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史蒂夫,我的命运很不幸,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不久后我就要死了。
向我告知这一喜讯的,是我多年的好友玛莎。
“你的恶名令整个小镇闻风丧胆,房东要将你拆除,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嘴里的话就如同她的鼻子一样尖刻。
这使我感到有些委屈,毕竟我并非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穷凶极恶。
玛莎传达完毕后,便拖着长长的尾巴,钻入我的身体里,她在我的胸腔内安了一个温馨小窝,同她的丈夫养育着数十位孩子,为我平静无澜的生活增添唯一富含生趣的一笔。
没错,我是一个房间,准确来说,是旅馆内,最不受欢迎的房间,令我独占鳌头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没有窗子。
这意味着,我无法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的认知严重缺乏,其他房间也总对我冷眼相待。
我经常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相互分享窗子外的光景,争相比较今日落在谁窗前的鸟儿最是美丽。
而我的生活却是一片漆黑,但偶尔会出现一抹橙黄,那是房东检查房间时,打开灯,照出的我身体内部的颜色。
那可真是美妙至极,初次见到时,我情不自禁地同我的邻居缇娜分享,那是一个见多识广,却又极其傲慢的房间,对于我的万分激昂,她却嗤之以鼻。
“真是个没见识的井底蛙。”
可那时我却坚信,我是一个优秀舒适的房间,即使无法与同类为伍,我也会得到旅客们的喜爱。
诞生不久后,我迎来我第一位客人,我全神贯注地展现出我最得体的一面。干净整洁的水槽,一尘不染的床铺,晶莹剔透的吊灯,和体内充盈的芬芳空气。
可他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去了别处。
“连个窗子都没有,真是晦气死了。
事实上那位客人也并非异类,来查看过我的所有客人,都不乐意住进来,他们更青睐于照明良好,能提供更多美丽景观的房间。
毕竟人生来便乐于追寻美好光明的事物,面对邪恶阴暗本能性地选择避而不见。
自那以后,我便日益消沉,年复一年,任由身体变得脏乱不堪,我也在无边的黑暗中陷入沉睡。
我被再次惊醒时,是在一个深夜,一位粗鲁的醉汉打开了我的房门,我的吊灯被骤然打开,破败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他面前,这使我窘迫又尴尬。
“没有窗子!”他嘟囔道,“罢了罢了,凑合着过一晚吧,谁叫这家旅店只剩这一个房间了呢。”
我却为他的到来而喜不自禁!尽管他对我有着诸多怨言,但我仍会为他提供一场最优质的服务。
我使出浑身解数,将排气扇转得呼呼巨响,过滤掉体内污浊的气体,水龙头被我全部打开,冲刷着水槽内的脏垢,我将居住在胸腔里的玛莎一家驱逐而出,他们惊慌失措地在屋子里上窜下跳。最后我抖动着满是灰尘的窗帘和吊灯,演奏出哗啦哗啦,叮叮当当的迎宾乐曲。
然而我尊贵的客人,却并没有沉浸于我为他打造的视听盛宴中,他惊声尖叫,夺门而出,嘴里还高声呼号。
“救命啊啊啊啊!闹鬼了!”
“等……等等!”我试图挽留住他,可他竟溜得比玛莎还要快。
至此之后,我那恶名便远扬整个小镇。
“坏孩子若是不听家长的话,就会被扔进旅馆那家没有窗子的房间里,让鬼怪把你给吃掉。”
人们传播着我的糗事,叫我颜面扫地,我也愈加感到命运多舛。
“你可真是不中用,连个客人也守不住。”缇娜在我耳边讥笑道。
或许我天生便不适合做一个优质舒适的房间,我一无是处,不但缺了窗子,我还没有脑子,连唯一的客人也能被我吓走。
我很高兴我的死期将至,这样我也能在分崩离析的最后一刻,看到外面的世界,让传说中的阳光照佛我的身体。
可事情却并不如我料想般发展,因为,我的第二位客人在此刻来临。
今夜我本像往常一样入眠,可门却在这时打开了,一位青年走入我的身体,满含尘埃的空气立刻将他拥个满怀。
醒来后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未幻想过能再次与客人接触,于是我激动得打了个喷嚏,我的帘子剧烈翻转,啪嗒,水晶灯上有一颗玻璃掉落到了地板上。
“哇噢!”那位青年惊讶道,“原来这个房间,真的如传闻般与众不同啊!”
他又要被我吓走了吗?!我的心被恐慌紧紧钳制住,情不自禁地开口。
“请别走!”
“咦?是谁在说话?”
“我……我是您所住的房间。”我犹豫地答道,“这里可并不闹鬼噢,您不必担心,我就是个普通的房间。噢不,我没有窗子,应该算是比较差劲的房间了。”
“原来你还会说话,真是了不起呀!”
他这样夸赞我,简直叫我羞愧难当,于是我向他解释起我的一无是处。
“我没有窗子,无法像别的房间让您享受到阳光的洗礼,您也无法欣赏到窗外美丽的风景。”
“我是个盲人,并不需要这些。”他道。
“盲人,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指看不见别的东西,生活在一片漆黑里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来就如我一样的!”
我便油然对他生出一番同情,这个可怜的人儿,想必他的境遇也与我如出一辙,受尽同类的冷落和排挤,别无去处,才沦落到了在我这儿居住。
我试图安慰着他,“我能理解你,因为我也是如此不幸。”
“不幸?可我却从未这样看待自己呢。”
“可你是个盲人,是个有所缺陷的人。”我纠正道。
“那又如何呢。”青年无所谓道,“我是一名小说家,虽然我无法看到常人所目睹的世界,可是我却拥有了独一无二的敏锐视角,去洞察周边的一切。”
“这样的缺陷令我声名大噪,使我的文字具有打动人心的魔力。”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人类的脑子里果真充斥着稀奇古怪的观点。
“既然你的生活顺遂心意,那为何会来我这儿呢?”我羞怯道,“毕竟传闻中我是那样的可怖。”
“最近我的创作遭遇瓶颈,笔力停滞不前,于是便想在此处,寻求灵感。”他狡黠地笑道,“毕竟黑暗与恐惧能激发出人类前所未有的能量。”
“这样说来,我尚且还有用处,也不算是糟糕的废物了。”我有些开心,却旋即又失落道,“只是再过几天我就要被房东拆除了。”
“那……这是你所希望吗?”
我一怔,“是的,我没有窗子,无法为客人提供舒适的居住体验,对于一个旅店房间来说,这是极为耻辱的事情,我继续留存下来也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青年疑惑道,“为何你要让别人,来定义自身的存在的价值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亲切道,“对我此刻而言,你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毕竟我并不需要舒适的房间,而是一个能激发我灵感的圣地。”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想象自己是沙堆中的珍珠,等待着像我这样的人,将你发现,把你拾起。”
我在他离开后仔细思索着这番话,奇怪的是,不久后我又迎来了第三批住客,那是一群中学生,他们全副武装,却又胆小如鼠,似乎是来此地探险的,我正打开排气扇通通风,他们一听见丁点声响,就哭嚎着跑了出去。
“维持你的风格,不要随波逐流。”
我的耳边是青年的话语,像是某种魔咒,赋予了我全新的生命意义。
自那以后,我又接纳了一批客人,他们大多是从小镇周边的城市里,闻风前来探险的年轻人,每当他们到来,我便装神弄鬼,充分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他们以惊声尖叫来回报我的服务,这让我非常满意,便更加挖空心思地策划着全新的内容。
有时我会让玛莎钻进地板,做出脚步声,而我会在客人进来后,猛地关上门,或是让吊灯突然熄灭,将铁锈混入水槽中,做出猩红的色彩,还故意让帘子凸起,显现出人的形状。我还接纳了更多无家可归的小生灵,让他们冷不防地撞在客人身上。
没有窗子,人们在密闭的空间更是焦虑不安,这使我如虎添翼。
我做得越起劲,客人便络绎不绝,大家都想来一窥究竟,很快地,我竟成了全市著名的灵异房间,预订我的客人已经排到三年以后。而我从未发现我竟还有这番天赋。
我不想再过加描述我的成就,这样显得太过于倨傲。若不是那位青年的启迪,恐怕我早已是一堆废木了。
我想,这个世界大概也遗落了太多的珍珠,他们跌入尘埃,蒙蔽了自身的的光彩,便甘于庸碌平凡。
“你要永远相信自身的独特与珍贵,即便你没有窗子。”
青年灰白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