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是万万呆不下去了,有钱的人家都把家搬到了敦煌城里,或去上地上(南湖人对敦煌城周围乡村的统称)投亲靠友,只留下庄头看守家园,有的干脆只把院门扣上,任由土匪抢掠,贫困的农家,自然没有出路,只能东藏西躲,听天由命,活一天算一天。
汤余氏带着春莲搭上春莲干老子(干大)刘老四家的骡车,到上地上投靠女儿女婿,亲家本是个实诚人,见了孤儿寡母的亲家,听了她们的遭遇,只怨她们没有早来,吩咐家里人把东厢房两间腾了出来,为亲家母女俩居住,叮咐她们就像在自家一样安心呆着。
汤余氏在大女儿家呆了月余,天气渐暖,快到惊蛰了,挂念起南湖家里的田地房舍,整夜睡不着。夜静时想起刚到南湖头两年,公公大孝过后不久,丈夫给他说过,家中银两入了西头沟红泉坝的股,已所剩无几,但还有一些从吉木萨尔带来的手饰珠宝,几块和田玉,新疆产的红玛瑙,南湖闹匪患,放在家中不牢靠,他就把它们寄放在敦煌城西南的白马塔的结拜兄弟龚志那儿了,想等他们在南湖站稳了脚,到敦煌城里置套房子,再取回来。这些东西都是她从新疆经过手带来的,知道底细。当时有丈夫在,一切都有他做主,也就没有细计较。只哀叹丈夫骤然撒手人寰,没有交待清楚,一切化为了泡影,如今身陷危难,若能取回那些东西典当个几件,正好渡过这眼前的难关。打定好主意,她想天亮就动身去找袭家。
三月二十六一清早,吃过早饭,汤余氏就对亲家说:“昨晚梦见了英莲她大,说想见一下他的结拜兄弟龚志,她爸生前他们兄弟关系不错,我想到他们家串串门,散散心。”
亲家想到她们女来了一两个月也没咋出去,连忙抱歉说:“你看,竟忙手头的零碎活,咋忘了带你们到城里四处浪一浪了,真不该,我这就让娃套车,送你们过去。”
亲家本也是知道袭志的,便给他们讲了如何走法,于是女婿赶车拉着汤家母女三人,向白马塔龚家而来。
路程并不远,顺路儿打听,中午他们便到了龚家门前。新盖的一院房子,前后栽种着杏树、梨树,南墙外水渠沿上长满一排高大的青白杨树,开阔平整的院门前有几间车棚、牺口圈,里面满满当当地停着新打的胶轮铁车和牛马驴骡,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与周围古旧凋敝的人庄子大不一样,非常扎眼。
汤余氏听丈夫生前提到过袭志,说家景很是一般,为人倒是豪爽有气慨。今天端祥这庄子和车棚下的骡马,真可不是个不般人家,看来这袭亲家近来是走运大发了。
发觉有人靠近了庄子,车棚下面的两只大黑狗喷着绳索狂吠不止,汤余氏怯怯地走到紧闭的紫黑油漆大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院内的一只黄狗听到动静,扑到门后,挺起身子,前爪撕抓着门板,汪汪,汪汪狂叫,想要震慑门前的来人,也惊动了主人家。
伴着吱呀一声,大紫黑门扇开了一道缝儿,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伸出脑袋,看到门前几个并不显贵的来人,不耐烦地嘟囔:“大响午,有啥事,找谁呀?”
汤余氏歉意地说:“打扰了,请问这里是袭志叔爷家吗?”
男孩子说:“是,你们有什么事吗?”
汤余氏说:“麻烦你给袭家叔爷说一声,说南湖汤家人来看他。”
男孩子似乎知道南湖的汤家,把门打开,一边呵斥门后的黄狗回去,一边跑向上房,推开门喊道:“大、大、南湖的汤家婶来了!”
汤家一行人只能站在院子中间等候主人出来,汤余氏乘此环视了一下院子四周。都是新起的房子,正南五间拔廊上房,高出院子两个台阶,中间三间正屋,两边两间耳房,院子东西两侧各有四间厢房,中间一处大两间,两头各一小间,厢房左右对应,前后对称很是协调。屋墙底部下了五层牮(jian)砖(防潮地基),墙面用砖柱包裹土坯,摸平了粉刷了石灰白面儿,很是讲究。地面用红土渗了细石籽铺设,平整干爽,整个院落紧凑整齐,一看就有个好当家。
很快上房里传出一个热情爽朗的声音:“汤家嫂子你可来了!”
人没有从门里出来,热情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这让汤家一家心里热烙了不少。随后一个勾娄着背,干瘦的男人走出门来,真让汤余氏吃了一惊,她过去见过龚志,高大魁梧,腰板挺得刚直,岁数应该不上五十,与眼前这个衰老得看不出年岁的人完全两样,仔细端祥了片刻,从眉宇间汤余氏还是辩认出了几份当年的模样,才合拢上大张的嘴巴。
袭志看汤余氏惊愕的表情,知道她心里想的,连忙转过身推开上房门,像似给汤余氏交待,又像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老了,老了,身子走样了,腰也驮了,不要见笑。”
汤余氏感觉到这袭志,身上其他都变了,可说话爽朗的声调儿,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儿。
袭志把汤家一家人让进上房坐下,吩咐前面开门的儿子给倒茶,便问起南湖近年来的景况,惭愧地说:“汤家大哥走后,总想着过去看寻一下你们,可都在说南湖一直闹土匪,就拖了下来,今天你们来了就住下吧,何况当年汤大哥还在我这里放了不少东西呢,够你们全家用了。”
汤余氏心里暗忖丈夫当年真没有交错人,这龚家兄弟真是爽快人啊,心里便不着急,叉开话题问:“袭家叔,几年不见你咋老成了这样?”
袭志瞬间像一个理亏的孩子,低下头痛苦地梳理着思序,目光散漫地看着地面,缓缓地说道:“我今天变成这个样,都要从汤大哥给我的那包东西说起。”
所有的事情真到了解开的当尔,反而会让人释然,袭志没有了开头的惭愧神态,接着说道:“刚拿到那包东西,我也没有经意,就把它压在厢子底锁了起来,一两年没动过。嫂子你知道我这人好红火,那年腊月二十三吧,我带了家中不多的几个钱到城里去置办年货,刚一进城,在小北街碰上了合水的王老三,说半年不见,快过年了非要拉我到馆子里喝酒,我推辞不过,就跟他进了馆子,几杯酒下肚,喝得迷迷糊糊,那酒菜馆子里进来一群人围在旁边的桌子上摇碗子,王老三凑过去摇了两碗都赢了,便过来给我夸,我经不住诱惑也凑过去伸手抓过碗子,摇了三碗,说也奇怪都赢了,那帮人都夸赞我手气好,撺掇我继续摇赢大钱,我也是鬼迷心窍,接过碗就摇,可把把都是输,我输红了眼,把带来办年货的钱输了个净光。摸着黑回了家,不敢见家里老小,媳妇问年货办得啥样,我骗她:“说置办的东西太多,喝多了酒,身了软,拿不回来,寄放在了店家,天亮进城去取。”
“我睡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家里没法交待,这年咋过,最后想到了你们家那包东西,等天亮媳妇出去准备早饭,我打开厢了,拿了包里最小的两串珠子,一幅手镯,到了城里找了家当铺先拿出一串珠子,铺面的伙计看后让我先等着,他去后面请掌柜出来验货。掌柜出来看了珠子先问了我姓名住址,又问我珠子的来历,我不好直说,只说是祖上从新疆带来传下的,年前典钱救个急,年后手头宽了再来赎,其实敦煌城就巴掌这么大,往日和掌柜也碰过面,基本算认识。” 龚志继续回忆着说 : “我们说话的时候,前面的小伙计一直埋头写着什么,等我说完,掌柜看了伙计一眼,伙计把他写的东西念给我听,原来他是做了笔录,伙计问我说得可靠实,我等着钱用只能说靠实,然后照他说的地方,押了手印,伙计也押手印,掌柜当了证人也押了手印,我心里像受审的犯人,可人穷志短,只能一步步地按他们说的办了,办完了这一切,伙计收了珠串,给了我十块大洋,限期半年赎回,逾期则东西归典当行所有。”
“我真没有想到小小一串珠子能典当这么多的钱,揣着钱置了满满当当一趟年货,全家过了一个宽裕年,手头的银元还没有花完,这时我还是有些担心,小心地把拿出的另一串珠子和手镯放回了包里。”
“可花大了手,哪里能收住,你们家的那包东里,就像一棵摇钱树,我手头一紧就去典当一件,典当行也不再盘问,收了货,就给钱,也不问赎回的日子,我就这样揣着花不完的钱,学会了赌博,浪上了天香楼(妓院),一来二去,染上了这治不好的病,差点还染上大烟瘾,身子倒了,回转过来,想到千万不该,就用典当的钱置了这庄前的地,盖了这院房子,想净了钱赎回那些典当出去的东西,好给你们家一个交待。”
说到这里龚志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随后他爬上炕先从一个牛皮匣子里取出五扎,共计一百块银元,然后把寄放的包袱也拿了出来,摊开在汤家母女面前,只见包袱里只剩几把镂花的银簪子,两幅玉石烟嘴,一对玉镯子,两只水晶银簇官帽顶子,还有一长串汤湘英当年戴过的朝珠,一对黄铜笔筒,一对黄铜花瓶,一只黄铜香炉,其它她过手的值钱的金银珠玉没有一件,那些何止一百大洋。
袭志低头歉疚地说:“大嫂子,让我破败地就剩这些东西了,这些银元你先拿着用,这庄子和地,你们也可以随时来过到你们的名下,我们老少全家啥时候都能搬出去。”
汤余氏看着勾娄着腰的龚志,厌恶痛恨中又夹杂着几分可怜,这些东西丈夫生前也没有个清单,详细数目她也不清楚,倘若龚志不承认,她一个籽儿也拿不回去,总算老天有眼没让土匪抢去,还有一些剩余,于是她也没有客套,让女儿,女婿包了东西,抱上牛皮匣子,出了袭家的门,赶上骡车回了女儿家。
话说到这里还没有完,这龚志也是个死蛮牛,身子不行还拚命霸,不满五十二就去了,他的四个儿子有了父辈的积赞,再加脑袋活络又肯吃苦,很快几年就卖了白马塔远近的大片田地,成为一方大财东,可惜好景不长,四九年解放,龚家被订成了地主,除了那个替汤家开门的老大解放前娶了一家地主家闺女有家室,挨了半辈子批斗,其余三个儿子都是地富反坏右挨了大半辈子整,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这自然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