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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感冒发烧,紧紧裹着被子,不知是梦是醒。
人变得虚弱,恍惚回到炕上的童年,窑外雨潺潺。元神一会儿在花果山,一会儿在陈塘关。
母亲发出幽幽的,压抑着的惊叹:“哎呀,发山水了!”
我们那里,把山洪叫做“山水”。我只听过,没见过。只憎恨吵闹不休,转身继续睡了。
不知者无畏,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发山水还睡得那么香。
等雨来
“要旱九年咧!才将将开始。”
母亲道听途说,不知转了多少手的预言。最初可能来自收音机,或者庙里,反正讲得特别真切。
谁又能不信呢?
进了二伏,老天依然敝“雨”自珍,一滴都不肯施舍。天空在不停地变换着蓝色,各种浓度的蓝色。太阳照旧从早烤到晚,全勤上岗。偶尔飘过来一丝云,眼巴巴地看着,又飘走了。留下的依然是,青蓝、瓦蓝、湛蓝。
没有比蓝更为干涸的颜色了吧?有。那是大坝里的褐黄色。裂缝,到处都是深邃的裂缝,随意而又匀称。大地急于哺育未成年的庄稼,撕开自己每一寸皮肤去寻求水,却看不到一滴液体。
峁上成片成片的“伏地葵”,叶子瘪得像烤过头一道的烟,黄色的灾难,由叶尖向上扩散,一点墨绿在根部坚守阵地。一个干老汉,圪蹴在地边边上,看着萎靡的高粱,急得没有办法,叹气一声接着一声,旱烟抽了一锅接着一锅,皱纹里积着黑汗。
更急人的是,就这怂天气,杂草依然顽强地长了出来。但如果杂草会说话,我猜一定是骂骂咧咧的,老子这是生在了一个什么破年景?!
有杂草就得锄去,这是受苦人的本分。晨起,母亲拎了一壶清水,那种方方正正,带个把手的白色塑料桶,喝一口,泛着浓浓的塑胶味。扛起锄头,抬脚上了脑畔,消失在枣林里。一壶水,顶着烈日省着点喝,匀到晌午前喝完最后一口,已经渴得站不稳了。匆匆往回赶。
母亲回到家从瓮里舀一勺凉水灌下去,脸依然铁青。“一满旱得不行了!这样下去吃甚了。” 我估计,在她的归途中,路过我家的黄豆地了。
水啊水!永恒的,能遏制受苦人命运咽喉的东西,在这干涸了千百万年的黄土高原上。谁能想到,这是一个距离黄河,直线仅仅21公里的地方。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常年滔滔不绝。哪怕是在旱季,都有丈余宽的河水,但还是太远了,任何解不了近渴的水,都是远水。
还是说回村子吧。
村子里各家的窑洞,是沿着长长的一条大沟,分两侧排布的。沟底本是有一条小溪的。在水流的命名上,宽的叫江,窄的叫河,再窄的叫溪。我叫它小溪是抬举它的,主要是没有比溪更窄的命名法了。就是石壁下一孔泉眼从地底渗出点水来,就地窝成浅浅的一汪井。取水不勤的时候,水会从井沿溢出来,丝丝缕缕、慢慢悠悠地顺着沟滩向前沟绕出去,穿过戏楼滩的石桥,跳下大坝边的沟渠,汇去村外的川道里。岸边零星站着几棵垂柳,世界上最耐旱的垂柳,和几小摊毛茸茸的青草。
最靠近河滩的坡地,零星会有几畦园子地,是受苦人最心爱的宝贝。土埂围成,长条形状,规规整整,种着韭菜、黄瓜、豆角和西红柿。整个夏天,这些水灵灵的菜,是对一年粗茶淡饭的生活最甜美的补充。吃蔬菜确实是水灵爽脆,可蔬菜生长的时候,它们太能喝水了!农忙回家的人,晚上还要在小溪附近挖个小坑,等水集满了,就舀上两桶,沿着土埂挑上去,给几畦小苗苗解解渴。
至于其他大片大片的山地,就完全不可能有这个待遇。喝水全部看天意,而天气总不尽如人意。
村人没辙,开始求天求地求龙王,下点小雨救万民。听过凤仙郡那回事的人都知道,这路过的龙王就是打个喷嚏都能下三天雨,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吝啬?熬进三伏,雨还不来,我偶尔路过戏楼滩这个闲话中心的时候,听到有人开始咒天咒地咒龙王。
笑他们愚昧,这有何用?
雨要来
没想到老敖同志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听骂不听劝。在一个热到狗都不想说话的晌午,突然有了些闷意。庄稼人对天气变化最是敏感。本来是在窑洞里歇个凉爽的午觉,纷纷提前醒了走了出来。扇着笤帚凑一处,望天私语起来:“睡得汗淋淋介!这么‘琼’(三声,闷热湿度大的意思),怕不是要下!?”“怕咂(四声)是要下咧!”压低嗓子,用一百分贝的表情,发出十分贝的声音,兼具了惊喜、讶异、兴奋和难以置信,怕高声搅黄了老龙王闭眼呲牙正在酝酿的大喷嚏。
“琼”(三声)这个字我暂时并没有找到对应的汉字,但觉得用“琼”字代替还挺妙的。夏季去过海南岛的都知道,对,就是那个感觉。
我正在沟底的小溪边,一手拿着空墨水瓶瓶,一手揽在溪水底下,等着蝌蚪游到掌心布下的陷阱。奶奶在硷畔高声唤我回家,说是要下大雨咧。
这话我可不信。抬头从垂柳的缝隙望天,每一小块天空都是深蓝的,不见一丝丝云彩。奶奶在间歇性呼唤,我在间歇性应答,“来咧来咧,这就上来咧!”继续把手放在溪底等着,小蝌蚪已经在手腕周围绕来绕去了,搞得酥酥痒痒的,就是不到手心来。
后来,听到了我妈的温柔的呼唤:“你上来还是我下来?!”我知道这事不小了。悻悻间把手从溪底抽出,甩一甩,攥着空瓶瓶两步跨上岸堤,跨过马路从小路上山,“来咧来咧,这不就上来咧!”
大家都住在半山腰,数我家最高。所以这之字形的土路,也要调好几次头。第三个弯道冲西,抬头就看到一坨云雨疙瘩从西边压过来,弓腰顶胯,加快脚步。穿过二奶奶家的土洞洞再看,西侧有山挡着,当空依然清澈,脚步不觉又慢了。二奶奶拉着羊绳,要将那小只院里吃草的山羊拽回圈里。那羊比我还死犟,四腿向前跐着,屁股往后坐着,脖子被拉老长,眼睛往外瞪着,走三步退两步的。我把墨水瓶揣兜里,跑过去要帮忙,二奶奶说你快回去,你奶叫你多少回了。
我又踏上坡路,再走完一个之字来到最高的硷畔上才发现不妙。大风鼓荡间,西侧与北侧的乌云已连成一片,像山上又生出另一座山,压了过来。身前漆黑,天光已经被挤占得所剩无几。整个小村,像待在一个清澈的池底,头顶原是碧蓝的池水。此刻应该是有个巨灵神,拿了一块沾满了墨汁的砚台,在西边的山后洗了起来。滔滔的黑色墨汁翻滚着,奔涌着,你推我搡地在水池的上半部分弥漫开来,弥漫下来。
这乌云带着巨大的不安,略过山头,顷刻压到人心里。心在狂跳,却不敢作声。雨水和泥土的混合气息,随着大口呼吸充盈着鼻腔,久违的舒畅。箭步冲进前院豁口,奶奶一手端着簸箕,一手往簸箕里扒拉磨盘石板上晒的干杏皮。我接过簸箕,奶奶腾出双手三扫两扫,便将杏皮收尽,匆匆端回窑里。
雨来嘞
久不下雨的院子,土都是松松垮垮的。雨滴豆大,竟砸起一片短暂的黄烟。突然失去自由的羊啊鸡啊,在圈里嘀咕个不停,一唱一和的。我经常怀疑它们能对话,一起骂:咕咕咕,人真是神经病,大白天赶老娘们回窝。咩咩,谁说不是呢。
窑门上的竹条凉席被卷上去,用一枚铜钱别得稳稳当当。我妈在炕上叠着被单,奶奶在灶火圪崂扇动簸箕,把干杏皮里的杂草和灰尘扇出去,不时都会从门口望出去,看看雨势。“老天终于开眼嘞!”
粒粒分明的雨滴,一颗一颗,都是掉落给受苦人的糖果。人们看着这雨,喉头耸动,咽下的唾沫都是甜的,甚至能闻到秋天的谷香。雨滴很快串成雨线,雨线连成雨幕,青灰色的幕布中凝结起白烟。南边的天模糊了,峁上的柏树也隐去了,鸡啊羊啊的对话也听不见了,整个宇宙就剩一个隐隐绰绰的窑洞小院子和被雨水冲刷得净个丹丹的一方石碾。
石碾盘上沿有一圈凸起的石边,碾粮时用来挡住粮食溢出。年久被磕出一个小豁口。碾盘上积攒的雨水,从豁口缓缓流下,在雨幕中形成一个粗粗的小流。母亲翻箱倒柜,找出给我儿时洗澡的大盆,接在豁口下。这一大盆水,足够洗好多东西了。
“哎呀,久不下雨,咱水行(航,二声,排水的小水渠)拨了没?”奶奶扇簸箕的手突然停了。
母亲也是一惊,扔下被单跳下炕,蹬上雨鞋抓起伞,拎了一把小撅头在门口看了片刻。雨幕像是掀开了一个缝,母亲撑伞闪身进去,缝又合上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想跟上又怕碍事,又想起心中疑惑来。“水行”我懂,就是土路边上,人们挖出来的一尺深一尺宽,给水走的道道。但为什么“拨水行”?奶奶说旱太久了,“水行”人走羊踏的,会变浅或者被土疙瘩堵了,就不能流水了。
“堵就堵了,下雨天,满世界雨水,哪里都在流嘛!”我还是不懂。
“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道道,乱淌水还能行呢?要是下大了水行不通,漫灌下来能把窑推出个窟窿,你咋往哪睡咧?”
我咋舌,才不相信有那么大的雨,除非天漏了。天还没漏,雨中那道缝又出现了,母亲闪身进门,神色松弛,说幸亏我爸前阵出门前已经把里里外外的水行都拨了一边,没有什么石头土疙瘩,只有些圪针窝在里边,挑走了。
大家就放放心心地等着庄稼喝饱水了。
雨大嘞
下午不用去地里,我妈说晚饭喝口稀的就行。小米粥就咸菜,再蒸几个红薯,是不干苦力活时候的标准配餐。
吃罢饭的时间够纳几行鞋底,母亲带上顶针、手套,开始穿针引线,将一条麻绳抽得刺啦作响。奶奶视力不好,在夜里无法干活,就靠在被子垛上,打开几大瓶子药,一粒一粒拿出来数,数完又放回去。
她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些以前下雨天的事,说以前的雨多大,说公家为甚组织修梯田打大坝,说我妈嫁到常家沟的时候,本是想享两天福的,结果来了就进了基建队,一路干成个铁娘子,挣的公分快顶上个男人。都什么年代了,公粮都不交了还老是喜欢讲古朝。我百无聊赖,也不能找小伙伴去玩,就在前炕摆弄着折纸。
这一夜好长啊,除了哗哗声外,雨水从窑檐上滴下来,滴到门前的石板上的声音最是清晰。一直是“嗒—嗒—”,睡梦中途醒来,依然是“嗒—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每个“嗒”越来越短促,从二分之一音符变成了四分之一音符,雨应该是更大了。吵闹不休。
后来,一股股低沉的怒吼,没有惊动薄薄的窗户纸,从地面暗暗涌了过来,直接传到炕板石上。像是连续的雷鸣,又像是万人的合唱,更像是隆隆的火车,震颤着潜藏在哗啦的雨声中。
母亲就是在此时,发出幽幽的,压抑着的惊叹:“哎呀,发山水了!”她坐起来披上了衣服,想要做点什么,但一会儿又把衣服放下了,看似是什么都做不了。
山水这个东西,只在长辈们的话里听过,说是天漏了一个洞,几条龙在上头喷水,像用脸盆倒下来一样,在地里冲出一道一道的天堑。如今上山去,要小心翼翼绕过去的大窟窿,深不见底,便都是山水留下的“杰作”。听说沟底的小溪,会变成齐腰深的激流。就是最有力的大人都站不定,一眨眼就能被冲走,再也回不来。
我暗暗觉得这是吹牛。把这类传说,与“早年间冬天很冷,出去露天上茅房要带个打屎棍”归为同一类谣言。也不能怪我,从小见过最大的水流,就是西边的川流,不过一米见宽。天堑那么深,肯定是地震裂开的。不就是一点水流而已,还能把人冲走了?
可我妈这个对风雨雷电、山蛇野狗啥都不惧怕的人,大半夜坐立不安,我知道这事不小了。具体有多可怕,又完全没有概念。辗转间只能又睡去了。
突然间,倾泻而下的大雨,在山顶的梯田上汇集,裹挟着泥沙和碎石漫灌下来,堵住了水行,漫到窑洞。有一股最强劲的急先锋,顺着老鼠在脑畔上打的洞,扭着漩涡,钻进窑洞。孔洞被水流越钻越大,地上的布鞋漂了起来,洗脸胰子盒漂了起来,铜马勺漂了起来,就像我眼前的滔滔江水。江中一只老鼋也漂起来了,背上还站着师徒四人,说要借我们炕上干燥的地方,晒一下经书。我说书里有沙子,我妈不让上炕……
反正梦里到处湿漉漉的,还好没尿炕。
最后的梦,是奶奶跟我妈带着我,三个人坐在摇摇晃晃的龟背上。洪水绕过前后左右,水声惊天动地。老鼋成了一座孤岛,漂浮在动荡的中心。动荡在宇宙的中心。我们前后动弹不得,只能无条件相信这个圆鼓鼓的,看起来很古老的老鼋,就像无条件相信我们古老的窑洞一样。
雨停咧
还好是住在半山腰的缘故,我们距离沟底的洪水很远。还好窑洞值得信赖,我们没有遭到暴雨的直接侵袭。院子里汪了半尺深的水,久旱的土地来不及都喝掉,只能让它顺着水行迅速地奔向了沟底。
但也因为是住在半山腰的缘故,我无缘得见真正的山洪过境。山上的支流无论多么奔涌,我知道那嘶吼都来自沟底已经变成巨流河的小溪。
我们被什么所保护,就会被什么所牵制。
醒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院子仍有几汪积水。寻着大门出去,顺着窑洞前后上脑畔的坡道,裂开一尺深的沟,枣树的根须在沟壁两侧根根分明。这沟槽再偏几分,可能就真的会劈开窑洞的一个角。
硷畔上俯眺下去,整个沟底变宽了,也抬高了,模糊而丑陋。洪水过后,淤泥和石块留下了不少,把整条小溪和小路彻底埋在了沟底。米斗似的石块,那得多重啊!轻飘飘地嵌在河泥中间,让我不得不相信当时洪水的伟力。
没有个半日的暴晒,任谁也无法下坡。路面上泥滑似雪,小路要么塌方半幅,要么有尺宽的开裂。溪里的蝌蚪、溪边的小草,像历史古迹一样被埋在泥里,更像是没存在过一样。柳树已经没个柳样了,黄泥妆成半树高,万条垂下乱糟糟。对面山上的庄稼就更不用说了,本就是还未长壮实的小苗苗,彻底伏在地上,或者被连根拔起,东倒西歪,生死不明。
原指望龙王打个喷嚏的,没想到他洗了个澡。我家的地都很远,都在好几座山头背后。母亲站在前硷上,替每一块目力所及的地皮着急。“那是你大姨家的金套黍(玉米),纯粹哈(一声,被祸害了)嘞”、“你二爷家的山馒(土豆的陕北叫法。是的,洋芋真是一种有着无数称呼的美食)也不顶事了”。
哪怕是最理智的庄稼人,都难以坦然接受洪水带来的冲击。巨流滔天,带着洪荒远古的力量,传说中的力量,如万兽奔腾,所到处毁灭一切,也重塑一切。
“旱就旱么,肯定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咒了神神佬家,害得大家都受责怪!”奶奶的絮叨着,我却听了一惊。奶奶自从害了眼疾,可从来没有去到戏楼滩的能力,连这都能被她猜中,真是树老半空心,人老百事通。我暗下决心,以后偷吃糖可不敢骗她了。
可是眼前的光景谁也骗不了自己,地都被冲垮了,春天里亲手一粒一粒点下去的庄稼,多半是全完了。颗粒无数几乎成了定数。“咋办嘞?”我问母亲,她长吁短叹了半日,也没能给我个回答。
其实有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收拾吧
在农村,哭天抢地还有个看家,婆媳吵架还有个娘家,这老天降灾的事情,从没有轻了哪家重了哪家,能讨个什么说法?用奶奶的话讲,人没事,就是好事。
沟底飘来几个沉闷的声音,在原本是井子的石壁底下圪蹴了一圈叔伯,用残枝在地上戳戳点点了一番,就开始拿起铁锨往下挖。
对面南沟的人家,从坡上削些土下来,从硷畔往下,填起了路上的裂缝。
等隔日里路开了一些,我跟着母亲到小卖部。父亲在电话那头听到噩耗也只能惊讶片刻,电话费多贵啊,不能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感叹上,赶紧想办法。父亲早年间当小队长练出来的种地把式,对庄稼的脾气最是熟悉。
母亲急切地想得到一个补救的方案,无奈节令太晚,父亲说补种荞麦都来不及了。除非背阴地里种点萝卜,但萝卜于农家来说,只是一点配菜,哪用得了许多。
“也罢,水冲后的地能瓷实一下,明年会是个好收成。”
明年,明年好远好远,我都要长大一岁了。与其说是一个方案,更像是一个安慰。可跟父亲打完电话回程的母亲,步调轻快了许多,神色也不复那样凝重。是啊,有时候明确知道没希望了,何尝又不是一种希望。 所幸,我们还有来年。
心下宽慰了些,起村里的现状才映入眼帘。从前沟到后沟的坡道,都有新土补缝的痕迹,白得亮眼。河滩的淤泥混着枯枝杂草,被挖出来堆在山脚。有些动作快的,已经用筐挑了些泥,将冲垮的菜园子补好了,田埂用铁锨背面拍得整齐又好看。小路已经可以过小平车。戏楼滩的石桥墩上留着两米多高的残泥,桥底已经露出石河床。后沟淌出来的溪流,又在挖开的河道雏形上,冲蚀出一条清晰的小水道。几处水洼莫名冒出了几只小小的、纤细的小蝌蚪。人呢?看不到几个,从后沟出来的大爷说,都去补大坝决堤的口子了。
群鸟啁啾,垂柳摇曳。不知忧愁的狗子们在河道里撒欢,追逐着裹了一身泥巴,依稀能辨认出谁是谁,喊一声就奔过来,亲切地蹭上两腿泥。快被泥水糊住的眼睛依然清澈,看不出对于山洪的任何余悸。
原来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一铲一铲间,挖走绝望,重拾希望。
后来每次读到岳武穆名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脑海里,浮现的总是这场景。
铁马冰河,吹角连营对劳苦大众来说相去甚远,无论魏晋的受苦人也有自己的战场。老天给了这篇土地太多的苦难,这山水可能只是百分之一。这苦日子,先祖能过得,我们也能过得。
如今,每逢城中降大雨,父亲总是窗户一关,静坐室内听雨声。
下到猛烈处,拍张窗子雨雾迷蒙的照片给我,说“咂叫那兀下,还能淹到我二十八楼咧?”言语间分不出是欣慰还是遗憾。欣慰可以理解。遗憾的是远离家乡,如果再逢暴雨,前后无人的老窑洞,又有谁能去拨水行呢?故园无声,独自听雨潺潺。
但其实听说,近来村里也少有山水了。
山间退耕还林后被绿植覆盖,梯田保水也不错。原来基建队的铁娘子们,用一整个青春,反复推小平车,喊上号子,抡着石锤才能夯瓷实的两座大坝,现在被挖机、压路机用几天就砌得板板正正。排水畅通后,根本无惧一般的大雨。那些年发的山水,已经过去了。
过去是一个多残酷的词,埋葬起青春啊、时光啊、记忆啊,是多么信手拈来,就像山洪带来的淤泥埋葬河道一般。我不怀念山水,不怀念灾难,只想再过一次,整整齐齐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