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活了三十岁,竟没被一个人好好爱过。
古人说:三十而立。如今的我,已经是一个母亲了。纵然万般不愿,我还是按照家人给的人生一步步地过着。
嫁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过一些不咸不淡的日子。
仅此而已。
可是有一天,望着天上耀眼的明月,再看着面目臃肿,体态过于丰满的自己,突然觉得:沈明月,你好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呀。
你的一生平凡,暗淡,毫无光彩。怎么配得上这么美丽的“明月”二字的份量。
可是回想我这一生,纵然无数次在污泥里打滚,在深渊里求生,经历了一个生斗小民该经历的一切人间不平事。
我依然没什么好遗憾的。
纵然那些话本小说里无数次地讲着重生的故事,可是我也无数次地假设过:若是再次重生,我大概也只能活成这样了。
纵然这样,我心里仍有一个小小的遗憾难以释怀。
我这活了小半辈子的人,喜欢过村口的刘二牛,还有长相俊俏的李家小哥哥,还有长大后张家公子也曾入得我眼……
那么多的人啊,我都可以平静地说一声喜欢。
这便是从少女到妇女的人生道路上的必然一个经过,喜欢,让人乍见便心生愉悦之意。
可这喜欢,也如它的字面意思一般,我可以今天喜欢村口的小花狗,明日喜欢村东头的小黑猫。
与它们,我也很有感情。
我唯独对一个人,可以用得上一个爱字。
这爱字,念在口中便觉得沉重,放在心中一处妥妥当当的珍藏才是最好的。”
我咋咋呼呼地对着许子商念了这么长长一段话。
而他,却依然恭恭敬敬地坐与我身侧,摆出一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架势。
是啊,这新朝初立,年轻的状元郎被我母皇赋予了极大的期望,怎会怕我这么一个不怎么受重视无才无貌的长公主呢?
纵然我是女皇陛下唯一的亲生女儿,可是那被女皇留下的一儿一女皆是大平朝开国之君的亲生骨血。
大臣们自然认为,我那没有血缘不怎么亲近的大哥是继承王位的最佳人选。
我的母亲是个美人,也是个狠人。
天下大乱时她只是一郡太守的守寡儿媳妇,却带着女儿嫁给了称霸一方的诸侯公孙氏。
万万没想到,娶了她之后的公孙氏有如神助,从割据势力最弱的一方诸侯最后竟得以问鼎天下。
这其中,我母亲功劳不可谓不大。
偏偏可恶的公孙氏得天下之后听信谗言,要赐死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既然是个狠人,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于是,便有了君临天下的大平王朝一代女皇。
我还记得母亲要围宫前颤抖的双手:“明月,你会不会觉得母亲太狠。”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回答:“阿娘,我想活着。”
便是这一句话,支撑着我们母女一路走来,直到整个天下都匍匐在我们的脚下。
母亲得了天下,我却对继承她的位置没有半点兴趣。
我的兴趣是当个小说家。
写一些平平凡凡的爱情故事,在这些个故事里总有一个叫明月的姑娘,对着自己的许姓情郎求而不得。
这便是我的一段心事。
许子商,我原本同郡著名的许家最优秀的子弟。
长得自然是极好的,我不知该用哪段笔墨描绘他的样子。
多一字,便落了俗套。
纵然以后我见过那么多的男子,却再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一根小手指。
我知道他就是全天下最优秀最帅气最聪明的男子。
“唉……”
花痴无用,小时候我连这样明着花痴都不敢。
毕竟人家一个人士族最优秀的子弟,我顶多是个破落户家的孙女。哪里配喜欢许子商呢?
便是如今,风云际会我成了公主,顶多是一个破落户的孙女变成了暴发户的女儿,于许子商我依然是配不上的。
顶尖士族要选当家主母,我是怎么都不合适的。
可是我依然还想试一试。
毕竟是我唯一爱着,也许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人呢。
“算了,既然许大人不喜欢本公主的新作。那咱们就……再换一本。”
我狡黠地眨眨眼,看着这位出了名好风仪的许大人一身魏晋风度地端起茶杯,却被呛地极惨。
“公主殿下的大作,臣已经领受了。”许子商放下茶杯,碧蓝色的雨过天青衫带出一点淡淡的弧度。
“许大人觉得如何呢?”
我无趣地玩着头发,正构思着我下一个新故事。
却没想到那人回答道:“极好。”
“啊?”
我直直愣在那里,只觉得有哪里不对。
“公主的故事写得极好,可为何从不写那男子的回应呢?”
精通文典的一代大家真跟你讨论起创作来,你还真有点受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啊。”
我那些半吊子故事每个都只写了一半就扔在那里,哪里有什么创作技巧可言,一切不过是依照心意而言。
“若是那男子其实也很喜欢那女子,就这样一辈子错过,不会太可惜了吗?”
许子商一笑,如春风拂面。
“真的吗?”
我原本懒懒的心思变得紧张起来,今天为什么没有穿我最好看的裙子,化最美丽的妆容啊!
“陛下有旨,宣长公主进宫。”
一阵刺耳的声音打乱了我的步骤。
“殿下,有旨意。”还是许子商提醒了我。
我只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说:“等我回来啊。”
(二)
许子商一脸肃穆地君前奏对:“陛下,今年的北方旱情严重,南方却有雪灾。国库的储蓄银不足,不知该如何应对?”
女帝明月亦是表情严肃:“许相以为该当如何?”
“臣以为该调动民间富户的力量,为国家共度艰难。”
许子商望着玉冠之下的冷傲面容,如今已经是她登基的第十年了。
当年先帝以雷霆手段震慑了一批不服的大臣,力排众议立她为皇太女。
那个懒懒散散的沈明月就再也不见了。
可他还是会无数次梦到,那个下午,她带着软糯的声音为他读着自己写的故事:“我这一生纵然无数次地在污泥里打滚在深渊里仰望,可是也没有半分遗憾。唯一让我遗憾的就是这辈子没有被一个人好好爱过……”
许子商迷惑过,那到底是她写的故事里的话还是她真的跟自己说过的话?
明月女帝望向御座下的众人,自许相提出这个建议之后明显他们都各有盘算。
这天下,她从母皇手里接过也已经十年了。
她还记得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许子商刚刚向她表明了心意,她带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愉悦心情去见母亲。
母亲却一身是血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她这小半生,所有的天都是母亲给撑起来的。
见到那个无论顺境逆境都无比强大的女人用尽力气对她微笑时,她知道自己一直甘守着的平静岁月到底结束了。
“公主,要稳住啊。”
母亲最信任的老将军扶了踉踉跄跄的她一把,也告诉她一个残酷的现实:“是永王亲自动的手,说是要为他的父亲报仇。”
她还记得自己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个曾经还算不错的印象蒙蔽自己:“永王府上下,无赦!怀华公主府亦一个不留!”
忠心的老将军去执行了命令。
母亲,这次就让我来守护你吧。
她想,我那无坚不摧的母亲,心中又何尝没有柔软的地方呢?
母亲甚至已经定好了传位于永王的策书,想把这一切依然留给那个辜负了她的男人的儿子。
可惜啊,人心。
那些永远让人难以懂得的爱与恨不会轻易被抹去。
然后就是整整一年的血雨腥风。
当她再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时,已经是让京中上下瑟瑟发抖的皇太女了。
“明月,你不可以嫁给许子商了。母亲原本是想成全你的。”
那一次,到底伤了母亲的根本,她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可是为了沈明月,为了这天下安宁她还在苦苦撑着。
“母亲,我很喜欢赵老将军的儿子。”她握住母亲的手,实在想不起那个已经见过四五次的庸常面目。
见过了许子商,天下还有什么男子可入她眼。
偏偏,天意弄人。
“我总想,让我的女儿快乐。所以一步步地走到可这条权力之路。可没想到到最后竟害了你。这天下,母亲就交给你了。以后不可再任性了!”
这便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话。
因为这话,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了十年。
可是一路走来,丈夫的长相都经常被她忘记。
陪着她默默走着的,却是许子商。
“你要继承皇位,就不可嫁给许子商。磨练几年之后就许他一个丞相之位吧。世家,也只能如此了。”
母亲的帝王之术她没有学的透彻,不过她却认认真真地实施着。
许子商作为大平王朝的丞相已经第三个年头。
一身白衣公服立于朝堂却有几分白衣卿相的风流倜傥。
阳光撒在他身上,与当年那个风雅不羁的身影融合在一起,她仿佛又听到那少年温雅回道:“若是那男子也喜欢那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