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真王朝·畿内·煌藏峪外
文/怀山若水
老友
来到坡顶,顺着柏青手指的方向,凛城果然看到几处黑瓦的屋顶,被青黄叶影掩映着,其间还有缕缕炊烟升起。
“你这个故人倒是比你还想得开,否则谁会把别院建在王室陵墓的边上?”司马凛城抹了抹微微出汗的额头,随口调侃起来。
“这里挨着不息林很近,还有条小路连着迅道,人家是特意建在这里的。”柏青捋着苍髯,听口气似乎颇为感慨。
“特意?”凛城有些好奇,“我想起来了,能在王室陵墓边上建别院的,天底下应该没几个人,这是谁呀?”
柏青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扶着树干朝下走,“去了你就知道了。”
“就会故弄玄虚!”凛城瞪了一眼柏青的背影,随即跟着往坡下走去。没走多远,耳边便渐渐响起流水的声音。
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从坡下流过,清可见底。沿着铺满苔藓和卵石的溪岸蜿蜒前行,不多时便转到了一处林间空地。
一座简易木桥静静地卧在溪上,连通着空地和对岸的庄院。刷了黑漆的木质院门洞开着,里面偶有人影晃动。石砌的院墙几乎全被常春藤覆盖,青灰相间的颜色显得静谧而又清雅。
可就在这么一个足以避世的地方,仅一溪之隔,却聚集着上百号状似难民的人。他们一个个扶老携幼,衣衫褴褛,手里捧着锅碗瓢盆,眼中流露出诸多期待。
“他们这是……”司马凛城大感意外。
“在等庄院主人施粥。”柏青把青骡拴在就近的一棵松树边,信步朝人群走去。
“我的先贤啊,这……不是老神医吗?老神医,您好啊!”
“好啊,好啊,老铁头,你家孙儿的寒症可好些了?”
“好了,好了,都好了,真是多亏了您啊,先贤总算是开眼了!”
“老神医,我婆娘的眼睛终于又能看见了,真是……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愿先父、先母、先子保佑您长命百岁啊!”
……
人群因为柏青的出现而变得沸腾起来,众人围着鹤发飘飘的老医师犹如众星捧月。他们有的欣喜,有的感激,还有的甚至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
司马凛城独自穿过人群,默默地踏上小桥。
老旧的桥板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混同着流水的声音,别有一番野趣。
可是凛城此时却无心于此。他驻足桥上,回首凝望,将桥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心里跟着泛起一阵酸楚。
这些状似难民的百姓,一看便知,都是先贤教的信徒。百旗人历来敬天,相信上天有灵,时时庇护天下众生。他们把受到上天眷顾而造福人世的人称为“贤”。所谓先父、先母和先子,便是传说中历尽千辛万苦,带领族人们躲过了天葬之灾的百旗先人。他们是后世百旗人共同信奉的祖先,也是被先贤教奉为最早接受上天旨意的“救世先贤”。
可是如今,先贤们真的庇护他们了吗?看他们缺衣少食、有病难治的样子,好像过得并不容易。
“你怎么不走了,发什么愣呢?”柏青好不容易招呼完人群,匆匆踏上桥头。
“哦,没什么,就是在想,这些人每天都来这里吗?”
“嗯,差不多吧,他们一般都是在不息林里跟着离世者做完静思的早课才来这里的。今天或许是因为禁军封了路,所以才来得早了一些。”柏青叹了口气道。
“你的这位故人每天都给他们施粥?”
“对,早晚各一顿,从前年开始的。”
这要多大的善心,多大的财力啊!司马凛城瞪大了眼睛看着柏青,眼中的钦佩多余惊讶。
“走吧,一会儿陪你喝口茶,我还要替他们看病呢。”柏青引着凛城下了桥,穿过庄院大门。
眼前是个不算大的四方院子,几个粗衣布衫的仆从正在来回忙碌。右手边的两间平房前架着一口热气蒸腾的大锅,一位老者正拿着大勺子朝锅里不停地搅动着。正前方横着一座带门廊的厅堂,廊檐下挂着一块普通的楠木匾,上面刻了“扶院”二字。
“瞧这名字就知道这儿的主人是早就发了善心的。”司马凛城边走边点头道。
柏青笑而不语,带着凛城穿过静悄悄的正厅,轻车熟路的样子倒像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家。
后院里,一栋两层的小楼悄然独立,四周的院墙爬满了常春藤蔓。几丛幽篁掩映着一眼池水,满眼秀绿,丝毫不见深秋的萧瑟。水池边的几块青石间,一只小茶炉正吞吐着浅红色的火焰,褐色的瓦锅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蒸腾出氤氲的水汽。
“你的故人好像不在啊。”司马凛城道。
柏青没有接口,信步走到那眼池水边,朝炉上望了望,便朗声道:“你这浪尖飞舟再烹下去,可就成涮锅水了。”
片刻,小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枯瘦的人影从里面慢慢踱了出来。
“桓无涯?原来你说的故人就是他!”司马凛城瞪大了眼睛冲着柏青嚷了一句,随即扭头就走。
“倔驴,你给我站住!”柏青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都是几十年的老兄弟了,至于这样嘛?”
“我没他这种兄弟!”司马凛城吼道。
“就因为人家没跟着你一起对付你的亲儿子?”柏青冷笑道。
“你……我当年发过誓,谁要是帮着那个小畜生,就是跟我司马凛城作对!”凛城用力想挣脱柏青的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可你四十年前在魂语沙漠里也发过誓,咱们仨要是都能从天葬坑里活着出来,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难道你忘了?”柏青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我……我没忘!”
“既然如此,那就给我闭上嘴,乖乖坐下来。你不至于现在脾气大得连老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唉……”司马凛城看了一眼声色俱厉的柏青,万般无奈地狠狠一跺脚,把头低了下来。
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可眼前这位老大哥的面子却万万不能不给。自己五次重伤、亡妻分娩世治时的难产,都是这位老大哥临危相扶,才化险为夷。可以说,没他就没有现在的司马凛城和司马世治。如果连这样一位情同再造的大恩人都要违逆,那自己岂不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
“凛城啊,我今天求老大哥把你……如此请来,有我不周到的地方,我先给你赔礼了。”桓无涯走到司马凛城面前深深一揖,瘦弱的身躯看起来很是落寞。
“装腔作势,谁稀罕!”凛城嘟囔了一句,随即冲着柏青道,“快点解了你的玄咒,我不走了还不行吗?一代玄尊,还暗箭伤人。”
“呵呵……”柏青收回手,抱拳道,“那老朽也给你陪个礼,如何?”
“行了,我耍不过你们这些学问人。老学究,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吧,我还赶着回去洗澡呢,一大老早的就掉坑里,晦气!”
“哈哈……”柏青大笑,“好了好了,无涯呀,既然咱们骁侯大人还肯叫你一声老学究,那就说明没啥事了。快,把你的浪尖飞舟沏上一碗,给骁侯大人品尝一番。”
桓无涯微笑着点点头,可眉宇间似乎还是带着一股难解的愁容。他躬身请两人在炉边的青石上落座,随手抄起一柄竹勺,将之探入早已沸腾的茶水之中。
瓦锅里的水腾波鼓浪,势若奔涛溅沫。桓无涯举止从容,手起勺落间,碧绿清澈的茶水被缓缓注入三只陶碗里,一股茶香顿时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如何?”柏青等司马凛城饮完第一口后问道。
“烫。”凛城吹着气回答。
“啊呀,我是问你味道如何?”
“哦,苦。”凛城咂巴着嘴再次回答。
“我看你不但倔,还蠢!”柏青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数落。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坐也坐了,茶也喝了,他要没话说,那我就走了。”凛城手指着桓无涯,眼睛却看着老大哥。
“世锦怕是有麻烦!”桓无涯的语气听起来很是郑重。
“就这话?行,我知道了。我走了。”凛城迫不及待地起身。
“你孙子怀璋难道没跟你说起前些天学宫着火死人的事吗?”桓无涯的语气流露出焦急不安。
“说了,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被烧死的人是学宫隐修的宗师郁中,十年前就是他把亚兴分院的首席位子传给世锦的!”
“这……这又能说明什么?”司马凛城不解地问。
“郁中虽然九十岁了,但神清气爽,身子骨硬朗,怎会被无端烧死?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修炼过玄咒的玄师!”
桓无涯盯着司马凛城,见他没有反应,只得继续说道,“就在他被烧死后的那天早晨,也就是你孙子来找我的时候,学宫储藏人员籍册的籍堂也被烧尽了,还死了两名值守的学士,你难道觉不出这里面的问题吗?”
“我觉出来了,你们学宫最近防火没管好,治安也不行,你这个执事宗师难辞其咎,该回家种地了。”凛城敷衍道。
“司马凛城,真没想到你现在会变成这幅样子!”桓无涯气得站了起来,“我问你,当初先王为什么会称呼我们是烂命三友?”
“因为去天葬坑的时候,队伍有一百个人,可活着回来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那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才去的天葬坑?”
“不就是为了那个劳什子的雪语拓片嘛!”司马凛城不耐烦地回答,可话一出口,立时浑身一震,“你……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我的……那个小畜生也被卷进来了吧?”
桓无涯叹了口气,道:“我当初把他派在亚兴分院,只是想替你照看好他,可没想到事情竟会搞成这样……”
“姓桓的……我……我劈了你!”司马凛城愣了半晌,猛地大吼一声,朝桓无涯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