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十五章
2015-02-18 12:5743
十五
连续几场大雨过后,镇上几条道路上的脚户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会馆区更是拥拥挤挤,走的还没有动身,来的已经到了。人员没有腾出地方住,牲畜槽上也栓不下,人员住进大车店,牲畜有的就在会馆院子里临时安排了。牲畜在槽上拴惯了,在院子里自由自在长了,相互之间就有了嫌隙,你拧动身子去踢它,它又一声嘶叫转到另一边。会馆里的人就赶出来一边骂一边将彼此栓远一些。几条道上坍塌的地方都在维修,在那个社的地界内就由哪个社组织维修。西社新建的两处碗窑大雨时正在歇窑。新建的瓷窑经不起雨水的浸泡倒塌了。建一座瓷窑是非常重要的事,除了技术层面的严格控制,投资就是陶瓷行业最大的一笔。往往是一家的资金不够,三两家甚至四家人凑齐资金建起来。如今雨水中倒塌,那是需要几家人积攒几年的收获才能再建起的工程。一是没有资金,建设新的瓷窑的事就被拖了下来。相应的碗窑瓷户也就只有歇工,静等有一天窑炉建起来之后再复工。期间,有一种谣言在镇子上传开,说是在前几场大雨之中,有人看见有人故意在大雨之中把新建瓷窑后面的水道端直搂开,使雨水直直冲向瓷窑,最后导致两座瓷窑倒塌。更有人说,雨中搂开水道的人是东三社的人,是谁都有人知道。再后来越传越神,说这个人拿什么工具,带什么雨具,来回走的那条道路都有人看见。在这个谣言在镇上流传的时候,西社整个的愤怒了。有一种判断认为,肯定是东社人为西社上了碗窑,乘此大雨来临之际,搂开水道淹浸新建的碗窑以泄私愤。有人鼓动要将东社相应的两座碗窑砸窑以报毁窑之仇。有人招呼西社各窑场,组织人马带上家伙要到东社闹事。有人出主意说,不管咋解决这事情,得先找穆青云说一说再定。大家就一窝蜂冲上西堡子去找穆青云。当三四十人组成的队伍站在穆青云院子里时,穆青云正在呼呼生风的练石锁。穆青云的一对石锁单重就有五十斤,一对就是一百斤重。但这一百斤重的石锁在穆青云手里就像是玩具一样,被穆青云上下翻飞的舞动,像是在他结实有力地身上来回的滚动。穆青云早上练石锁,要出门时会将石锁提着走下三十来级台阶,回来时会顺道把石锁捎回家。石锁就是穆青云身边日常的提力器械。除此,穆青云还有一柄七十多斤重的大刀,那是当年中武举之后乡邻们出资锻造的,时常插在穆青云的门口,每有大事穆青云会拔下长刀,英武的练一回,平日是从来不动的。
擦着汗水听完大家七七八八的说法,穆青云端起茶碗喝茶,就问了一句:“谁看见了?”没有人说话。又问:“谁最开始说是东社的人搂的水道?”还是没有人回答。“那就回去吧。既然没有人知道是谁干了这事,你们找谁去论这个理?不要见风就是雨。冤有头债有主,无头无主的事找谁伸张?回去好好问问,只要能指出具体的人,只要有人敢站出来指认,我就能做这个主。如若没有,就请回去好好筹备修复瓷窑的事。”说罢,就再也不愿就这事说任何话。众人嗡嗡一阵也就散去。穆青云的眉头一直紧紧地锁着,似乎有一件大事时刻压在他的心头,但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不清。几路朋友都在鼓动说要在动荡的世事中待机而起,但这机是什么机?这起又怎么起?镇上的路被雨水冲毁又按照先前的自然分工早早的修复,山道上绕来绕去的通行也就十几天时间。眼下,各路驮队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和韵律。会馆区人欢马叫的热闹,行户的商号里往往来来的都是出货进货和预先支付的人,伙计的招呼声比往日更加洪亮。夏收到秋收之间从来都是镇上最为热闹繁忙的季节。瓷户窑户行户都在脚步匆匆的将各个工序的节奏尽可能的加快。其它季节瓷户二十天制作一窑坯子,这个季节只要十到十五天时间。只要天公作美,各个晾坯场上都是满场的坯子,上釉药坯的匠人光着膀子有节奏的快速作业,一顶烂草帽挞在头上,光脊背上是红亮红亮的,汗水是不屑于擦得,只是抬手用小臂擦去眼睑上就要滴下来的汗滴。釉盆挪动就好像鬼使神差在不觉察间完成。瓮窑黑窑的坯子或巨大或精小,摆在场上又是一番不同的样子。窑户驮来煤炭,紧紧盯着烧窑的师傅,既要紧赶慢赶将窑温升上来,又唯恐多加了煤造成浪费,不时凑在窑前作棚里有一搭没一塔的与烧窑师傅拉着话。行户的伙计是绝对不会让一个等外品混入有等级的产品之中的,仔细一个个验看,气的瓷户窑户站在身后呲牙咧嘴,不时有一些怯怯的理论。但只要行户的伙计认起真来,瓷户窑户立即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像是极尊重行户伙计意见的样子,大度的摆摆手,就按行户伙计的意思办。行户商号里基本是没有争执的,但外来的贩户会不厌其烦的打开已经捆扎好的瓷器仔细验看后再重新捆扎。验看无误,点好数量,双方笑嘻嘻抱拳作别。随后,点验货物运往会馆区,没有会馆的零星客商则直接捆扎上牲畜的驮架,或者直接上路或者到大车店抬下驮架明日上路。除了小孩子无忧无虑的啸叫,全镇的人都在紧张的忙碌之中。尽管有套匪时不时的征粮要款,索取巨额的草料,但光阴在镇上人来讲是绝对不能够浪费的。像对待以往经历的那么多几乎灭顶的灾害一样,一旦有能够揽起生机的机会,镇上人会擦掉眼泪挽起衣袖很快投入传统的劳作之中。陶瓷制作,是上天赋予镇上人的一道特殊的福祉,但凡有勤劳的投入,生计是绝对有保障的。远山里的农人可能在农闲时节只是靠着南墙晒太阳,镇上的人没有农闲时节。只要农忙时节过去,陶瓷制作的旺季就立即开始,可能比农忙更加的忙碌,惜时如金的赶工。那么,对于陈炉小镇来讲,在乱世之中待机而起将意味着什么?小镇将在待机而起之中改变什么或者到哪里去?穆青云还想不透这些事情。大清朝在一片喊杀之中灭亡,灭亡的像一头衰老无比的大象,没有经受绝大的风吹雨打,就在一片喊杀之中倒下,连一点能让人回味一下的动静都没有出现。庞然大物瞬间轰然坍塌,竟然没有挣扎出几个堪称顽强的举动,真叫人对号称天朝的泱泱大国的朝廷小看了许多。但大清朝覆灭之后又是什么哪?走马灯似的政权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炮火连天的争来斗去,抢地盘占城池各行其是,天下百姓只有在混乱之中象羊群一样被赶来赶去,今天被这只狼叼去几只,明天被那只狼叼去几只,没冲散的羊群寻找各自认为能够暂避一时的山坳,还没有站稳脚跟,一阵飓风刮过,几只饿狼又冲进了羊群。眼见得羊群一天天在缩小,眼见得一群群或大或小的狼群在四面出击埋伏狙击或者明火执仗横冲直撞的杀戮着羊群,谁又能够举起一面旗帜组织起一支有绝对力量的队伍,大刀阔斧的收尽狼群安抚羊群?当此乱世,五王八侯各立山头,谁都扯出一面面旗帜,像舞台上的武生一声声的啸叫着抖着精神同时吓唬着别人,但只短短的几天时间,原来笑的哭了原来哭的又笑了。今天我打上了你的旗号,明天早上一看又换上了一面新旗。小镇上人倒是简单,贼人来了就躲,贼人前脚走,镇上人就会回来整理整理被土匪损坏的做场和工具,又开始制坯作瓷,仿佛生活就是这样,狼来了狼走了都是没有办法的事,祈祷他少来就好。小镇有可待之机在哪里?小镇在可待之机中如何起?
穆青云的目光从西堡子南望,双碑原往西的穆家庄在晴空里好像就在眼前。穆家庄是平展展的原地,是穆青云家的吊庄子,三百多亩原地一望无际。那是穆家这么多年的储备挣出来的家产。但此刻在穆青云的眼里却显得陌生。麦收后的地里又回茬的玉米,但此刻遥远的还看不见玉米的绿色。只有平展展的灰黄色在太阳下蒸腾出晃眼的气浪。正在这时,水泉头李家作坊李有成跑进院子,慌慌地说:“穆爷,不得了啦。沙梁上出事啦。”穆青云转回头眼睛看着满头汗水的李有成,等他说完有关情况。原来,前天就发现采料的洞子里有回声,像是与东社开采的洞子临近了。李有成叫在洞中采料的侄子转弯,侄子眼看着三尺高的陶土纯净细腻,就私自决定继续端直向前采。今天早上一开工,与东社的洞子打通,两下里说的不好就打起来,各自叫人背来庄稼秸秆塞进洞中点着相互用烟熏。先是用扇子扇风,后来侄子叫人抬来扬场的风车,一下子把两边点的火所出的烟都逼到东社的洞口冒出。东社的人撤离不及,洞中有两个人没有出来,恐怕事情弄大了。东社的人眼见同伙没有撤出来,纠集一伙人捆了李有成的侄子。穆青云一听立即随李有成往沙梁赶去。
沙梁地处东三社与永受里之间,是一处像该地的名字描述的一样的沙土峁,方圆不过三里地。就在这小小的山梁沙土下,却埋藏着优质的陶土。揭开山皮,一层埋藏很浅的陶土层就显现出来,几乎不用仔细筛选就可以粉碎下耙泥池。多少岁月过去,埋藏较浅的陶土已经被挖掘一空,如今要采掘陶土就要打洞子进去,一条主洞进去,又分许多道小分洞。小分洞里采到料后用提笼和背篓将陶土运到主洞,再装小车拉出洞去。因沙梁地处东社和西社之间,东西两社自古都在这里采料。东三社和西社的水泉头、永受里都分别有自己的采料洞。以往也有因主洞走向和分洞打通的情况。东西社相关里的头人曾经在一起商讨过有关情况,划定了各方采料的范围,相互约定不得越界采料,有违规者要赔偿对方损失并置酒道歉。从双方约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料场闹事的情况。想到此处,穆青云问李有成:“你家料洞过界了没有?”李有成说:“不清楚,侄子说没有。”
沙梁上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手里都操着家伙。李有成的侄子李毛蛋被捆在树上,脸上已经是血迹斑斑,显然是被扇了耳光。西社抬来的风车已经被转到东社的洞口,几个小伙子轮流搅着摇柄,强劲的风车呼叫着把风送进采料洞。水泉头料洞口立时喷出浓烟。一会功夫,有胆大的精壮小伙子叫停下风车,脱下衣服在水池里一泡,拉出来蒙上头就钻进了洞中。一袋烟功夫,小伙子跌跌撞撞冲出来,已经被烟呛得喘不上气来,跌倒在洞口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原来,东社洞口在上风口,西社洞口在下风口,风车一停,烟气立即回头冲上东社洞子,进去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冲到洞子头上,烟气已经回头倒灌了进来。风车又猛烈的转动起来,西社的洞口就又冲出浓浓的烟气。穆青云就在这时候赶到了。问明情况,穆青云叫几个小伙子轮流摇着风车,自己用湿衣服抱着头冲进洞中。众人一愣,是呀,进洞子为什么要停风车?人进洞风车不停地送风不就可以探到底么?情急之中总是犯低级错误。
穆青云是一个人出来的。扒拉下头上的衣服,穆青云叫三个西社里的人蒙头进洞,说清楚洞底没有人,西社进去的人从主洞左手的分洞一条条检查。又叫东社三个人沿着主洞右手的分洞检查。想来是浓烈的烟雾中明知跑不出来就钻进了分洞。至于钻进那个分洞就不知道了,只有一个个的检查。进去的人很快就出来了。主洞深处与西社的洞子连通,主洞中没有浓烟,但在第一轮风车转动时逼进各个分洞中的烟雾却进了没有出口的死洞,后边吹进去的风顺着主道出了西社洞口,而各个分洞中还是浓烟弥漫,根本进不了人,强行进入也不可能全面检查。唯一办法是先灭掉两边洞中的火,等待各分洞能够进人时再全面检查。穆青云把自己的想法给东西社在当场的头人说了,大家觉得有理,就都同意了。于是,两社各自组织人先进洞灭掉自己洞中的火。
尽管山里小镇不是那么的奥热难耐,但午后的阳光却是火辣辣的。除了场上瓷户晾坯药坯的人,镇道上活动的人就很少了。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早上和下午是抢活赶工的时间,中午就歇晌。空气里除了淡淡的燃烧的煤炭的味道还有一丝燃烧的庄稼秸秆的味道。早上和下午的喧嚣与活跃在此时换上了一种静止的凝固的画面。沙沟泉因了雨季里雨水的充沛早已经扬起瀑头飞流直下,撞击出轰轰烈烈的巨响,仿佛要把这个季节陈炉山水所蓄积的能量发挥到极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陈炉山水之厚德就在于山里所蕴藏的陶土和常年基本不受季节左右的两条流水。对于陶瓷制造业来讲,仅仅有陶土是不够的,没有足够的水资源作为辅助,振兴陶瓷产业是不可能做到的。山水冲刷时常把大山里的蕴藏揭起一角,给人示意制作陶瓷的陶土蕴藏量是多么丰富,关中平原与北部高原之间形成的锋面雨源源不断的给山川补充丰富的地表水。有了这两种道具,世世代代的陈炉人就凭借自己的勤劳与智慧,演绎出了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就养育了一代代的小镇子民。这两件神器,是小镇人时刻挂在心尖尖上的大事。山场的划分,偶然来临的天旱,都使得有关陶瓷制作两大原料的竞争酝酿到大动干戈的程度。有时候就是一场无法回避的械斗,其结果和走向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无法把握。就像目前这种情况,要不是套匪还在虎视眈眈的盘踞耀州丝毫没有走的意思,要不是东西两社在抗击套匪的事情上共同作出了重大安排并有重大的牺牲伴随,人们的情绪早已经按耐不住了。经历过愤死拼争和难以承受的牺牲后,人们心中的怨气会自行消化,就像西社上碗窑社火庆祝一样。要在过去的年月,这就是一场东西两社长期械斗的根子。
雒武从东河川炭窠上回来时,一伙人正在从洞中往外抬找到了的两个人。这是父子俩,家里供不起活,就只有给别人家做活。时间长了,对于山势走向和陶土料源的质量就有了全面的了解,索性父子两人专门给人挖陶土。陶土的埋藏时浅时深,有时候就是薄薄一层山皮,有事就埋藏在几仗厚的大山肚腹之中,极不容易开采。山皮薄处土质松散极易塌方,山皮厚处又担心有岩石断裂层容易冒顶。这在陶土开采中都是要命的事。好在多年过去,凭借时时的小心和积累的地质经验,父子两人倒是把这件事干得有声有色,包下了三家的陶土坑保证供应,按量清算。自己还从新开一道料坑,直接给别人卖陶土。简单的经营方式维持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倒也乐在其中,父子两人干的尽心尽意。陶瓷业的精细化生产,要求更加专业细致的分工,使瓷户专心于陶坯制作和新型产品的开发,窑户极尽所能改进窑炉结构多装陶坯,同时精选出热值较高的煤炭,以更加节省的成本烧出合格产品。于是,韩有鱼父子专门经营陶土的生意就有了较好的市场。辛辛苦苦早出晚归,倒也一股劲去做事不必央求与人。生活虽然紧紧巴巴的过着,却是稳稳进项旱涝有保。
一老一少并排平放在洞口旁边的工棚子里,地上是刚刚从潮湿的地方挖出来的黄土。父子两人的衣服已经全部脱掉,身体四周的黄土往上淤起。不知道谁出的主意,也不知道用黄土半埋式的把两个人的身体置入其中是在“拔”什么,只是有人说了就有人很快去做。父子两人的脸上已经是青紫色的,很显然是由于缺氧造成的。手指以及整个的手都是青灰色的。起先还有人不断地揉搓两个人的手,但两个人的手都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颜色都没有什么改变。后来大家退到一边,一个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面前:韩有鱼父子没了。就像那年抗击套匪打仗后抬回来的尸首一样,无声无息的躺着。这个世界已经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唯一存在的是活着的人对于他们的纪念,还有此时此刻因为他们父子失去生命而引起的愤怒象夏日的蒿草在人们的心理疯涨着。沙梁上依然没有风,也没有人说话。臭椿树上的知了不只是为奥热所压迫还是为焦渴而呐喊,不明来由的鸣叫着。李有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了,穆青云手里捡着一个草帽扇凉,焦急的等待去请郎中的贺蛮。镇间道路上有了牲畜的身影,赶牲畜的人在奥热里打着哈欠。一个忙碌的下午已经开始。雒武仔细查看了韩有鱼父子并排躺着的身体,经验告诉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这一点穆青云也同样是知道的,之所以还在等待郎中到来,只是为了给韩有鱼家人,给所有东三社的人,给雒武一个交代:一切都尽力了。雒武走到穆青云面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穆青云了,尽管中间他还到西堡子去找过,但都没有见面。西社修西堡子,上碗窑,社火庆祝,在坡子里兴市场,清凉寺前兴骡马大会,都没有再见面。同在一个镇上,当见面成了两个人共同的要求是,一天也许能够见多次面。一旦当双方都因种种原因不再想不愿意见面的时候,很长时间也许见一面都成了难题。雒武说:“青云哥,人看来是不行了,就商量商量后事吧。”穆青云显然早就看见雒武来到了现场,只是不想主动去和雒武说话打招呼。已经翘起来的关系,没有一个双方认可的方式和机会去打开局面,也许就会永远就这样下去。偶然造就的历史往往比必然更多,因为猜测永远都会把真情伪装起来,从而造就越来越多的误会和遗憾。这些误会和遗憾不断发酵膨胀,其所产生的极度的破坏力是永远不能低估的。穆青云回头定定看了雒武一眼,在雒武的脸上没有看出长期没有见面的陌生感,没有看见自西社作了几件事后作为东社领头人物的内心想法。“再等等郎中,也该到了。郎中说了才能作数。”穆青云是不想与雒武见面的,但今天这种情况不见面是不可能的。就在这时有人喊:“李有成跑了。人都死了,李有成也不管就跑了?”就有人闻声跳起来到处寻找李有成,没有。李有成果真是跑了。穆青云叫来西社的一个小伙子吩咐道:“去找李有成,把他叫到这里来。再叫两个人一起去,叫不来就给我绑来。”小伙子叫上同伴转身就走,就见贺蛮牵着骡子,背上驮着温郎中。一路走得急,骡子不断打着响鼻。扶老郎中下了牲口,人已经被高温蒸烤蔫了。还没有缓上一口气就被贺蛮拉到了停放着韩有鱼父子的工棚里。简单一阵检查。郎中就退了出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穆青云对雒武说:“表弟对处理这件事有什么想法?”雒武回答道:“表哥经见得多,我想听听表哥意见。”
穆青云略一沉思:“叫双方里社的理事先商量个意见再说。”
“好。最好叫地经营测量一下好分清责任,也好给商量后面的事提供个依据。”
“就按表弟的意见办。”叫来双方里社的理事,吩咐先将韩有鱼父子遗体移入采料洞中,预防大热天遗体腐烂;二是叫地经营实测实量,分清双方责任;丧葬及赔付之事双方商量。穆青云与雒武拱手作别。
梁靖云回来时已经是二十天以后。云山雾罩的小雨中,道路是湿滑泥泞的。梁靖云建议在十里堡驿站歇息,明日再看天气情况。月容想了想说:“云哥,咱不若慢慢往回走,路上滑一点也不要紧,就是晚到一会。雨中行路也是一种情趣么。咹?”梁靖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同官川上陈炉的道路虽然不够宽大,但千百年来的踩踏与维护,雨天虽然泥泞但还是能够通行的,只是泥里水里有些不便而已,也就扬鞭上路。其实月容的心思他是清楚的,离家这么长时间,月荣是要早早回家履行自己的职责。有月容在,老太太的事别人是插不上手的,月容会一手打理的顺顺当当。就是对梁靖云的妻子梁关氏来说,月容也从内心里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对待。一个人的德行是亲和剂,能够在任何场合和环境中找到自己生活的感觉,并不会因为自己原本的位置的尴尬给自己的生活蒙上阴影。月容就是一个心底纯净,在社会的底层挣扎生活,看惯了生活艰难与黑暗面的身心疲惫的人。她对生活的要求十分简单,平平安安就好。所以在任何人任何事情面前她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都会很简单的赢得别人的支持与配合。人活一世,只要时时能够把别人挂在心上,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抛弃你。世界抛弃一个人首先是这个人自己抛弃了自己。上帝不救那些不自救的人,你的上帝就是你自己,准确的说就是你自己的觉悟和智慧,就是你生活的简单和充实,就是拒绝贪婪和自私。有了这些,世界就永远不会抛弃你。桂月由于时常是积极热情的做任何事情,平和的处理与任何人的关系,心无块垒,光明磊落,不仅仅是赢得家里所有人的亲情和敬重,自己的身体也是保有了健康状态。十几年过去了,岁月似乎在桂月的身上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记,按梁靖云妻子无不疼爱的话说,这就是一个妖精的命,一辈子都不用费心的叫人疼爱。
走马梁是最湿滑的路段,梁靖云把月容手里的缰绳拴在自己牲畜的鞍鞯上,叫月容抓住鞍鞯上专门增加的抓手,指挥牲畜一步步往上攀爬而不至于打滑。这一次西京城之行是有收获的。与商会一起拜访了国民政府主席,陈述了已经改弦更张为革命军的套匪军队的所作所为,尽管国民政府由于军饷供给不到位,对与类似套匪部队这样收编部队的节制很有限,还是愿意派员协助部队搞好地方上的征调工作,约束部队整饬军纪,不要再糟害地方。后来又按照雒武的信件,找到了已经是国民革命军旅长的杨久长。杨旅长答应协助地方解决治安问题,叫派人具体来谈。杨旅长就是年初来陈炉探望雒武母亲的军人。有了这两方面力量的协助,暂时平复地方治安应该是能够达到的。梁靖云想到这里,也就对自己与雒武拿出那一笔银子感到欣慰。钱财是工具而已,人的平安与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人健康平安,什么事情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钱财用去还会再挣回来,人没有了就永远就找不回来了。祖上梁三能够养五百兵丁以求取地方平安,内心里支持他的就是这种念头。虽然最后尾大不掉,所养的兵丁成了糟害地方的又一因素,大火烧了两家几代人积攒的家业,但正因有人在,一切还是会从头来过。只是,对于老百姓来说,这些或兵或匪的武装什么时候能够撤走,真正叫老百姓过上几天平安的不挠心的日子?自然灾害也就罢了,那是天灾,而这兵匪却完全是人祸。好像一些人生下来就是拿别人做垫背的来生活,就像兵匪;一些人生来就是给别人当垫背的,就像老百姓。自古至今,在陈炉的历史上就没有见过不拿老百姓当垫背的军队。什么“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那是在你这地方停留时间短不用那么多粮食,只要闯王的兵没有饭吃,天下人就要养活闯王的军队。闯王如果有的天下,他的军队和官府还是要民众去养。老百姓对于皇粮官税没有意见,但是象套匪这样不叫百姓活命的作法,总有一天官逼民反,天下大乱的。
“云哥,云雾落沟了,军台岭都露出来了。”月容说。梁靖云抬头一看,白生生的云雾已经急速从军台岭上退了下来,在岭下的沟里形成雍雍容容的云雾的湖。太阳在偏西的云端里恰恰才露出个头,把一抹灿烂的阳光洒向云海,在云的上面披上红霞。陈炉镇就在云海的另一边,苍翠之中是层层迭迭的窑洞和瓷窑上扶摇直上的烟柱。北堡子在云海里像个小小的半岛,上面兴山寺只有架梁和残垣断壁,娘娘庙倒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南堡子巍然雄踞最南边,给全镇形成一座强有力的靠山,堡子上的城楼规模巨大,在斜阳里倒像是一座亘古的老城堡,显得厚重而稳妥。窑院里往上是雨后清新的镇街,貌似零乱的民居和窑炉间杂着高大俊伟的建筑,不是庙宇就是商号。陈炉千年的商业史,造就了辉煌优秀的商号建筑,下部窑洞不是居住就是库房,上部几乎全都是红墙灰瓦琉璃帽顶门楼高大,跨街通道拱桥云廊。以南北堡子连接的山梁为中轴线的东坡和西凹组成镇子,就演绎出了一步壮阔的历史。如果没有陶瓷,这里充其量也许永远是一个小山村。正因有了这道神奇的符号,这座山镇的兴兴衰衰就与周遭千里的社会经济发展产生了丝丝缕缕剪不断的关系,书写出一部曲曲折折的充满爱恨情仇的故事。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能够设计好再去实施,都是在拥挤争斗中往前延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艰难和误解,有一种永远不能回避的强加于无奈。但永远没有改变的是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的勤劳和朴实,还有在经历了任何天然的或人为的灾难之后,他们都会很快擦干眼泪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赖以生存的陶瓷生产。不是死者的麻木,而是对生存的追求。
梁靖云一生不为官,一心只为拓宽生意的管道。他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只能选择一件事去做,选择太多就会一事无成。从先祖梁三祖爷爷开始一辈辈下来,家庭的选择首先是做好家族生意,长子长孙肯定是继承家业,其它子孙就可以谋求读书致仕。以商为传家之业。所以,多少代人以来,陈炉镇上的所有大事都有梁家人的积极参与,甚至在重大事件中,常常付出巨款成就事情,但哪一级的官员都不当。经商就经商,一心绝对不去二用。这几年抗击套匪的事他也看出了一些问题,虽然还弄不明白穆青云有什么想法,但事情的发展却明白无误的告诉他,穆青云是在做一件大事情。这件事情他给谁都没有明说,甚至对西八社的各位理事都没有说。兴坡子里市场和清凉寺骡马大会,表面上是在与东三社较量,其实内心里要求的比这个要大得多。上碗窑是自古千年不变的行规,在套匪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不是一心一意联合大家抗击套匪,而是改抗击套匪保卫乡里平安为主动出击去消灭套匪。要消灭套匪就要蓄积力量,仅凭镇上的红枪会力量是不行的。这一点穆青云不会不明白,问题是明白人为什么要做糊涂事?既然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为什么还不汲取教训整理队伍重新开始,反而在这种情况下大张旗鼓的上碗窑,上了也就上了,为什么还要社火庆祝?这就明摆着是与东三社过不去,是一副要弄点事出来的架势。至今,他并没有研究透穆青云的想法,也不想详细去探索穆青云,凡是能够过去目前这个坎就行,后面的事再说。就像生意场上一样,永远没有把所有事都做完的时候。今天做今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明天还会有许多事情发生,生意人就是以一种良好的心态面对时时都在更新的事情,有宽阔的胸怀和冷静的性格,还有永远的笑容。没有这几样,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宽阔的胸怀叫你有担当有胆识,叫你在大是大非面前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在乎眼前的付出有多大,一切都在行进之中,要叫向前的路子走得通,未来是有利于生意拓展的就行。有了这一条,银库今天空了明天还会实起来,生意今天亏了明天就会赢。从穆青云到雒武,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视角评判事情,都以自己的评判作出一种选择,对与不对难以评说,但最少他们都是有想法,想把事情做好。只是,穆青云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哪?碗窑都能大张旗鼓的上,其它还有什么不能坐下说的呢?如果没有穆青云,雒武是适合登高一呼做这件事情的人,显然他们在行事方式上来讲是有区别的。雒武的眼光是小镇的平安和生意场上的顺利,更适合陈炉镇的形势需要。前面是发生了红枪会第一次出击的不利局面,后面是东西两社之间的行业竞争,上碗窑事件已经把东西社之间的心理距离拉得更开,甚至东社有人开始质疑雒武的容忍。在梁靖云看来,三行不乱是祖上的规矩,但祖上的规矩也不是永远不能更改,这一点雒武是看到了的,因此雒武并未在上碗窑事件上挑起事端。如果雒武以此为借口,东三社绝对是一呼百应的,那样的话整个镇上的生活就会乱套,一场东西两社之间的明火执仗的较量就会开始。其后果是不可想象的。雒武能够在这个时候保持冷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恰在这时,雒武的母亲发病,而且来势凶猛。雒武父子对于雒老妇人一生的敬重与爱护是人所共知的。老妇人的身体健康和喜怒哀乐是能够左右雒武父子行为和抉择的。在他们父子的内心深处,母亲是经历了苦难而且在困苦之中拯救家庭的功臣,不仅是一位妻子或母亲,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女人。没有母亲的自我牺牲就没有大灾难之中的活命,没有母亲历经万苦千辛回家的举动,就没有这个家庭的兴旺发达,他们父子一生就会背负上灵魂的重压,在精神的折磨中挣扎苟活。一定意义上说,母亲当年的自我牺牲拯救了一家人逃过艰难一劫,母亲经历万苦千辛回来,又一次从精神上解救了他们父子,使他们放下了包袱,有了一个尽心尽意照顾母亲的机会,从而在失去良知之后又找回了良知。因此,给母亲做任何事父子两个人都认为是应该的。东三社的人在这种时候没有人去对雒武强调什么规矩和祖制,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说。这么多年过来,经过那么多事情,都是雒武出面摆平,东三社对于雒武是信任的,相信他会在适当时候做出适当的反应。但这个时段到底是多长呢?梁靖云心里没有个底。
在月容的提醒下,梁靖云站在军台岭上仔细欣赏了雨后的炉山风光,心里有一股热流涌动,要尽快与雒武交个底,尽快与穆青云见面。要下军台岭了,他伸手拉住月容所骑牲畜的缰绳挂在自己所骑牲畜的后鞍鞯上,只叫月容抓住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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