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北方沿海小镇的空气翘着三月的尾巴,杂着一味海腥。海边的天被潮汐打理得格外规整,那抹蓝跟照镜子一样沉在水底。海鸥从沙滩飞向小岛,渔民驶回渔船码头停泊。
20年前,我在隆冬之际呱呱坠地在一普通农家,朝南的门廊,门前有方田园。门西种着一棵大无花果树,果树前是大草垛,草垛边种着白皮黄瓜,记忆犹新的是,黄瓜刚坐果,就会被我偷偷拧下来吃掉;门东是一座石垒矮墙,跟邻居家隔开,草莓顺着石堆的缝隙爬到我家,结果果子结得最多。小院东南角有株杏树,是我从别处挖来的,因为长得太大碍了事,被移栽到了爷爷家门前。
爷爷家门前是条东西通的小溪,溪边是竹林,竹林里有白兰,夏天显得格外沁人。竹林东头是棵大梧桐,爸爸说他小时候就有;竹林西头是那株杏树,每年数它开花早,白里透红,清纯得很。
爷爷年轻时是供销社的职员,奶奶是标准的全职太太,育有两儿两女,爸爸排行老二。在我记忆的开始,爷爷就退休了,每逢酷夏,梧桐飘香、竹子欲滴、白兰摇曳,爷爷就喊着一群我不太认识的爷爷在梧桐的树荫下品茶、闲聊,惬意得很,奶奶就在一旁冲茶。
我跟弟弟都住寄宿学校,周末回家。每逢周末,奶奶就喊着我跟弟弟去吃饭,满桌烧的都是爷爷爱吃的。奶奶对爷爷很好,爷爷的鞋垫都是奶奶一针一针扎的。奶奶年轻时,做手术,割去了左肾,年级大些就不得劲,可每年的冬末春初都会去麦田挖荠菜,一待就是一下午,爷爷最好荠菜饺子。印象里,爷爷跟奶奶没吵过架,爷爷说啥就是啥。在那个年代,奶奶是家里的老大,最大的责任就是带好弟弟、妹妹,自然也不曾读书,最有趣的往往是看电视,奶奶不识字,弟弟笑话奶奶,爷爷一直细声呵斥弟弟,转身就给奶奶讲解,这种情景似乎从我记事起就没变过,唯一变的是弟弟长大了,也懂事了许多。
爷爷是去年夏天过世的,因为肺癌,奶奶那天哭得像个泪人。
爷爷有块自留地,我从十来岁开始就跟着爷爷种白菜,爷爷捣岭,奶奶撒种,我浇水。只是现在,奶奶依然撒种,我浇水,捣岭是爸爸来。
那次,爷爷呼吸困难去医院检查,第一次诊为肺气肿,住院不见好,转诊到上级医院又诊为肺癌,还是晚期。四个孩子竭力想瞒住老父亲这样的结果,可爷爷让爸爸带到肿瘤专科医院的时候,估计自己也猜出一半,爷爷却一直都未曾提起。治病的那段日子,化疗一个疗程,回家休养一段时间,血细胞上去之后,重新下一疗程。回家后的爷爷胸闷得难受,却丝毫没有抱怨,我只知道奶奶常常自己一旁偷偷抹眼泪,做着饭,眼泪都淌。
也是夏天的一个晚上,爷爷睡着就没再醒过来看奶奶一眼。
爷爷去世的前一周,他的脾气突然暴躁,各种嫌弃奶奶,饭做得不好吃,事情做得不满意,甚至呵斥奶奶。奶奶沉默,四个孩子只是劝奶奶要忍让。表面的事,谁都知道,可外人不知道,奶奶跟爷爷互相迁就了一辈子,最后的日子,奶奶怎么会生气!爷爷最后日子,奶奶的世界都是按秒算的,她几乎彻夜不眠,是想多留一会爷爷吧。即使这样,爷爷还是走了,走得悄无声息,那夜,奶奶给爷爷穿上了自己绣的白寿衣。
今年过春节,二个儿子全家还有奶奶一起过的,互相道新年祝福,奶奶挨个发了红包,一家人还跟以往一样和气融融,只是少了喜欢讲笑话的爷爷。爷爷的烟灰缸让奶奶放在窗台成了装饰品,正厅的相片框里全是全家福。
吃完饭,奶奶讲:“我能跟他过一辈子很知足,如今儿孙满堂,也都孝顺。他给我留了一份退休金,说买些自己想吃的,一个人也不能怠慢了自己,现在估计也用不上了,给你们发份压岁钱。”;“他离开的那夜,忍着疼痛跟我说,那几天对你态度不好,是怕没他的日子里,我会想他。”,奶奶哽咽地说。
奶奶又在哭,嘴角扬着幸福,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