新妻又不及唐婉才情,他不过是求而不得心中不甘罢了。”
“哦,有趣,有趣,不想婉儿竟是如此解释。”先生放下书卷,顺手端起翠绿茶杯,浅抿了一口,“那又如何解释放翁四十年后又作《沈园》二首呢?”
“不过年纪大了怀念少年事想起来罢了,”上官婉儿走回书桌前放下书卷,开始研墨,“他那个时候已是古稀之岁,他这一生的憾事就以唐婉为最。”
“婉儿,你如今二八芳华,又身为女子,自是不明白作为男子,世上并不只有情爱一事。”先生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是吗?男子自是要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怎能耽于情爱误了大事?先生要说的便是这个吗?”
“呃……自是如此。”
“如果情爱本是小事,那一定要休了唐婉娶了王氏才能建功立业吗?先生。”
“……”
“若是因为唐婉无所出便遭休弃未免可怜,如果放翁再纳王氏,了了‘无后’这桩事,那岂不是两全之策?”
“那便依婉儿所言,放翁纳王氏,那婉儿可知唐婉是否同意?那时她和放翁正是情浓,她可会接受?”先生放下手中茶杯看着婉儿。
婉儿哑然,唐婉怎会同意?明明是心有灵犀的夫君平添与其他女子分享,按照唐婉多思忧虑的性格,不在沈园再会后忧郁而死也会在这种时候含恨而终吧?
上官婉儿郁郁不再言语。
先生起身走到婉儿身旁,接过她手中墨锭放好,“婉儿何必纠结放翁对唐婉是否有情,《钗头凤》一词其实可见放翁之情,晚年又作《沈园》二首追忆旧妻,唐婉黄泉亦可安心了。”
“婉儿不过是为唐婉不平,毕竟放翁生活不可谓不幸福。”
“婉儿,你可知唐婉也必定是希望放翁如此的。”
“为何?”
“婉儿,爱一个人必定是希望他幸福的。谁又可知放翁漫长一生不是日日思念唐婉,八十高龄梦中亦是沈园。思及此,私以为留在世上那个才是痛苦的。”
“先生所言即是,”婉儿抬头,直直地望着先生,“那先生,也希望婉儿幸福吗?”
先生不想婉儿竟有此问,抬手抚过了她耳旁几根发丝,替她拢到耳后,“婉儿现在不幸福吗?”他今年已是三十有二。
“现在自是幸福的,”婉儿含笑,“你我年岁相差十六,父亲反对抑或时间无情,你我少不得被拆散,不知先生该当如何?”
“婉儿,我已三十二岁了,并不是弱冠之年的陆放翁,自我决定的那一刻便早有此考虑,你父亲那里我自有对策,但如果我先你而去,留你在这世上……我自是希望你幸福的。”
“先生真是说笑,那时我至少也是五旬老妇了。”婉儿捂着嘴吃吃地笑。
先生错愕一笑,片刻恢复,“婉儿,你知我说的是认真的。”
婉儿铺开案上的宣纸,挑选一杆称意的狼毫,“先生也当明白婉儿的心意,若真是有那么一天,婉儿便做赵士程,也不做陆放翁。”
“婉儿……”先生欲言又止。
唐婉的后夫赵士程,是皇家后裔,门庭显赫,史料却记载极少。他于放翁入蜀的那一年离开山阴前往福州赴任,两年有余便弃官而去。据说是放翁的文友,便是了解陆唐之事的。唐婉再嫁士程,沈园与放翁再遇之后和了一阙,不久就抱病而去。想来唐琬抑郁七年,赵士程又如何不知枕畔之人心心念念的是谁?那一句“世情薄,人情恶”又何尝不是伤他至深?三年相识,十载相守,下堂妻娶为新妇已是难得,身处那样的家族,他一生只唐婉一妻,唐婉去后并无续弦,可叹是一颗情种。
上官婉儿洋洋洒洒写下后人添撰后唐婉的《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先生接过狼毫,又另铺开一纸,上书:千古伤心赵士程。
“婉儿,我惟望你开心喜乐一生。”先生执起上官婉儿的手,抚上她的发。
“先生,婉儿会的,只要你在。”上官婉儿斜斜靠在先生身上。
婢子撤了凉茶,重续了热水,只见茶香袅袅,一室静谧,抿了抿嘴,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