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场者的票据可以是一个面包,也可以是一颗有思想的头颅。生来世上,无所谓“流浪漂泊”,人潮和我都是冲动的水流。
(一)
认识它图的时间不长,对于他的事我一知半解。
确切地,接触过它图的人都这样,他们都不必长时间的逗留在他身边。他从来就厌恶除他以外的人带来殷切的关注和莫须有的压力。他说:“我只是我,背负太多不是我,也不是我的目的。”
他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但实际年龄却年轻许多。缭乱的黑发中夹杂着些许银白色,脸部的轮廓很深,眼睛像镶嵌上去的一样,好像金鱼眼,总是无精打采的,疲惫的样子也只有在想事时才变得炯炯有神。他的鼻高而挺,嘴唇呈桃红色,浓密的胡须围绕着他的下巴,消瘦的脸颊有点苍白,常年日晒雨淋的眷顾使他变得像秋天的枯枝,失去了活力与生机,掩盖了他曾经拥有一副美好面容的真相事实。
我问他:“年轻时候的你,肯定诱惑过不少女人吧?”
于是它图便诧异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沉默,我以为他鄙夷这样庸俗的提问便不再探问下去。后来,为了迫使他愿意说出更多有关于过去的细节,我每天给它图带来面包和水,否则他就不屑于和我谈话。尽管他多么不近人情,我总试着宽容地理解他。
(二)
它图唯一让我明白的就是他过去是一个“幸福”的人。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母去世后给他留下了一可观的笔财产,他却突然有一天做了一个决定,放下自己已有的东西,留下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和一个刚满一岁的小孩,他说:“那些钱财留给你们,我要去旅行。”然后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走后你们不必找我,我要去找一样东西。”
当然他那年轻的妻子无法理解,急切问道:“你是要去做什么,找什么?你忍心……抛下我和这个成天只知哭喊的小东西,你让我以后依靠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那些已有的不是在我欠缺中所追求的。亲爱的,你不能依靠我,我们属于我们自己啊。请你让我去寻找吧。”
“你这是在疯言疯语!请不要给我抛出这些生涩叫人听不懂的鬼话!!你替我们想过没有,你让‘小东西’姓谁名谁啊?”
“让他叫‘它文’,以后的事我不能再去理会。包括你重新去邂逅自己的爱情,你要知道,我们并没有爱,只是基于一种凑合。”
说完,它图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只有项上挂着的一块陀表,没有带走家里的任何一件东西。留下孤独悲伤的少妇在原地不停地啜泣,摇篮里熟睡的小东西却可爱安详,显得与客厅里的悲伤大相径庭,格格不入。
(三)
“我能看看你的陀表吗?”我注意到多年后的他依然带着他口述中的唯一与过去家庭有关的信物。
也许是我的要求太苛刻,显然让他很为难。他很犹豫。于是我又从口袋中递给他一张纸钞,这时他才肯小心地把陀表取下,我双手摊开从他那接过陀表,他警惕地看着我,我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小心翼翼端详起来。打开陀表,时钟已经停了,定格在‘11:23’,上面有张发黄的照片,是年轻时候的它图和他的妻子,还有小东西。
我诚恳地告诉它图,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问他有没有兴趣,并答应他,我可以帮他打听。只见它图一闪而过的喜悦很快转变为一副僵住的木讷的表情。
他冷冷地说道:“不必了!”
我以为他在生气,也顺势把陀表还他,之后大家又沉默不语。
“‘11:23’是我离家时按停的,我每天都要感受那个时刻……感受我离家时作决定的那种坚定……”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打破僵住冰冷的空气。
从他喃喃自语可笑的样子,我读出了他执拗坚持的后悔,但他却像正在揭开藏宝图一样,小心地说着一字一句,好像生怕说错就会把原本美好完整的宝贝损毁,可他又偏偏倔强不肯低头承认自己犯过的错误。
我说:“那你有后悔过吗?”
它图又不说话了,我的心也落到了实处。在遥远的天边,散尽余热的夕阳快要退隐到未知的山的另一面,我提出我要走,它图顿时欲言又止,可始终没有开口叫我留下来。
我猜他还需要两片面包,他在逼我就范。不然这样低劣的诡计实在让我摸不着头脑。
(四)
当我再一次找它图,告诉他我的目的。他还是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以为然。我给他带来面包和水,他才肯对我多说一字半句。
大为反常他居然跟我说起了他的大道理。
“活着,不能为已有的生活而活着,那将不思进取;不能为生命以外的事物而活着,那将过眼云烟;亦不能为教条束缚而活着,那将没有自我……”
我好奇地问:“你这样的流浪,分文没有,这样生活不叫你退步吗?”说完,我便以自己的一针见血感到满足。
“那是我的决定。我决定为了活着而活着,不为别人,不为其它。只为了自己的生命。”
霎时间,明媚的太阳普照着一片土地,万物变得开阔起来。我替他感到可怜,对他的观点我极其抵触。我不能同情他,否则那样的怜悯会对被他抛弃的妻儿造成不可饶恕的伤害。我终以自己的职业身份勉强克制了自己的感情,使之掩隐而不是自然地流露。
(五)
离开它图的最后一个早晨,我给他带来最后一块面包和水,我答应他马上离开,再也不向他提问更多。
挽起外套,我站起身来扑打身上的尘土,准备离开,它图却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回头时只见他埋头啃着面包,吃得津津有味。我像全身触电般带着惊愕,顿时变得狂喜,仿佛前方的路明朗了许多,我一下子明白了一些事:那些曾经见过的听到的——光怪陆离的景,千奇百怪的人,万千变化寻不得规律的事相,我都豁然接受了,一如它呈现出来的样子,有些觉悟,旁人是不必深究的。
回忆起母亲的话,那个该死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该有多强大的能耐,以至他后来有多么固执。
(六)
它图说:“生来世上,无所谓‘流浪漂泊’,人潮和我都是冲动的水流。”像他一样漂泊五湖四海的人,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是不喜欢被聆听打扰的,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尽管对他们表示宽宏和理解,不去探讨他们太多的过去,即便他们过去充满故事。
平常的人生活在一个关于心灵,另一个关于周遭的两个世界中。流浪者则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存在,使之与其距离十分贴近却差别千里的人群分隔开——他们整个身心浸泡在一个现实的世界中,他们会说:“我们不需要心灵的慰藉,那些‘没用的’不比面包实惠。”而在我所认识的流浪者中,它图又更异于他们,他有心灵的触动却始终走不出自己的世界。我错怪了它图,因为他所做的不过是在追求人生中的纯真与幻想的浪漫。
我怀着想念的心情追忆和它图相处的那几天,如今感到那日子多么短暂而多么美好。当初他离我的距离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遥远。
(结尾)
因为报社这次我的专栏题为:流浪者。我开始了一连几个月的调查采访。
回到报社,编辑催我赶稿。 女友也连忙来关心我的进度。
“它文,我很担心你。你出去那么久连个消息也不给我传来,现在你准备得怎么样?”
那天,疲倦的我忘记了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唯一记得的是我告诉她:
“我想改题,名为‘我的父亲与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