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看我爸,十有八九他是要控诉我的。控诉我们为什么不把他送回老家。八十多岁的老父心心念念要回到生养他的土地上,回到辛勤耕耘几十年的土地上。特别能理解老父想落叶归根的思乡切切,无奈他的身体条件很多年前就不适合一个人居住了。而且,家乡在他印象里可以支撑他整个精神世界的山野丛林也早已面目全非了。
也许只要童年在农村的土地上长大,无论当时是喜欢还是憎恨,到了一定的年龄,最终都会再次爱上它。
小时候我家种过的田地我到现在还能在已经不存在的田野里描摹出它曾经的位置。有块细长得似乎看不到头的长方形地块在水库的旁边,农活中途可以顺便洗洗衣服当作休息;有块梯形地的地头是一片刺槐树,我爸用它的枝条编成筐。我还在那里发现了一丛山枣,红红的果子又酸又甜;还有块地的邻居家有七个孩子包括两对双胞胎,大孩帮家长带小孩,当时觉得好神奇。
不光我认识我家的地,姥姥家的大黄狗也认识。姥姥去西安舅舅家前让我妈照顾大黄狗,跟着上地久了大黄狗也就认识了。每次都是我父母还没到我家地,它早早就在地头等着了。它怎么知道最终要去哪块地呢?因为在每个岔路口它都会根据父母的走向判断去哪块地,聪明的狗狗。
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地里掰玉米,套种在玉米地里的黄豆也成熟了,豆荚和豆叶都变成了尖硬扎人的浅褐色。蚂蚱在砍倒的玉米秸秆和黄豆杆之间乱蹦乱跳,无处躲藏。有一种专门吃黄豆的叫做豆豆乖的大肚子绿蚂蚱,把它们抓来放到烧火做饭的锅底烤着吃,满肚子都是籽,吃起来很香。有时坐在砍倒的玉米麦秸秆上呆望天空,风很大,低低的云团一路向北疾驰而过,太阳随着一会儿暗一会儿晴,跟着云一直能看到几十里外的绵延的山。那时总是会执拗地想,我生活的地方被到底是四面都被山包围在里面还是只半包围,有的地方我看不到,一直也就没有答案。
长大了有时放学时天色还亮,夕阳在我自行车前面拖着长长的影子。去地里找还在干活的父母会经过一条向北的土路,路平且干还有一层白沙子。路边近两米深的水沟边长了一排一人高的植物,米粒一样洁白的小花一簇簇,芳香四溢,我很喜欢。骑车不能太分神,否则容易被路上的沙子滑倒摔进旁边的水沟,那就极有可能和清水里正游弋的绿色水蛇对上眼了。
后来有一天骑着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七拐八扭,碰到了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的同学。也没什么好寒暄的,但却记住她低低地说“在地里干活太累了,你有出息,将来去城市生活多好啊”。顺着她低头眼睛所到之处,是牛车车辙痕之间顽强生长的一簇马兰花,淡紫色的一朵朵迎风摇曳。
我们小学时经常合唱“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湖水,一望无边的稻田”,彭丽媛的歌里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土地给人们带来的是无限的希望和生机,只是当时我们太年少,只嫌累,看不到蕴藏在土地里的希望。土地无言,微风拂过,连绵的起伏就是它的情绪,宽容,豁达。
《飘》这本小说等成熟一些后再看,忽然就发现了爱情在土地面前的苍白。千疮百孔的斯佳丽回到一直等待她的那片红色的土地上,那是能疗愈伤口的土地,那是产生新的希望的土地,才终于使那颗漂浮不定,动荡不安的心真正靠岸,不再飘来飘去如不系之舟。
斯佳丽有一直拥有期待她回去的土地,广袤的绵延的骏马奔驰的红土地。但我们已经没有了,晚霞中摇摇晃晃的牛车早就失去了踪影。
最近回老家去办事,当车经过离我家最近的东山时,发现一座山只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已经被采石场采空了。被挖掉的山白色石头裸露,像极了一张丑陋的大嘴呵呵傻笑。小学时,我们每年都要去那座山摘松球,挖中药,我还发现了很多叶片肥厚的“老母脚趾头”,听起来有点粗俗,模样却类似多肉,挺清秀的。
村北的烟潍公路由四车道变成十车道,不远处又即将开通高铁。所有我们曾种庄稼的土地依然是“田”,只是原来的“田”字组成是田埂和农田是土地,现在的“田”字变成了柏油马路和高楼是水泥。裸露的土地几无可见,它们被压到了水泥的下面,有时我会想,它们会不会觉得呼吸困难?它们怎么呼喊?
我现在爱上了土地,爱上了亘古不变的宁静和安详,但显然,已经再也看不到小时候流连过的山坡和摇曳的小野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