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十六章
2015-02-18 12:5744
十六
了缘用完斋饭早早就打坐入定,也不与其它人多说话。搞得张八老汉有些摸不着头脑,铁锤也是悻悻的没有话说。以往铁锤就是一部提醒机 ,他会把知道的事随时随地的提醒你,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叫他多尴尬他都不说,尤其象雒武有时候哄哄梅瑞卿的事,任梅瑞卿如何软硬兼施都套不出话来。气的梅瑞卿毫无办法,说雒武:“你可是养了一条好看门的狗哩”。雒武只是认真的说:“真的是这样,娃又没说假话。”梅瑞卿就咯咯的笑,揪住雒武的耳朵说:“再说说真的假的?”“真的真的,哪里敢哄你哪?”雒武只是认真的回答。梅瑞卿也不计较,转身去做自己的事,只是在出门时回头补一句:“好好哄,可不能叫我知道了,嗯?”但对于去山上看坟地的事,铁锤确实说不出什么。紧紧慢慢走了一程,了缘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感觉和判断力,并不与其它人包括雒武也不说什么。回来就吃饭,吃完饭就进了他住的窑洞并关上了门,其它人也就不好打搅。铁锤简单叙述完一天的行程就在无话可说,梅瑞卿不知道坟地大概在哪里,也就不再问。
用过早饭,了缘叫大家今天不再骑牲畜,徒步就行。已经备好牲畜的铁锤赶忙又解下鞍鞯。一行人又沿南堡子东梁经文昌阁到圆疙瘩峁拐下桃岭。
桃岭东边是个大躺原,幅员宽厚广阔,原外是冷水河绕行一周。原内只有两级台阶地,两级台阶地中间部位凹进去形成典型的气脉凝聚之所。后有桃岭一脉相靠,前有冷水河绕行,两厢里有扶帮相助。眼界一眼望出去,任家湾一道梁在正前方凹下身子形成垭口,再往前就是东河川一川蜿蜒二十余里,直入富平县。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了缘把桃岭东原全面踏勘了一遍,转身上了桃岭。当坐在桃岭顶上,了缘脱下芒鞋仔细倒掉里面的土,又扭扭双脚穿上鞋子。再脱下袈裟仔细抖落尘土穿上。可以看出,了缘的身形很健康,身板挺直健壮,竟是一个俊朗的人。铁锤见了笑问:“了缘师傅,你看着穴位能定不?”了缘头也不回地说:“依你看哪?”铁锤显然没有想到了缘会这样回答,就很是纠结的咕隆:“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你。”了缘朗朗的笑出声来:“你要知道了还了得?那不就和我一样修行去了?”铁锤接过话头说:“修就修。哪你看我能修不?”“能修能修,铁锤还是有佛缘的。”了缘看似极不经意的的看了看铁锤说。“真的?哪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媳妇么,咋办?”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雒武听德仓说东河川的事,就没有陪了缘去,一大早与麦斗德仓一起去了炭窠。张八老汉一是陪同,二也是想听听了缘说风水,一路多听多看也就不多说话。当了缘收拾好自己的一切,背着双手站在桃岭上时,张八老汉突然心生敬意。佛法无边,佛性慈悲,了缘也在用风水造就善缘?从定了楔子的情况来看,对于身处多少代的这个地方还是研究得很不够,几乎可以说除了给这个地方要粮食要产出,从地理角度去考察研究就没有过。经了缘简明扼要的提示才发现,一个地方的地理形胜不是任何人都能够解读的,必须要有大格局大胸怀才能够得出恰如其分的看法。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这一方山水是有说法有来头的,听了叫人恍然一悟,豁然开朗。山川地理的扭结盘旋大势之中,造就了许多奇绝古怪之地,同时也堪堪造就了一些柔和丰厚之处。一旦这些柔和丰厚之处被指出来就会发现,蕴藏之中的深厚与丰富、和谐与安静、生长于润泽、呼应与稳妥,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华所在。风水其实并不神秘,就是古人中庸、和谐、厚朴、圆融等等哲学思想的反映。从古人的思想到解读陈炉的地理,一直到确定下雒武母亲的安归之地,张八老汉对世事人情对山川地理的认知都提高了一个新的层次。老汉脸上的笑容是十分的灿烂和满足,觉得以前的自己好像在一片执着的混沌之中生活,而今而后就会站的更高看得更远一些,就像自己有了一种信仰一样。七十一岁了,方才活明白。人这一生该有多少能够提升自己的机会,如果在混沌之中活着或者在混沌之中走了,该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情。往回走的路上,张八老汉不时上前扶一把了缘。了缘呵呵一笑:“你是老者,咋能再来扶我?再说凭我的身板,走上百儿八十里路,是不成问题的。”张八老汉就不再勉强,就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李有全父子跑了。陈炉的夜是充满生机的。夜间的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在工作,最少窑上的烧窑工是不能歇息的,炉中的火是不能够稍事歇息的。会馆区的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双方里社和家族成员集中一起准备商量韩有鱼父子的丧葬事宜。因为牵涉两个里社之间的事,到谁的里社去都不好,就选了会馆区议事堂说话。左等右等不见李有全到来。询问下午通知的人,说是去家里时就没见到李有全,给他妻子当娃说了。再叫人去催,回来说李有全妻子当娃到现在也没有见到李有全本人,正在到处寻找。会场里一下子乱了营。水泉头里社主事李佐贤本就是一个火爆脾气,一听李有全不见了,情知这事闹大啦。事主都跑啦,找谁处理去?况且,下午已经请地经营测量,属于西社超出开采范围导致双方采洞打通。即就是由于西社原因打通采洞也没有关系,双方解释一下,请中人作伐喝顿酒也就了了。万不该双方置气闹腾起来还施放草烟相斗,斗出了人命就该承当其责任,该咋就咋,怎么能一走了之?撂下这一摊子如何收场?火爆脾气的李佐贤还没有来得及拍桌子,韩有鱼的亲哥哥韩有粮就火了,踢开凳子指着李佐贤的鼻子喊叫:“是不是你放走了你叔?你是不是就想害死人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没门。”李佐贤宽厚的国字脸憋得通红:“你血口喷人。就是我爷犯了事也不会一走了之,不要说是我叔。我李佐贤只认理不认人。”“你没有放走人,哪人哪?”韩有粮一脸毛糙胡子,高大个头长胳膊长腿,一只手伸长就到了李佐贤的鼻子尖。李佐贤一肚子憋屈,实在受不了韩有粮指着鼻子的屈辱,挥手挡开韩有粮的手说:“今天是在说你兄弟的事,就不和你计较。毕竟你家死了人,咱们的事随后再说。先说当下的事。”韩有粮兄弟两人紧紧巴巴凭力气换饭吃,有的是力气却就少了一些智谋,为人勇力率性,容不得一点欺诈和不平。此时此刻,眼见得弟弟一家子就此就要家破人亡,更是没有了一点耐性,尽管窑院里社的主事郑培基再三抱住韩有粮的腰往后拉,哪里经得住韩有粮轻轻一甩,就倒在一边。李佐贤也不怕事,转到韩有粮面前说:“你到底想不想解决你弟弟的事?”韩有粮倔强地说:“今天就是来解决事情的。你的人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能钻到地底下去吗?坐下来说事就有结果,不想说事我就走了。”李佐贤也不是个瓤茬。暴躁的韩有粮没有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闷地说:“我等着。”
这一夜一直说到后半夜,由于李有全缺席,没有人出面承当事情,左右没有一个事情落到实处。天亮时所有人揉着眼睛离开会馆议事堂。
早上的鞭子练得没有了节奏,这在雒武来说实在是不多见的。多少年来经历了多少事,对内有为地界纠纷打架斗殴的,有为水路双方几辈子人都打不清官司的,有为了旱灾年份用水闹出人命的,有道路上双方牲畜往来碰撞起纠纷的,也有因山场上采料一事起事端的,更有瓷户与行户之间为定残次品闹出事来的。对外来说更是事情多多。早些年多的是土匪绑票,人和牲畜留着,或者派人上门通知提上银两赎人,或者写好一个通贴随一把刀子扔在原子或扎在门扇上,东社遇到的几回都得到妥帖的处理,给些小钱赎回人,下一回就没有人再来了。这一带的土匪大都是生活不下去了铤而走险的人,给点好处再给对方亮一亮实力叫远远的走人,以后还有不少土匪要过境去都打个招呼,绝不再残害乡邻。但在最近一点时间,雒武感觉到对一些事情在失控状态,比如当年与穆青云一同搞红枪会以护佑乡里,但在一些方向问题上与穆青云有不同看法。有一些不同看法也不要紧,大家坐下来可以沟通,可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但没有这样的机会。乡邻士绅对红枪会的做法有意见,穆青云也不说,甚至认为这种意见与自己有关,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西社上碗窑,兴坡子里街市和清凉寺骡马大会,有些事是可以说一说的,最少可以减少两社之间的误解,不至于搞得双方对立到不能容忍的程度,搞得东三社的人认为这一切都是雒武与穆青云私下说好的,雒武在出卖东三社的利益。叫雒武里外不是人。更重要的是,一段时间以来频频发现有人在跟踪东河川回来的驮队,这就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十几年以来没有人在东三社地盘上作祟。如果说有一股势力正在私下里密谋什么,那这种力量的源头在哪里呢?派人出去到周围有实力的武装力量了解,没有谁或明或暗的表现出任何疑义。这就奇怪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思想至此,抡起的鞭子就没有了以往的节奏。扔下鞭子接过铁锤地上的布巾,狠着劲把上身擦洗了一遍。就在这时,郑培基气喘吁吁爬上南堡子来,还没走到跟前就有一股热气逼人。郑培基太过肥胖,是祖上遗传的,从爷爷辈开始就是胖人,如今郑培基的儿子也已经胖的可以。为这一点,郑培基经常的不好意思。还没有走到跟前郑培基就开了口:“太胖了,上个堡子就把人熬煎的。”铁锤见郑培基上堡子来就跑进堡子端了小凳出来,叫气都喘不匀的郑培基坐下。
“这事看来有些麻烦。李有全跑啦。昨天下午就不见人了,晚上说事没有来,叫人去催,他女人当娃说是早就没有见人,他女人也在到处找。商量了一夜,都因这事主见不着人没有办法落实。韩有粮差点和李佐贤干上架。你说说这咋办?”郑培基是个老实人,心里是真真的着急,说着话还不停的搓着衣角。
雒武有一点愣住了。这种事万不该发生的,这就意味着不愿承担责任,闹不好还会出人命的。“那你还来我这干啥?赶快到韩有粮那里,再不能让他闹出什么过头的事,教后面的事更不好处理。”郑培基像似突然灵醒过来一样,急火火的说:“对对对,夜黑没有说成事,韩有粮就丢下话,叫李佐贤等着。这火爆的驴脾气说不清要闹出啥事来。我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说着话起身就要下堡子。雒武说:“无论如何稳住韩有粮,不要再添乱了。”郑培基“哎哎”的答应着一路小跑下了堡子。
从会馆议事堂出来,韩有粮把族内能叫到的青壮年都叫到家里,把李有全逃跑以及昨夜议事的情况说了,一下子炸了锅。就有人喊叫:“走,把人抬到他家去。不信这狗日的这么没良心。”众人纷纷赞同,不肖一刻钟,一路人马就跑步到沙梁上,从洞内抬出两个人的遗体,架在肩上就往水泉头里社冲去,还有人顺手在洞子里拿上了工具。郑培基赶到韩有粮家没有见人,听说他领人去了沙梁,就又赶到沙梁。到沙梁时就听说了韩有粮领人抬着韩有鱼父子的尸体去了水泉头李有全家。再一路小跑赶到水泉头时,远远就听见吵闹声和砸东西的声音。李有全的女人对于突如其来的一伙人没有任何抵挡能力,发一声喊,两个人的尸体就被停放在李有全家正窑的中间,韩有鱼身下是两个桌子,他儿子就只有躺在二尺宽的板凳上。李有全的女人哭的昏天暗地,天塌了一样。韩有粮带来的人在院子找东西坐了,一副没有结果就不会去的姿态。韩有粮跳着脚叫骂,声音沙哑刺耳。郑培基没有理睬韩有粮一伙人,拐着弯进了李佐贤的家。李佐贤蹲在炕沿上黑着脸抽旱烟,见郑培基进门也不招呼,指指炕对面的椅子叫郑培基坐了。半晌,李佐贤才开口:“刚听说了,把家里都砸的没个样子了。这是闹到这个程度就不好收拾了。我是没有办法了。”眼睛瞅都不瞅郑培基。郑培基本是个没有主意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更是手足无措。急的两个手端着不知说什么好。“我上南堡子找雒武说话,雒武提醒我看好韩有粮,话没说完我就去看,韩有粮已经领人上了沙梁。我赶到沙梁上,就知道他们抬着人来水泉头了。这这这事现下你看咋办哩?”郑培基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只是他没有任何能够阻止事态发展的办法。东西两大社之间的关系从能够记事起都是不安生的,老人们的传说中更是有许多或传奇或残酷的故事。所以在一般情况下,谁都不会轻易地去拨动这根琴弦。一旦有一件事做了火药引子,谁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而况,西社上碗窑的事坏了规矩,东社都忍了。现下这根弦已经绷得很紧,有个风春草动可能就会弄出大乱子。郑培基不想因目下这件事挑起东西两大社之间的对抗,所以他会极力阻止这件事不要升级,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做。老实人在复杂的事情面前只有熬煎的份。说着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李佐贤面前:“他姑父,你赶快想个办法,我听你的,只要眼下这事再不要扩大,弄出事来咱两个都不光彩。”李佐贤娶得是郑家门上的媳妇,按辈分应是郑培基的娃要喊李佐贤为姑父。平日喝喊的声音最高的李佐贤此刻也是愁眉不展。“我有个球办法。这事你们占理,李有全超界采挖就不对了,还敢放烟熏人闹出人命,这我没有话说。只有你们提要求我们配合解决,我们已经没有说话的地方。娃他舅你要想办法。”正说话间,院外喊叫声和纷杂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两个人出去一看,韩有粮带来的人和水泉头里社的人扭在一起大打出手,拿家具的与有家具的对打,赤手空拳的扭结在一起,没有厮打对手的信手拣起地上的笼帮和砖块相互抛砸…….
雒武没有想到韩有粮会组织人把韩有鱼父子的尸体抬到水泉头,知道事情真相后立即奔下南堡子,远在窑院里都能听见一片吵闹声。有几对撕打在一起难分难舍,还有的手提砖头笼帮叫骂着处于对峙状态。显然已经有几个人受伤,有抱着腿的,有捂着流着血的头的。雒武出现在现场时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扫视一圈,相互抓着扭缠在一起的都放开了手脚。手里提着砖头笼帮的都悄悄把东西扔到角落里。李有全家的窑门墙上三五层砖和烧制瓷器用的笼套合垒的挡墙已经被推倒,院子里的围墙垮塌下来几个豁口,院墙上层一排种着各种花草的盆子倒下来,花草被践踏的像一丛丛茅草。院子里接雨水的两口大缸被砸碎,缸里的水倾泄满院,已经踩成泥泞一片。正窑里是父子两人的尸体,已经有苍蝇在周围嗡嗡嘤嘤。李有全的女人披头散发蜷缩在院子一角,已经毫无气力,像一具尸体。家里属于能够使用且摆在一定位置上的东西,全部散落在地上,瓷器几乎都碎了。炕上抛洒着陈炉人一年四季都爱吃的豆芽菜,泡豆芽的大盆裂成两片。炕上的被褥扔在灶火前,被砸碎的水缸里的水泡着。李佐贤、郑培基黑着脸悄悄跟在雒武后头。雒武走到院外,招呼一声:“大家都聚过来,”双方参与打斗和围观的人都悄悄围过来。雒武对李佐贤和郑培基说:“你们二位理事先说说吧?”李佐贤说:“你就说吧,我也没有好意见。”郑培基连连摇着手结结巴巴的说:“你说你说,我没有意见。”雒武说:“各位乡邻,不管是东社的还是西社的,大家都听好。我说的意见大家认为不对的,请当场提出来,叫大家商量。如果我说对了,大家就暂时按我说的办。凡事都会有一个决断的出路,打架闹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更难缠。事情解决不了,乡亲乡邻也会变得更生分。今天的事就到这里,谁出的主意也不追究。抬尸闹事是非常出格的事,不利于前面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处理。念其事出有因,建议由水泉头里社找一孔闲窑暂放死者等待处理。李有全家窑洞院墙和门墙有损毁,有里社组织义工帮助恢复。所有家院里收拾干净。事有事在,一个家庭还要过日子,不能毁了一家再毁一家。窑院里社负责组织所有人员回里社,除了留两个看尸体的人员外,所有人都回去,并且在处理事情期间不准再有人上门闹事的情况发生。双方受伤人员各自看病,有里社自行负责。有关韩有鱼父子的后事有双方里社全权沟通,有决断不了的事有东西两大社组织相关人员处理。”雒武顿了顿,问:“大家看这样行不行?”李佐贤首先表态:“好好,就按联头的意思办。”郑培基木喃着说:“我没意见。”
“大家还有意见没有?”雒武转身问在场的其它人,大伙嘁嘁喳喳的回答:没有。韩有粮抱住头“哇”一声哭了:“我兄弟没了,这日子可咋过呀?”众人劝说着扶起韩有粮往回走。李佐贤邀请雒武到他家去,雒武摆摆手:“叫我在这坐一会就回去,老母亲这两天有些难过。”李佐贤当然知道雒武对于母亲的事是从来都不敢耽误的,也就不再劝说,招呼上李有全的族人去说事。
雒武已经有相当长时间没有到水泉头来了。自从母亲病重以来,除了炭窠上必不可少的应酬,其它事实不太能够叫他分心的。即就是封赞化给母亲诊病时说的有一股煞气的话,当时想想,过去也就顾不上多琢磨了。西社上碗窑,东社内部闹翻天的吵到家里。雒武只说:“现下是套匪当前的时候,其它事以后再说。还有,家里老母亲身体欠安,万请大家凡事多多谅解,多给我担待一些。”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在西社组织社火庆祝时,雒武要求大伙不要闹事,静观西社有什么举动再说,只在关帝庙前冷冷看着西社的社火草草收场,没有发生直接冲突。事后虽然有人私下嘈嘈说雒武与穆青云私下说好同意西社上碗窑,而且把庆祝的社火都摆到东社来耍,分明是叫板东社,叫板陈炉镇“三行不乱”祖上规矩,就是犯上作乱。雒武也没有往心里去,你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给每一个人说明情况。但这一次为采土闹事,处理不好就会成为一次大爆发,就会影响东西两大社之间的相处,就会在穆青云的心里产生更加浓烈的怀疑。红枪会分东西两大社活动,分别在自己范围的交通要道上站岗瞭哨,也多次巧妙地处理了套匪的骚扰,叫他们有备而来却扑了个空。找不见人就站在街市上放几枪,捣烂几家商号的门,毁了一些瓷器而已,没有造成大的损失。这在乡民来说,都是不得了的大好事。但能感觉出来,东西两社红枪会之间的联系在不知不觉中有些散漫,甚至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尤其西社上了碗窑以后,西社人对与东社人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走路说话就有了一些态度,东社人因此是憋了一肚子气。
就在这时,一条雪白的布巾递到雒武面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舅,我妈叫你擦擦汗,回家去喝杯茶。”雒武抬起头看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他站起身来并没有接布巾,问道:“你是......?”还没有等他问完,姑娘就灵巧的会意了他的意思,抢着回答到:“我是谁表叔都不认识了?也太叫我难过了。”说话间还撅着嘴,倒把雒武惹笑了。这谁家的女子这么率性,在镇上雒武就像神一样被大人吊在嘴上吓唬娃,还很少有年轻娃给他这样说话。“我是雒女子的女子。”雒武想起来,这女子是手拉坯匠人郭金山的女儿,怪就怪在她不说她父亲是谁却说了她母亲。白水嫁过来陈炉镇上郭金山的媳妇身染重症,二年后就没有了性命。给郭金山续弦的是雒家同族里的一个远房姐姐。由于家里孩子比较多女孩子占了一大半,也就懒得给孩子起个象样的名子,从小“女子女子”的叫惯了,女子也就成了她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你是郭金山的千金。你叫郭红妮,对不对?”
“这还差不多。”郭红妮一点没有胆怯的意思,又把手中的布巾递到雒武面前。此时的太阳是陈炉一年之中最毒的时候,尽管早上晚上是凉丝丝的,但在这大中午,却是十分的骄艳。水泉头在陈炉的山洼里,除了北风其它的风向都吹不到这里。想着事情,汗水已经沿着脖子往下流淌。雒武接过布巾很认真的擦着汗。
“你达在家吗?”
“这时候正在作坊做活哩。你的姐我的妈在家里。”说着话“嘿嘿”就自己笑了。雒武在陈炉镇上没有见过谁家有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子,性情之中全是小孩子的纯真和无邪,很是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咋样?不想去看看你姐姐?嫌不亲是吧?”眼睛是圆溜溜的盯着雒武看。
雒武又是一愣。多少年担当的事情太多,还真听不到这样真情真意的浑话。忍不住哈哈笑了。“走,去看我姐。”
郭红妮的脸就像瞬间盛开的菊花,笑的跳起来,拉起雒武的手就往家里走。还没有进院子,郭红妮就喊叫:“妈,妈,你看谁看你来啦?”说着话更加夸张的斜倾着身子拉着雒武进了院子。匆匆迈出窑门,不停地用围裙擦着双手的红妮妈一见这情景,浅浅的笑着说:“你看这死女子越来越没有个样子,咋这样拉着你舅哩?快屋里坐。”
尽管在一个镇上,尽管是一个家族,但真正见面旳机会还真的不多。小时候毛手毛脚的女子姐,如今已经是收拾的利利亮亮做事体体面面的妇人了。世事就是一把刀,会刻画出任何奇异的景象。金山当年抽大烟时候的景象,咋叫人想起来都不会把他和今天的郭金山联系起来,不会和女人的贤慧和女儿的伶俐聪明联系在一起。但岁月改变了一切,雕刻了一切。沏上茶来,茶壶是郭金山自己捏制的坯子烧制成的,绝对是炉山独一无二的东西。茶壶不施釉色,完全素胎简颜,犹如截取的一截树桩子,一边是翘起的一根树枝成为壶嘴,一边是中空的一节朽枝是端壶的把手。茶盅外面也一样是素胎简颜,而里面则是浅蓝淡灰的釉色,形制依然是一截较茶壶细一些的树枝。雒武感叹,这匠人没有白当,用这样出彩的茶具和茶一定会喝出不一样的味道。再抬眼观察家里的陈设,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瓷做的。除了筷子和家具,其余的都是瓷制品。造型简单,色彩淡雅,显示出一个独特的品味。不管是干什么的,干到进入快乐的程度就会进入化境,完全的把自己融进去,从而陶醉其中。郭金山是陈炉镇上为数很少的不种地仅凭借自己的手艺生活的人,他的一切想法都在手中的泥坯之中。只要他全神贯注的做事,他的手就像神奇的工具,会造就出任意家庭需要的东西。女子姐叫雒武喝茶,自己已经和好了面,很快就好。已经到吃饭时候,雒武也就不再拒绝,他也想在这清静的小院子里换换脑子。端着茶杯走到院子,转着圈的墙下都是用烧制瓷器的套盆种的花花草草,门墙顶上一看就知是自己烧制的檐瓦,除了颜色素雅,形制更是简洁。角落里有一个小鸡窝,除了上部用的是门墙上的檐瓦,鸡窝门上的门柱门扇和透气窗竟然都是瓷制品。门扇开合自如,两端的门轴严丝合缝。这个院子这个家,一看就是陶瓷世家的家庭,没有足够的修养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方便,谁能够把一个家用瓷制品武装起来?一院子的温暖,一窑的温馨,这在一个人一个家庭来说也就够了。郭金山从来不好高骛远,也从来不想大富大贵,这就成就了他时时温暖的岁月。也许,当年抽大烟的那段难以忘记的岁月教育了他,在浪子回头之后就选择了自己独特的生活。每一个自信的人都会有自己独到的想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动摇不盲从,就一定会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生活韵律。女子姐在锅上剁着驴蹄子面,红妮夸张的扭动着腰身烧火,每个人都在尽心尽力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雒武想,郭金山的家是镇上的幸福家庭之一。不管它有多少家产,不管它是多么小巧,但这里洋溢的气氛是有感染力的一种健康。
梁靖云是在夕阳的斜晖里走上南堡子的。小镇以南北两个堡子为轴线,顶上和东面山坡主要居住的是东三社的人家,以西则主要居住的是西八社的人家。因此,东三社的人家每天早上都可以早早看着太阳从遥远的云海或山原组成的地平在线跳跃而出,在迎着第一缕阳光里开始一天的生活。也正因如此,坐落在东三社的车马店,无论冬夏居住的驮队都比西八社车马店里居住的驮队起身早,不是他们欠筹划,而是接受阳光的先后常常导致人们误判当时的时间。同样道理,东三社的人家从来都是早早送走最后一缕晚霞,在月亮还没有升起或者升起后还不是那么明亮的黯淡里喝晚汤。而这时候的西八社,晚霞尚挂在西边的天际,尽管云雾已经把太阳遮去了一大半,但就在露头和即将淹没在云海深处时,折射到天空的血色的晚霞,反倒将苍穹装扮的极其辽阔和旷远。山川地理之妙,人人只能得其一角,站在哪一个位置,你都不会穷尽所有的山川地利。梁靖云从祖上就传下一条规矩,一生就去做一件事情,把这一件事情做好也就足够安身立命。不要好高骛远,天下的事要由天下人来承担,一个人在平常的生活里,你就是一个谦卑的人,一个自尊的人。但一旦需要你站出来时,就会放下一切不计任何成本的去干成一件事情,这可能就是你一生唯一的一次需要承担比别人更多责任的时候。如果没有这样的时候,就要学会成就任何人的事情,永远以大局为重,永远以造福乡里为宗旨。梁老太太经常说,不要计较眼前的这呀那呀,该付出的就毫不犹豫。利益和金钱,不在沟里就在洼里,不在洼里就在坡里,只要你学会点种你就有收获的一天。谁的脸不好看咱就不看他的脸,咱看他的脖子,脖子还不好看就看胳膊,不要哪里不好看你还盯着那里不放,你是在找不自在还是找人办事成就事情?所以老人时常会笑口常开,时常会很轻松的应付生活中的种种磨难。梁靖云早早继承了家里的一切,最重要的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教和行事与做人的根基。
雒武看着父亲和梅瑞卿伺候母亲喝了一点面糊糊,知道老人再也不会吃什么东西了,就从上窑里出来,就在这时铁锤已经端着小茶桌准备上塔楼,边走边说:“梁爷来啦,我送到塔楼上等你哩。”铁锤做事是那种绝对的忠诚和认真,只要有一回经见,下一回就一定把事情安排得周周全全。步上塔楼台阶,就见梁靖云双手背着迎着夕阳看景致,晚霞在他身上洒下一层珀金似得衣服。
也不用搭话,雒武只管坐下来冲茶水。梁靖云转过身说:“你就不问事情咋样?”
“我不问你就不说么?我在这静等就是敬请静听啊。”
梁靖云空中点一点雒武,说:“我还是转不过你老武啊。你这硬生生的脾气,论谁都得输几分。”雒武端茶给梁靖云,“也就是你梁爷看得起我,哪有那么邪乎?”
“韩有鱼的事我知道了。这个事要处理好。不光是韩有鱼一家老小的生活问题,重要的是东西两大社之间不要再发生有敌意的事情。尸体既然已经抬过去了,就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否则没有人再将尸体抬走。这个事已经在被动之中,东西两社之间再也经不起折腾,不要再有任何火上浇油的事发生。”
雒武头也没有抬,只是沉重的点了点,“这个问题和我想的一样。东西两社之间误会太多,积怨甚深,就像一座火山,已经是到了要喷发一次的时候。没有这样一次交融,整个镇上都会长期处于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我担心的是有人故意在搅浑水。一段时间以来,不断地有些谣言在流传。这在会动脑筋的人来说,自己都想透了,但就是不断地有新的谣言在传播。谁在想混水摸鱼?我是有些想不通。许多事我都在往后退,东西社几千年来的老规矩从我们这一代手里坏了,坏了就坏了,也该坏坏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种规矩的天下某个人的天下。明面上不说这话,但咱心里该是清楚的,要叫东社人有一个适应的过程。问题是东社人没有做出格的事情维护老古董不变,西社里却老是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这就叫东社里许多人有意见。有意见也不怕,慢慢适应了就好。当下的问题是,各种谣言的传播地都是西社。西社上碗窑搞庆祝社火,这是明目张胆的骚东社的皮,也是明火执仗的挑衅。这些也都过去了,有什么理由要制造出那么多谣言?而且每一条谣言都几乎是针对我的?”
梁靖云靠在城楼垛子上,背后是晚霞落尽后的灰黑,面部表情早已经看不清,但能感觉到他在认真的思考问题。梁靖云拢一拢被夜风吹散的头发,半晌才说:“你说的这事我也有很明显的感觉,陈炉镇现下是有一股暗势力,具体想干什么说不清楚,但一定是有所图的。这一点我们都要留个心思。”从茶桌上抽出一根雒武的卷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在手里把玩却并不点火。“这次到西京城,托人到省督军府说了事,乱纷纷的,没有人能够说了算数。答应做做工作,想必是应应景。在咸阳找到了杨旅长,现在事情干大了,是靖国军的旅长。因为有归属上的关系,他不能直接干预套匪的事,其实现在套匪已经在于佑任的说服下准备改弦更张加入国民革命军。虽然知道对方军纪松散,对地方骚扰甚多,但不便出面。答应出枪建立民团武装,他可以派出懂军事的人前来指导训练。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不错了。只要有一支象样的武装,套匪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他们要的是粮草,争夺的是在官场上的利益,与民众地方上没有根本的冲突。只要他不再骚扰地方,两厢里河水不犯井水,也就达到目的了。至于以后的情况就不是我们普通百姓能够考虑的事情了。”
“太好了。杨兄弟是义气之人,凡事没有不尽力的道理。咱们也是遇到了难处,否则也不会给他出难题。具体咋弄?”雒武迫切地问。
“这个我就有些想法。穆青云作为一个清朝的武举人,一生都没有领兵作战报效家国的机会,我想还是叫他去见一回杨旅长,具体谈谈他自己的想法,领回枪支弹药,配合队伍上来的教官训练武装。你还是做你的后勤保障工作。凡事都把穆青云让在头里。你看如何?”
“这个我没有啥想法,就按你说的做。青云那里你还是不要说杨旅长和我的关系,只说是你在省城通过朋友介绍的,省的穆青云又有什么想法。”
“你说得对,大局为重。没有很亲近的接触,每个人心底里的想法永远都不会晾在天地之间。大事过去再说。眼下是把韩有鱼父子的事处理好。我明日就去找穆青云。”
雒武还想说说东河川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那件事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事,不管有什么事都要自己顶着。梁靖云是一个识大体的人,在事情胶着之际能够挺身而出已属不易,不能再给他添麻烦。雒武抽出一支卷烟,凑到梁靖云面前划着火柴点着火,两个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的吐出来。内心里好像放下了一件事一样轻松自如。此时的南堡子上,一轮明月斜斜的挂在天空,那是绝对的干净明亮,就是书上经常说的叫皎洁。四野里除了夏虫的鸣叫,镇上的狗的叫声已经收声,夜晚已经降临小镇。看着东西社一座座瓷窑喷吐到夜空中的火红及烟柱,梁靖云感叹的说:“还没有站在这个角度看过炉山的夜色,真是美呀。你看那烟囱里的红焰,就是这一炉火造就了陈炉人多少代的生活呀。同官县西原直到耀州城,几十里地连一个市场都没有,为啥?除了种地再没有其它物产。他们想买几件家具都要到几十里外的陈炉来,多费事啊。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咱这方山水好啊。对了,今年祭窑神要好好筹划一下,扫扫晦气,重新开始。”
雒武深有感触的回答说:“好。今年是得好好祭一祭窑神,提提大家的精气神。”
梁靖云撩起长衫下楼梯,黑暗中碰了一下脑袋,疼的吸吸溜溜的,惹的雒武哈哈笑:“快来教我给爷揉揉。人家说你梁家人头上有财疙瘩,摸一下就红火几代人哩。叫我也沾沾财气.。”说着就上手揉梁靖云的头。梁靖云管自让雒武象征性的揉着说:“你小子记下,沾了我家的财气了,以后要还的。”雒武哈哈笑着回答:“一定还,一定还。”
此时,月亮渐渐变小,星星闪闪发出神秘的光芒。炉山在一片静谧之中显得祥和与温馨。雒武面对着着夜色,心思却回到当年闹交农的一幕。
穆青云是个难以琢磨的人。一件事一种主张,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总是出人意料。就说当年交农事件,时间已经过去四五年,但就当初处理这件事情的情况,穆青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也似乎从来也没有反思过。
民国四年十一月,袁世凯宣布恢复帝制,民国四年改为“洪宪”元年,自己黄袍加身做了皇帝。不顾革命党人的反对,也不顾全国半数省份连年遭受风、水、旱、蝗、雹等自然灾害,袁世凯一面密秘组织复辟势力,一面大量筹集帝制经费,准备于一九一六年元旦举行登基大典。全国各地讨袁战争风起云涌。同官地处交通要道,不断遭受兵匪肆扰,拉伕拉畜,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加之民国元年秋,同官大旱,秋及翌年夏粮欠收。民国二、三年夏秋季,县东、北地区又遭冰雹灾害,收成欠佳,农民生活十分困难。官府原有的征粮数额不但不减,还要为袁世凯筹措帝制经费,强行摊派“国民代表选举费”、“大典筹备费”等。官府征收各种苛捐杂税,处处设卡,节节抽税,地方官府催收星急如火,欠粮贫民及大小里长多被官府杖笞追缴,有的还被收监关押,民众对官府的苛政怨声载道。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季。没完没了的北风撕扯着呼啸着,就像要把这个世界撕碎了一样。夹杂在北风中的沙雪击打在门扇上,就像有人在不断的敲击着门,打在路人的脸上,立时火辣辣的疼痛。同官县西原逶迤起伏着惨烈的白,东部山岭上是一窝一窝的雪,面风的山岭上只有苦干的树木的孤影,找不带一片树叶。小镇上瓷窑绝大部分都因资金供应不足而歇业。对于民人来说,现成的问题就是嘴上的事情,仓里没有了粮食就什么都不存妄想。整个镇上东三社西八社的地面上,只有三两个窑门子的烟囱里还蒸腾着焰火。昔日繁忙往来的牲畜和作人的身影都隐去了,空旷孤寂的镇道上除了家庭用水的驮水人,就是一两只夹着尾巴觅食的野狗在游走。逃荒的人挤在人家的麦草堆中蜷缩着取暖,仅有的几家还在冒着烟的窑炉背上和灰道里拥挤着一些逃荒者。这种天气出门,对于这些讨要的人来讲是要命的,他们宁肯在镇上静静等候一天一次的舍饭,也不愿冒死去周围村庄上讨要。舍饭场子依然设在梁家大场里,但舍出的饭已经大不如前。年馑如此猛烈,哪里还有余粮?只是再困难舍饭场子不能关,这不仅因为有外地的逃荒者,重要的是还有不少镇子上的清苦人家,也会到舍饭场子里来讨一碗稀流的只有几粒米的汤水喝。镇上的几个大户都拿出粮食接济户族里的人,但三年歉收的现实是谁家都没有粮食。镇上的粮号早已经关张,镇外也没有粮食能够输进来。在这样的时候,官府还在不停地逼税催捐,县府以下的联保甲里,都在骂官府的昏庸。
像以往社会激烈动荡年代的做法一样,一张巴掌大的羊皮上书写着起事的时间和咒语,要求接帖人必须在约定时间到县府北门交农具,不去者当受到惩罚云云。对于这种事情没有人怀疑,因为起事原因都是人所共知关涉每一个人,不去的将受到惩罚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说过去某某时候起事时有人躲着没有去,回来的人就到这个人家放火点了这户人家的房子。之后遇到这种事就没有人敢不参加了。这种事的组织来无影去无踪,往往叫官府找不到首倡者,最终往往不了了之。这就是历来所说的法不治众的情形。
雒武显然公然的参与组织了联保所有村寨的交农活动。时候听人传说,雒武接到传帖之后,立即通知所有保甲里社,不得阻止传帖交农活动。官府一年四次征粮要款,早已经叫乡里怨声载道,在不闹闹,不知多少家庭会倾家荡产。十一月九日,联保各村寨的道路上,早早就有了扛着农具往县城走去的人影,起先是稀稀拉拉的,有些躲在自家门里往外看情况的人件已经有人前面走了,也就匆匆走出家门加入队列之中。没有人打问交流,人们都默默往前走,没有人预料这次起事会有怎样的后果。起事是理应的事情,所以人们认为没有必要弄清楚。
陈炉联保去的人最整齐,午时刚过就聚拢在县城北门外,其他联保的人所后也赶到。许多农民垫着农具坐在地上抽旱烟,少数警士在城墙上持枪巡逻。北城门城垛趴满了人向外张望。城外站满了人,有三、四千众。有两个人带头大喊:
“反对官府加征粮税!”
“反对官府拷打贫民!”
“反对拉伕拉牲口!”
“要求释放被关押的乡亲!”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呼百应,声震山城。
同官县知事(即县长,民国初年改帝制时的知县为知事)陆玮曾躲着不出面。直到下午四点左右,只见绅士穆青云率县衙几个职员到北城门楼上和城外农民对话。
穆青云说:“支差、纳粮是庶民百姓对国家应尽的义务,岂能轻易免除。知事也无免粮之权。众位回去,安分守纪,早日完粮,如有顽抗,国法不容!”城外群众听了,立时怒气冲冲,几人大喊道: “既然不顾百姓死活,我们反正是个死,大家一齐攻城,打进去,轰大堂,破厅子(牢房),救出受苦的乡亲!”群众齐声响应。霎时间,城门洞里堆满了杈把、扫帚,有人点起火来烧城门。不大功夫浓烟滚滚,火光四射。穆青云一见此景,向城外怒喝道:“快将火扑灭!不然,我就要动手了!”说着,搬起城墙上一块砖抛了下去。城外一人被打倒,满头鲜血直流。城外群众被激怒了,人声鼎沸,大喊:“架人梯上城,捉拿打手!”城下有人喊道:“这是陈炉穆青云。穆青云拿砖打人啦!穆青云拿砖打人啦。”
穆青云见民众激愤,犹豫片刻,转身走人。
县知事陆玮曾听说形势紧张,只得亲临城头,但因他是江苏吴县人,口音同民不懂,由县衙一科书办寇璧田代为传话,大意是:“乡亲们的痛苦和要求知事都已了解,现只能就权力范围内之事给大家作以答复:头一条是地方临时派款,准请免收;二一条是欠缴田粮折价,呈报上司请求豁免,如不得准,俟秋后再说;三一条是停止拉伕拉牲口支差,上司派差,分配全县平均负担;其四是打伤的乡亲,县衙给予治疗抚恤。城外百姓听了,几个领导人聚拢商量。不一会,一人走近城墙向知事回话道:“小民这样做实是迫于饥寒,蒙大老爷怜念百姓,缓免纳粮交款,不愧是民之父母,小民感恩不尽。大家相信大老爷一定能说到做到,绝不失信于民。”说完,大众动手灭火,群众陆续散去。事后,见城门门框已被烧坏,不得不更换新的。门扇因有厚铁皮包裹还能使用。
交农器斗争取得了胜利,官府也为之震动。五月二十八日,县城隍庙会,请县知事陆玮曾看戏。陆一到场便问:“什么戏?”会长答曰: “《蛟龙驹》”。陆一听忙说:“什么?什么?交农器?!停演!停演!”会长忙委婉解释,但陆知事怎么也不行,换演《升官图》(即《二进宫》)才算了事。
雒武始终没有弄明白的是,作为陈炉镇上的人,穆青云真真切切知道当下民不聊生的情况,为什么还要站出来代替县知事说话?为什么能对交农的民众下狠手?这事多年以后雒武也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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