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74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紫绎色的骊山晚照,幽蓝色的华岳暮霭,都被东行的列车匆匆地抛在了身后。车窗上,浮动着朦胧的灯光流萤,时而嵌上潮湿的落了叶片的枝柯,但又很快被抹去了。
秋末的夜,几许静温,几多萧瑟。只听得见,滚动的车轮在铁轨的衔接处弹奏出的音响,和谐而深情。车是晚点了,旅人们在焦渴中恍惚睡去。
列车广播在用柔和恬静的女中音报着站名,说是潼关就要到了,听来似温情的安慰和提醒。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我,仍沉沉地眷恋在杨朔的散文《潼关之夜》里,进行着心灵的切切交谈。
他告诉我说,是在战争年月,在北上延安的旅途中,他曾下榻潼关一夜。就在小旅馆饥餐夹杂着泥沙的汤面时,遇到了一位军人装束的青年人。这青年人,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为怀抱婴儿的妇人让坐,还把一块干硬的馒头递给啼哭着的婴儿吃,被他看见了。深夜,他同这位初识的朋友徜徉在黄河岸上,才发现这年轻军人是位女同志,丢下了刚满周岁的孩子,夫妇双双从南国走到北国,而又与丈夫分别,前去延安学习的。
这故事,如同轧轧车轮潜过隧道,使我的心为之震颤,而余音袅袅不散。我不曾到过潼关,猜度不出这座关城如何雄沉、伟丽,黄河的水,在这暗夜里闪动着的是怎样黑亮的波光?一点两点潮湿的渔火,是怎样浮动在水面上?但杨朔让文章中的“我”与新识的朋友叙谈生活与向往,把昨天的潼关之夜的心,挚诚地捧给了我这后来者,比起一纸导游图来就珍重多了。
于是,潼关这陌生之地,竟使我的情思愈切了。望窗外,却仍是墨黑的夜幕。潼关,在哪里等待着我呢?
沿石阶攀去,高高的站台门户洞开。在这里下车的旅人,约莫数十人,口音兼有关中、河南与山西腔调,大都行囊鼓鼓,我记起这里是鸡叫听三省的关城了。
穿屋而过,眼前是一条宽敞的马路,在一排稀疏的街灯下,伸向远处。楼房不多,而错落有致,显得宽绰大方。直到一个十字路口,才见行人匆匆,灯火灼灼。但也已是夜市的尾声了,几家铺子在关闭店门,小摊贩有的也在收摊儿。
在这关城的中心,却不见古老的遗迹,也听不到黄河的涛声。也许是夜里吧,潼关显得神秘了。我因饥肠辘辘,不急于找住处,先奔地方小吃铺而去。
街头一个极小的饭铺子,窗户的灯下便是热气蒸腾的锅台,笼里是雪白的包子。我推开一旁的门儿,踏入这间低矮的泥屋。屋里就地摆一张低桌,生有炉火,茶壶咝咝地响着,锅灶占去了一半地方,靠墙角还支着张窄床。吃饭的人,桌上围满了,有的倚在床头,有的干脆攥着包子蹴在炉子边。吃完,炉子上有茶水,喝一杯,开罢钱,道声别便出门去了。蓦地,我感到一股暖气扑面,香味也不由人嚼动牙根。
店主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在包馅,头上的黑帕巾一闪一闪的。案板上,摆开花纹精细的小包子。她的形容有些枯瘦,却显得硬朗、精干。拉风箱的是位小姑娘,红袄艳艳的,在埋着头烧锅。
老妇人搓搓面手,招呼我挤个位子坐下,便吹着热气从蒸笼里取出几个包子,放在低桌上。包子有油馅的,有莲菜拌粉条的,味道鲜美可口。也许是旅途疲劳和饥饿的缘故,我好象是头一回吃这么香的包子。
吃饭人渐渐散了,老妇人才呷了口茶,点起支香烟吸着,在凳子上歇息下来。我打问起她的买卖,她爽快而风趣地告诉我说,过去在大摊子上干,人多嘴杂,一天到晚站锅台,收入少,还生闲气,整袋的面就丢了,也无从寻找。兴开小饭铺子,她便搭起了这个泥屋,初中毕业的孙女给搭帮手,专卖传统风味的包子,收入不少,还不亏人,吃的人都说好呢!
我说:“您这么大年纪,也该歇着了。”
“贱骨头,闲不住啊!”她嘴里唠叨着,掐灭烟头,又忙活起来。
拉风箱的孙女扭过脸来,似在责怪,又似在夸奖:“我奶奶就这么个怪脾性。”
小姑娘的脸蛋,被火映得红扑扑的,朝灶火里塞着柴禾。
老妇人告诉我,她原来住在老城西门外,家舍背靠黄河,推开后窗可以看见宽坦的黄河水,搬迁时真舍不得离开。在新城这么些年,一直没盖得起几间象样的房子,给后辈留不下点什么,后辈是会埋怨先人的。再说,早晚都有那么多人要吃她的包子,说少不了她。每想到这些,她就振奋精神,又折腾起来。
这儿是新建在原上的新城,距黄河边的老城还有几十里地呢!怪不得我没有看见古老关城的影子。我看又有人推门来吃包子,便让开座位,开罢钱,道了声别走出这温暖的泥屋。
风很大,象是从黄河上刮来的。路边灯旁的杨树,在摆动着整个枝柯。我朝十字路口的人民旅社走去,不禁回望着香雾笼罩的小吃铺的一星灯火,心里热乎乎的。
又是潼关夜。我不知怎么,回味起杨朔所叙写的那个潼关之夜的情景,那北上延安的战士,那人民的儿女,那黄河上的波光、渔火……
本文发表于《花溪》一九八五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