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保持在二十三度,呼出春风般的气息,使得店里清凉,舒适,安逸,如世外荫蔽的林间。玻璃门推开,顾客们挟着股股热浪而来,在小方形白纸上稍费分秒的写下几个号码,换得另一张有可能换得更多纸的纸,细心的拿着,离去。在家清的眼里,皆是些业余的投资者,和坐在旁边的“老顽童”林大爷是一样的,下注纯属瞎猜的。站在投资者的立场,他是瞧不上他们的,心想,哪有这么轻松就成功的!
林大爷喜欢跟家清凑在一块,看走势图。他的老伴先走一步,子孙各有其事,日子闲得慌,爱来彩票店打发时间。中不中,赢不赢,他是无所谓的,不缺钱,且岁数到了,看什么都淡了。他可以好几天不买,也可以单天买个十几注,坚守或出战,是全凭心情的。他享受的是过程,而过程中呢,和家清探讨是最令他快乐的。
家清正神情肃穆的盯着墙上的开奖号码,时不时在纸上做些加减乘除奇奇怪怪的公式,仿佛是个物理学家在验证某种定律似的。
林大爷看了看家清,如学生请教老师般:“家清,你看,这期的特别号,六号,和八号怎么样?”
家清也不看林大爷,反问:“你是怎么推算出来的?”
林大爷露出整齐洁白的假牙,说:“上期开二号,四号,以此类推,几率很大的。”
家清苦笑说:“林伯啊,你入道四五年了,怎么还将它想得这般简单?”
林大爷像孩子般天真的笑了笑,说:“依你看,几号?”
两人是多年的“战友”,有约定,谁要是中了头奖,就一起搭车到省城见证光辉时刻。甚至,连几点出发,做哪班车,将彩票夹在书里,沿途要保持低调,捐多少出来做公益……等等细节都计划好了。虽是如此,家清仍不愿跟李大爷吐露心水,毕竟这是凭自己多年经验还有辛苦运算得来的,是有“知识产权”的,所以通常敷衍说:“不好说……六号,你刚说的六号就不错……九号吧,也还行……”
林大爷恍然道:“九号吗?我也是有考虑的……”
家清照老规矩,投资五十六块,打了二十八组号码,将彩票小心翼翼的像是呵护婴儿般放在特意买来专用的黑皮夹中,生怕折了边边角角,影响兑奖。已是下午五点多,日头虽没了那份凌厉,但天地间仍像个烤炉,家清刚踏出店门口,全身就像贴上热水袋,黏黏糊糊的不自在。他轻哼一声,望着天,想,等中了,再热也不怕了!
家清回到物业办公室,打了下班卡,就骑着摩托朝菜市场去了。他在金惠小区当电工有些年头了,是个老油条,经常串岗在彩票店做研究,但专业够硬,处事够快,主任也就放点“特权”给他。今天是周五,刚上高中的儿子每个礼拜回来一次,家清打算买两条“非洲”和半斤排骨回去。他和老伴很少开荤,只有儿子在,才能沾点光,享受一下。他的工资二千六百元,三年没涨了;老伴不识字,跟人打临工,做散活,不稳定;两人的收入勉强能应付得来村里的人情世故,和儿子的学杂费。而不久后,儿子就要上大学了,家清的肩头就像是泡在水里的棉花,愈来愈重。不过,他想,等中了,考到北京也是不怕的。
“还是鱼好,活泼,蛋白质高,一斤才五块。”家清打量着摊板上一斤二十三块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排骨,指了指他中意的骨肉均匀的那根对老板说:“这切半斤。”
老板边拿边说,嗓音很足:“这根最多也就八两,全拿去得了……几个人吃,那么小口……吃不完,放在冰箱,也不会坏的,我这肉新鲜!”
家清见老板咄咄逼人和志在必的神情,登时沉下脸,说:“就半斤!”说完也不去理会老板那带有轻蔑的如镰刀般的眼光,想,等中了,连续一个月买下你整头猪!
出了菜市场,他无心欣赏天边如红海般的晚霞,匆匆赶到村口的公交站台,接了儿子明清,到家已经七点了。二老分工准备晚餐,明清在客厅木愣楞的坐着,像是沉思着什么。
明清今年刚满十八周岁,很多想法正在急剧转变着。就拿父母而言,有段时日,他是瞧不起他们的。别人的家是又新又气派,同学的衣裳时尚而华丽,朋友要电脑有电脑,要手机有手机,而他一旦央求,父亲只会回他:“等爸爸成功了,统统都会买给你的。”明清等过一年又一年,是不敢再奢望了,在家里除了必要的言语,就鲜少跟父母沟通了,像是在打冷战。近来住在学校,不知怎么就顿悟,父母可是他最亲的人呐,世上是没人会像他们那样关怀自己的!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才对。老早,他就知道父亲所谓的成功,就是中彩票。买彩票不打紧,浪费钱也不重要,关键是父亲整个精气神全赖在那几个号码上,还能有什么作为!人生短短数十年,这样过,还有什么意义!况且,父母时常拌嘴的起因多半也在这。所以,他必须得找父亲谈谈。
明清想的时候是慷慨激昂,热血澎湃,自觉就已是个成熟的大人。可当面对父亲的时候,又踌躇不定,愈亲倒反而愈难开口。几番欲言又止后,他决定十点过后再说,那时母亲进房入睡,父亲会在院子里独饮自酿米酒,来个男人与男人的对话,是最合适不过了。躲在房间,半掩着房门,像个侦探随时注意客厅的情况。
客厅很简洁。两张老式的棕色木席椅倚在边墙,中间夹着张方形,平方米大的木桌,上面放着的断了只脚,用两枚硬币代替的不锈钢茶盘,在灯照下,泛着黄光;三十二寸的像块坚硬的黑石头的老式电视机蹲在靠着背墙的两米来长的桌面上,正架接着外边的世界;它的上方挂着古色庄严的“神君”图框;左边是双层的不知道多久没开机的银灰色VCD;右边放着鲜红色的塑料圆盘,装着农历节日祭拜“天公”的饼干,散果;侧墙停着辆“东威”牌“太子”摩托车;天花板中央的吊扇年事已高,调在一档,只能旋转出年轻时三档的威力,但依然尽力驱赶着燥热,烦闷。
注视着书桌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明清知觉有些迷蒙。确实,高中的功课比初中深奥得多了;而他的半边脑袋仍在组织着跟父亲的对话内容;脑细胞真的是不够用了。他回想十八年来,每次跟父亲的交流都是极短的,更不要说讨论什么人生大事;激动是有的,但也带着如臣子跟皇帝进谏般的惶恐。该怎么开口呢?他不了解父亲的经历,就很难说服父亲改变一个十多年的恶习。记忆中只有听姑姑—父亲的妹妹,简单描述过父亲的过去:家清哥是我们五队的住户里第一个盖起两层混钢房的。他中专毕业,是电气机械方面的“专家”。二十出头,已同时维护着五六家工厂的生产线机台,收入在同辈中算是数一数二的。盖了房,将一楼装修,置办得上了档次,然后风风光光的把素兰嫂子带进门,全凭家清哥自己的本事。而后不知怎么就越来越懒,事业越做越差,脾气也越来越臭……
素兰是个本分顾家的妇女。饭后她会将饭桌,锅碗瓢盆,灶台逐一清洗得光亮,有时候自清想帮她分担工作,她总是说:“不用啦,看书去吧。”她大字不识一个,又没有很硬的性格,圆滑的口才,折腾不了大点的活,唯有包揽家里的琐事,才能让她过得充实,仿佛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当年,媒婆领着家清来家里说亲,她躲在后门偷看,第一眼就在心里答应了。家清长得健硕笔挺,精神十足,说话有板有眼,又是个“文化人”,她情愿服侍他一辈子。婚后不久,就验证了自己的眼光是不错的。家清性情随和,没什么不良嗜好,对她是极关怀的,存折都是给她保管的。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每个月都会往上涨,而自清又健健康康的降世,她的日子是幸福有盼头的。可是,在自清五岁的那年夏天,家清没有跟她拿存折,就给家里置备了一台冰箱,说是中奖买的。当时一台冰箱可等于家清两个月的收入呀,她听了自是笑不拢嘴。家清还说,这没什么,下次还要中五百万,全给她!她又笑了,只当家清是讨她欢心,就说,你别做梦了!没想到,家清这梦好长好长,似乎没有尽头……她也曾多番提出抗议,可改变不了什么。家清就像着了魔道,谁也拉不回来。她拿家清的生辰八字去给算命先生看,算命先生直说:“家清,家清,注定今生家境清贫。”她认命。往好的想,家清是忠厚的,不会乱搞,也不会像那些粗野汉子没事打老婆;每个月赚的没往她手里交,但基本的生活费还是由他承担的;随他去吧……可邻里间难免相互较比,落后太多,脸上是再难有畅快的笑容了。
家清晚上不喝点米酒,是睡不着觉的。他不嗜酒,只是在投资道路上太过孤独,没人理解他,支持他,他感到艰难苦涩。不过,他始终深信,坚持就会成功的;只要中了,一切就好了!这仿佛就是他的信仰,但凡碰到任何不顺心的事,“只要中了……”就会像锤子敲膝盖般惯性的弹出来,镇定他的心神。整晚,他和老伴没搭上几句话。点近了,他就从米酒坛里舀出酒来,然后端出预备下酒的剩菜,到院里感悟人生了。喋一口米酒,从舌尖烫到肠头,夏风拂过,登时豁然之意萦绕胸怀,宛如脚踏山峰,眺望众生。顺着心意,哼上闽南语歌调:“一时失意不用怨叹……一时落魄不必胆寒…...”“不怕失败慢慢向前走……运命不是天注定……只要用心来打拼……一定唱出……我的名……”
自清不想破坏父亲的雅兴,但再不说,晚上只怕要失眠到天亮。家清见儿子靠近,以为学校又要交什么费用,心下徒然一紧。自清叫了声“爸”,也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看着盘子里的两口剩菜和骨架上只剩点伶仃碎肉的“非洲”鱼,勇气上涌,脱口说:“爸!你别再执着于彩票了。”他往父亲脸上扫了一眼,转而盯着那杯如清水般的米酒。
家清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儿子会跟他讲这种话。他发觉,儿子似乎长大了,表情中,语调中,都带有深意的。即使不悦,他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骂他,打他了,况且,他也好多年没对他动气了。可这样,反倒不知如何回应了。举杯沾了口,说:“你还年轻,有的事还不懂。”
明清注视着父亲。他从没这么用心的留意过父亲的表情。父亲的眼神是闪躲的,有些局促不安的,显然是不愿谈起这种话题的;脸上虽有酒气激起的血色,但却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仿佛是长期被风沙洗礼的岩壁,表面满是横纹,内里却固若金汤;发鬓的银丝,在夜里,依旧高调吟唱着岁月无声。父亲是渴望大海,却走错方向,步入沙漠,仍执意前行的旅行者,让人可悲可恨!明清想说的清仓而出:“爸,那彩票是随机的,没有规律的,不是认真买就一定能中的……有人都说了,报纸上那些中奖的,可能就是广告,托而已……去年,不是什么主任操作开奖被抓了……这个只能小打小闹,图个乐子,不能当事业的……爸,等我毕业了,会赚钱给您花的……您应该把心思用在其他事情上才好呢……和我妈开开心心过日子才是呢……”
家清听儿子说完,那杯三两的米酒也全下肚了,睁着眼皮似乎都嫌费劲,呼了口大气,缓了缓,说:“我知道了……好了,早点睡吧……”端起盘子,进屋了。
自清适才说着说着,泪滴已挤到了眼线,就像叶尖上的水珠,就差落下了。他抬头望着那被轻纱裹住的夜明珠,想,父亲会慢慢清醒过来的……
儿子的话随风拐了个弯,透过窗口,飘到了素兰的耳里。她在黑暗中欣慰的叹息。
星期一,从某种角度讲,也算新的开始。天空很蓝,云儿不合群,散落着,似小蛇,似棉花糖,似11号……飞机不知是驶向何方,声波滚滚沉闷而来,让人耳道像是钻进百只蜜蜂似的嗡嗡作响。家清帮八幢203的老业主换了个灯泡,很利落的从小区的边门走了出去。
林大爷早已等候多时,带有钦佩之色,激动说:“家清,你厉害,特别号真是六号,九号,我买了两注,赢六块,嘿嘿!”
家清没有话,抽了几张纸,坐了下来,依旧神情肃穆的盯着墙上的走势图,像个思想家,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