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那个女人
“吴悠,在这世上,只有被爱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仿佛从宇宙传来的熟悉的声音就像一个开关,拉开了剧场的幕布。吴悠看到——
昏暗的街道,绵密的雨线。昏暗的街道犹如沉重的黑白照片,绵密的雨线零碎地折射着路边灯光。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匆匆跑来,时不时地回头看,生怕有什么追上。女人只是被拉着跑,踉踉跄跄,一路向前。
确实有什么从二人身后跟来:“跑!尽管跑!”
无声的剧场突然进入了有声的世代。
那是一个女人:“你尽管跑!我就带着你的孩子死在这条路上!”
她得逞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果然慢慢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看她。
她得意地、徐徐地走来,一手撑着腰,使劲顶起微微隆起的小腹:“这孩子是你的。”
她终于走到了那对呆滞的男女面前,举起食指猛戳男人的右肩:“不要忘了我爸是谁。她不过是个小三。”
男人和女人哑口无言,他们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仍旧十指紧扣。
见对方没有任何回应,后来的女人顶了顶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巴掌扇在了被牵的女人右脸上。但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男人。她声嘶力竭地朝他喊道:“跟她走!还是跟我结婚?”
太晚了,昏暗的街道没什么人。太静了,高分贝的声音似乎一直在碰壁反弹,绵绵不绝。街道这头,街道那头,都听得到。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的女人勾起了一边嘴角,眼睛红红的。她缓缓走到马路上,径自横躺在中央:“你不要这孩子,我也不要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却有一丝希望。
她凌乱的头发和沥青路融为一体,白色的连衣裙发着刺眼的光。雨线粗了起来,打在她苍白的脸上,嘴唇艳红而斑驳,眼线乌黑而斑驳。
她的视线一直抓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她突然大声吼道,“我死了,我爸绝不会放过你们!我要你们生不如死!!”声音又在碰壁反弹,绵绵不绝。街道这头,街道那头,都听得到。
紧紧握着彼此的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松开了一些。
横躺在马路中央的女人又吼道:“快来一台车撞死我得了!”
那个男人终于开口骂道:“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你明明爱我明明需要我却还要跟她走!你才疯了!!”
歇斯底里的声音十分吓人,男人惊恐地握紧了手中的手。
这时,很远的地方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一直不说话的那个女人不由得耸了耸肩。
那个男人强压声音里的情绪:“请你冷静地回到这边来。你总是这样发疯,我们没办法好好……”
“孩子是无辜的!”马路中央的女人毫无逻辑地突然哭喊起来,“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咳……孩子是无辜的……”声音已经沙哑干涸。
“哔——”又响起了汽车鸣笛的声音,近了一些。一直不说话的那个女人不由得又耸了耸肩。
那个男人还是愤怒了,愤怒地喊了起来:“你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快起来!”
马路中央的女人却还是像没有听见,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不停地哭喊,不停地咳嗽。
“哔——哔哔——”
紧随着刺耳声音而来的,是刺眼的光束。那光束一节一节地吞噬了两旁的路灯、停放的车、街道、店铺招牌……
马路中央的女人,声音被吞噬了,脸也开始被吞噬。
那个男人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朝来车挥动,脚开始迈出去。
他仍是不肯放开手中的手。可他手中的手被抽了出去。
那个女人奔向马路中央,一把拉起了那个快被光束吞噬完毕的女人,冲到马路的另一头。快要停下的汽车可以安心地加速驶过了。
街道又寂静了,又昏暗了。
“啪!”那个女人朝那张苍白而妆容斑驳的脸扇了一巴掌。
男人呆立在原地,低头看着尚有余温的空荡荡的手。
那个女人扭过头来,看着男人,眼里的无奈快将溢出,喃喃道:“孩子是无辜的。”她又扭过头去看那张苍白而斑驳的脸,声音铿锵有力,充满威胁:“你也不会好过。”
画面突然定格了。
昏暗的街道,绵密的雨线。昏暗的街道犹如沉重的黑白照片,绵密的雨线零碎地折射着路边灯光。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这边的人行道。两个女人针锋相对地站在那边的人行道。
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宇宙传来,就像一个开关,放下了剧场的幕布。
“吴悠,在这世上,只有被爱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天亮了,晨光从窗户打了进来,吴悠睁开了眼。眼前一切都是有颜色的。
“梦见什么了?”哥哥的脸闯入了视线,满脸宠溺,“说来让我高兴高兴。”
“还是老样子。”吴悠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还是你出生以前的事。”
“怎么可能……”哥哥的话里没有任何情绪。
吴悠、宇航、莺莺
咖啡香在烟雾氤氲间弥漫,轻轻吸入一口也能让人精神抖擞,可吸得多了,又觉恍惚。身在狭小的咖啡厅,盯着大落地窗外密集的盆栽,吴悠只看得见前晚发生的事。
“叮咚!”
电梯门开了,哥哥就在外面。
“你怎么在这?不进去?”
吴悠出了电梯,哥哥进了电梯:“来人了。”
吴悠转身去看时,电梯门合上,哥哥温柔又勉强的笑容消失了。
在楼下抬头望见家里亮着的灯时,吴悠就又一次后悔给了宇航一把钥匙。这样一来,她失去了太多和哥哥的独处时间。
吴悠开了门,换上拖鞋:“你来啦。”
“去哪里了?”宇航立刻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吴悠身边,卸下她的包包,从背后抱住她,“我等你很久了。”
宇航个头很高,肩膀很宽,肌肉很结实,一下子遮挡了吴悠视野里的明亮。她本想挣开,可当自己的后背贴到宇航的胸前,她整个人就酥软下来了。
吴悠拒绝不了宇航的拥抱,十分享受他胸膛的炙热。
吴悠转过身去,搂住宇航的腰,脸靠到他胸前,感受心房传来的跳动:“不是明天回?”
宇航搂着吴悠往后移动,慢慢将她引向沙发:“提前结束了。一下飞机就来找你。”
吴悠站住脚,不再顺着宇航的步伐走:“胡说!行李都不在。”
“让同事带回公司了。”宇航稍一使劲,又抱着吴悠动了起来。
吴悠轻轻一撑宇航的双臂,试图逃脱:“我不信。”
她逃不掉。宇航再一使劲,就将她紧紧圈在了自己怀里。他们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紧相贴。宇航盯着吴悠的眼睛,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爱信不信。”
他的唇已经伸到了吴悠的耳垂之下,没有吻,而是问:“什么时候来客人了?”那是吴悠最敏感的部位,一发牵起了她上半身的所有毛孔。
“没有。”吴悠试图推开宇航。
“那桌上怎么会有两个空酒杯?”宇航没有放走她,一手覆盖她的背,将她往自己身上按。两人已经倒在沙发上。
“自己喝。”吴悠放弃了,安定地趴着,任由摆布。
“我不信。”宇航又勾起了得逞的笑,再一次凑近吴悠最敏感的部位,吻了。
“爱信不信。”吴悠给予了同样的回应。
恋人翻云覆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真正使她困扰的,是夜半睁眼,打开手机,意外看到莺莺发来的短信:吴悠,有空见一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莺莺是吴悠的发小,本来很要好,但吴悠已经两年没见她了。
看了短信之后,吴悠睁着眼盯天花板,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宇航离开了,吴悠来到了莺莺家楼下的咖啡厅。
她喝尽了一杯又点一杯,又喝尽了一杯再点一杯。
身在狭小的咖啡厅,盯着大落地窗外密集的盆栽,一次次地吸入氤氲间弥漫的咖啡香,她终于给莺莺发出一条短信:我到了,楼下咖啡厅。
莺莺是家庭主妇,很快就出现了。
她穿的是淡黄色家居服,头发略显凌乱,没有化妆,黑眼圈很明显,眼袋也隐约可见,脸色发青,唇色发紫,确乎是很憔悴了。
“我还以为你会很忙约不到呢。”莺莺还没坐下就说,拉出一个微笑。
吴悠觉得很别扭。她的话、她的笑,仿佛显示着两人还跟从前一样亲密,无须客套地打招呼,又仿佛表明两人只有一面之缘,再见就只剩恭维。
吴悠不想接她的话,说:“你脸色不太好。”
“已经这样很长时间了。”莺莺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像这是一件平常的事。
服务员是跟在莺莺身后过来的,递上一份菜单。莺莺象征性地看了两页,然后抬头告诉服务员:“不好意思,我不能喝咖啡,可以给我一杯白开水吗?”
“好的。”服务员走了。
咖啡厅里没有其他客人,本来就很安静。许久,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莺莺只好望向窗外密集的盆栽:“花开得真好。”声音很小,让人分不清是对吴悠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再一次打量莺莺憔悴的脸,吴悠不由得想,这些年她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在吴悠的印象里,莺莺每次出门都会精心打扮,哪怕只是下楼扔垃圾也要涂个素颜霜,再涂个口红,决不让头发丝胡乱纷飞。
但今天的莺莺不一样了,还留了一头才到耳垂的短发。之前她从没有这样过。
“你剪头发了。”吴悠紧张地抿了一口咖啡。
莺莺点点头,也抿了一口刚到手的白开水。
“有点不习惯。”吴悠一放下咖啡,就想再举起来。
莺莺放下白开水,苦笑了:“是因为太久没见了。一年前就剪了,我习惯了,宇航也习惯了。”
就算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人名一出现,吴悠就还是不受控地吓出轻微的一激灵。
“怎么会想要剪短发?”吴悠赶紧掩饰自己的异样。
莺莺咳嗽了两声,又苦笑了起来:“想像你一样。”
吴悠咽了咽口水,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昨晚失眠了……”见吴悠不说话,莺莺歪着头,紧紧盯着她的喉咙,进入了正题,“准确来讲,我每晚都失眠,很不好。所以想找你谈谈心。”
她看到,吴悠没有放下那杯咖啡,又吞了一口。
“你要再添一杯吗?”她问。
“咳咳……”吴悠一下子卡了喉咙,“咳咳咳……”
“服务员,麻烦这里再要一杯黑咖啡,不加糖。”莺莺自作主张给吴悠叫了一杯,然后回过头来看她,“苦是苦点,但对身体好。”
吴悠怔住了。她不喜欢苦的,莺莺明明很清楚。
吴悠一口喝尽了杯中的卡布奇诺,放下空杯:“好。谢谢。”
“那我接着说吧。”不容有一丝空隙,莺莺再次掌握话语权,“宇航前阵子到外地出差了,据说昨天就回来了,可我一小时前才见到他。”
顿了顿,莺莺又说:“然后你就来了。”
吴悠不敢看莺莺的眼睛,只好一直盯着她的嘴唇。不知是不是受了她嘴唇的干涸影响,吴悠一直觉得很渴,很想喝点什么。
莺莺看着吴悠下意识地用手去够杯子,接着说:“你说他怎么不立刻回家呢?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能他在外面有女人,一回来就先找那个女人……”
吴悠一声不吭,目光飘向了窗外,找不到落脚点,双手一直摩挲着杯壁和杯托。
“吴悠,你听见了吗?”
她听见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吴悠,你没事吧?”
她仿佛耳鸣了,莺莺的声音越发不清晰,就像“嗡嗡嗡嗡”。
“您好,这是您的黑咖啡,不加糖。”
“谢谢。”莺莺送走了服务员,看着吴悠,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吴悠,先喝口咖啡冷静一下吧!”
是救命水!
吴悠终于找回了呼吸,连忙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感知不到咖啡的炙热和苦涩。
“很苦吧?”莺莺说,“我这些年就是这样苦……”
一咽下第二口咖啡,吴悠就脱口而出:“你只是瞎想。”随即小心翼翼地看莺莺的表情,不敢放下遮挡视线的咖啡杯。
莺莺歪着头,淡淡笑着,眼神锋利:“是女人的直觉。”
她端起自己的水杯,打量着里面的清水:“以前我是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怀孕了。我不想白纸一样的孩子,有一个破碎的家庭,有一个沾染污点的父亲。我希望我的孩子,从头到脚,从他自己到他的背景,都像这杯白开水一样清清静静。”
她将目光移向吴悠,扎进吴悠的眼里:“你说,我该怎么对付那个女人?”
吴悠不由得身体一抖。
“哈哈哈哈哈——”莺莺大笑起来,“看你吓的,我又不是说你,别怕。”
看着莺莺大开的笑口,吴悠感觉到十分恐怖,边这么想着,边喝一口咖啡:真苦啊。
一家三口
一家东南亚菜馆的大门外,一个妈妈牵着小女孩在等待。她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意,小女孩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隔着一条两车道的马路,吴悠痴痴地望着那对母女。
“跟莺莺见面感觉怎样?”哥哥到了。
“她怀孕了。”吴悠仍然望着那对母女。
哥哥笑着鼓掌:“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分手的理由!”
人行绿灯亮了,吴悠向前迈开步子,不作回应。她还是望着那对母女。
一个男人走到了她们身边,一把抱起小女孩亲了又亲,随即又揽着那个妈妈,亲了亲她的额头。很快,吴悠快走到他们面前时,他们一起进了那家东南亚菜馆。
吴悠停在了门前。
“又是这里。”哥哥说。
吴悠点点头。
“每次都是这里不腻吗?”哥哥说。
吴悠苦笑:“他们喜欢。”
“可你不喜欢。”吴悠始终没有看向哥哥,但她知道,话一说完他就不在了。
她皱了皱眉,向前走去,嘟囔道:“每次都自己去,没意思。”
东南亚菜馆里的光线不算明亮,却有温暖的感觉。吴悠照常静静地举起菜单,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研读,耳朵却无法自控地听着同桌三人谈话。
“不错,这次月考发挥还比较稳定,只是数学得进步。”那个女人说。
“这次数学很难,大家都不会做。”那个初中生反驳道。
“但你的排名还是没有太大变化,说明你就是没有进步。”那个女人说,随即指着卷子上的一道题,“你看看,这是粗心大意。”
爸爸瞥了一眼那个女人指的地方后,轻敲那个初中生的脑门:“这么粗心怎么行?”
“还有这里,”那个女人抽出另一张卷子,指着另一道题,“默写题怎么能错呢?死记硬背就好了,是送分题。”
爸爸接话道:“没关系,死记硬背的东西,很快就能补上来了。”
那个初中生正要开心地朝爸爸点头赞成,那个女人却打断道:“你不要再惯坏她了。”
那个初中生不满地抗议:“妈妈,现在是吃饭时间,不要谈成绩了好不好!”
“是啊,吃完饭再说吧。”爸爸附和道。
那个女人仍然翻看卷子:“悠悠不正在选吗?”
话音刚落,他们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射了过来。吴悠察觉到目光的灼热,从菜单里探出双眼,左看看,右看看。
爸爸见了,安抚道:“别急,悠悠,不是催你。”
吴悠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研读菜单。那三人又继续争论初中生的月考。
自从妈妈去世,每一年爸爸生日,都是一模一样的情景。
屹立不倒的东南亚菜馆,几乎不变的菜单,爸爸、那个女人和那个初中生每次都谦让吴悠点菜,每次都小吵小闹不停,不是说初中生的学习,就是说初中生的课外生活。好不容易点了菜,又会迎来那个女人的一轮捧杀:
“悠悠,你当年成绩那么好,得空了就来我们家,教妹妹学习。”
“悠悠,你点菜还真有头脑,荤素搭配得刚好,分量也刚好。”
“悠悠,你爸爸可疼你了,我们给妹妹买衣服,他总想着也给你买。”
……
菜都上好了。
那个初中生礼貌地说了“爸爸吃饭,妈妈吃饭,姐姐吃饭”后,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点吃,别像个饿死鬼投胎。”那个女人一边娇声责骂,一边为她擦去掉落桌面的零碎食物。
爸爸也笑着心疼:“慢点吃,不要噎着了。”
“我饿嘛……”那个初中生的腮帮子鼓鼓的,声音变得像怪兽。
吴悠埋头安静地吃,耳朵依旧留意他们的对话。
那个女人说:“我之前看了个视频。有个小男孩吃年糕噎着了,说不出话,只好拼命朝他姐姐做动作。他姐姐很快就反应过来,握拳抱着他上下晃了几下,那年糕就吐出来了。”
爸爸总结:“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对对对。”那个女人对那个初中生说,“你回去也学学。那可不是随便抱着晃晃,是要握拳从下往上去挤压。”
“知呜惹,知呜惹……”那个初中生还是沉浸在往嘴里塞食物中。
那个女人拍了拍她的背部:“慢点吃。”
爸爸将她的饮料挪近她:“先喝点缓缓。”
吴悠只是埋头安静地吃。
一个半小时后,这顿晚餐终于结束了,四人走出了东南亚菜馆。
“悠悠,一周至少来一次我们家,下班来也行,还是吃家常菜好。”爸爸又一次重复这样的话,每次都是同样的时机。
接下来,果然又是那个女人接上话茬:“对啊,妹妹作业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你。”
她又举起双手,捏了捏吴悠的两条手臂:“你看你,又瘦了,一定是没好好吃饭。就算妈妈不在,你还有我们。”她总是会提起死了五年的妈妈。
吴悠一如既往地撑出微笑,说:“好。”
兴许那个初中生也忍受不了一次次重复的对话,提议:“每次都这样说,让姐姐搬来我们家住就好啦!”她是多么天真烂漫而有害。
吴悠玩味地看一看面无表情的爸爸,再看一看严肃起来的那个女人。大约半分钟后,那个女人笑着说:“也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搬来我们家。只不过,我们家小了点,要委屈你跟妹妹挤一张床了。”
那个初中生天真烂漫而有害地笑了:“我大部分时间住学校,也就周末要挤挤。”
仿佛事情就要这么定下了。吴悠又一次玩味地看一看面无表情的爸爸,再看一看严肃起来的那个女人。大约半分钟后,网约车到了。
“车来了。”爸爸率先开口。
“上车吧!”车停定后,那个女人拉开了后排车门,朝那个初中生说,“你坐里面,我们先送姐姐回她家,让她坐外面好……”
“不用了。”吴悠打断,“我开车来的,车就在对面停车场。”
明明每一年都是这样的结果,那三人却还是像第一次听见那般呆滞了。然后,还是爸爸打破了安静:“行吧,那你开车小心点。”
吴悠点点头:“好。”
等那个女人和那个初中生上了车,爸爸靠近吴悠,犹豫了一会,说:“搬过来的事,你不要有压力,好好考虑,按自己喜欢的做。”
这是拒绝呢?还是邀请呢?吴悠听不懂爸爸的意思。
她只能回答:“好。”然后为爸爸拉开副驾车门,将爸爸往外推,往车里推。
一家三口
从小到大,吴悠家的饭桌上都没有出现过吴悠的成绩。说给旁人听,旁人以为是因为吴悠总拿第一,她的学习不需要拿出来讨论。吴悠也想这么以为。
或许在不记得的小时候,爸爸妈妈是相爱的,也讨论过她的学习和成长。吴悠想象着。
从她有记忆以来,家里的饭桌上要么是沉默,要么是争吵。家,先是一个爸爸妈妈不停争执的地方,然后是有妈妈的地方,最后就只剩吴悠了。
十四岁的一天,爸爸妈妈又争执了起来,但事后爸爸再也没有回到家里。
一开始,争执只是为了一根青菜。
妈妈伸出筷子要夹的那根青菜,被爸爸先一步夹了起来。妈妈瞪了他一眼,又用筷子打了他的筷子,那根青菜掉回了原处。
妈妈将它夹了起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你要吃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爸爸无可奈何地瞪了妈妈一眼,不甘心地“啪”一声放下筷子。
在这夹缝之中,原本很平静的吴悠也被声音吓得停下了伸出去夹菜的手。她连忙收了回来,继续埋头吃碗里的饭。
“瞪我干什么?”妈妈即刻输出了愤怒,“要吃就自己捡起来!你有本事到外面偷吃垃圾,当然也有本事捡这烂菜!”
爸爸瞪着妈妈,一声不吭,嘴唇愤怒地紧闭。片刻之后,他暂时压制了心头的火,低下头,拿起筷子扒了两口白饭。
妈妈还是不肯罢休。她从垃圾桶夹起那根“烂菜”,用力一塞,塞到爸爸碗里:“你吃!我让你吃!”说完,又将自己的筷子丢进垃圾桶。
爸爸终于忍不住,“啪”一声摔断了筷子,大吼:“你闹够了没?!”
“是你闹够没!”妈妈一把抓起饭碗朝爸爸摔去,“十五年了!跟那垃圾纠缠不休十五年了!你闹够没?!”
饭碗和爸爸擦身而过,白米饭散了一地,瓷片散了一地。
妈妈开始不停地扔出手边可以抓住的一切,爸爸试图制止她的动作却没有一点办法,终于一边躲避,一边也扔出手边可以抓住的一切。
吴悠早已对这样的争吵和殴打习以为常,早已失去慌张和悲伤的能力。她平静地拿起手中的碗筷,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房门,背靠着门,坐在地上。
她直视窗外的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默默地、不停地把碗里的饭往嘴里送,大脑停止了思考。可是,耳朵不自觉地竖起,注意着穿透房门的声声喊叫:
“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死都不会来这里!”
“说得好听!不是我,不是我爸,你能有今天?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离婚吧!”
“不可能!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可能!!”
“啪!”
“呸!”
“你疯了!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你找那垃圾!!我们同归于尽!!!”
“你放手!”
“啊——”
“你放开!”
“啊——”
“滚……”
突然,外面没有了声音。
突然,又传来了“砰”一声,是大门关上的声音。
过了许久,碗里再没有可以送进嘴里的米饭,外面再没有任何声音。吴悠站起身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大厅所见之处铺满了碎片,桌上已经没有碗筷,没有饭菜,陈列架上的工艺品碎了,电视机屏幕也碎了。妈妈坐在碎片之间,额头肿了一块,十指似有血色。
她好像灵魂出窍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剩呼吸和心跳。
“妈妈?”吴悠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悠悠,”妈妈居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并有所回应,“吃饱了吗?”
吴悠愣住了。
妈妈重复:“吃饱了吗?”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吴悠点了点头:“吃饱了。”
妈妈淡淡地说:“吃饱了就回去做作业。”
“好。”
吴悠听话地转身回房,忘了放下手里的碗筷。
这一整夜她再也没有出去过。
这一整夜都很安静,可她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有记忆以来爸爸妈妈争吵和殴打的所有声音,没有尽头。
第二天,当吴悠不得不走出房间去上学,她所看到的,就跟前一晚最后看到的一样。从此以后,爸爸再没有踏进这个家半步。
吴悠、宇航、莺莺
医院走廊非常狭长,候诊的人不多,零星坐在深绿色椅子上,安静地等着。
慢慢习惯了福尔马林的气味后,吴悠反而觉得更加不自在。没有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了,她的脑海里只不停重复着莺莺说过的话:
“以前我是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怀孕了。我不想白纸一样的孩子,有一个破碎的家庭,有一个沾染污点的父亲。我希望我的孩子,从头到脚,从他自己到他的背景,都像这杯白开水一样清清静静。”
莺莺为什么请自己陪她产检呢?吴悠预感到这是一个警告。
她们怎么会走到在寂静中针锋相对的这一步呢?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互相知根知底,几乎形影不离,本应是永远要好的朋友。一切从吴悠介绍莺莺和宇航认识开始瓦解。
吴悠有时候会反省,如果没有遇到宇航,或者没有将宇航介绍给莺莺,或者从一开始就告诉莺莺宇航在追求自己,或者知道莺莺追求宇航后立刻斩断跟宇航的关系……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的后悔。
“就算有如果,日子也不一定会更好吧。”这是她给自己的结论。
无法预判怎样选择会更好时,吴悠就干脆不选。她的不选,就是不拒绝。
当宇航跟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她说“好”;当莺莺问她“你觉得我主动追求宇航好不好”,她说“好”;当宇航告诉她“我想和莺莺的家庭结婚”,她说“好”;当莺莺问她“你会来当我的伴娘吗”,她说“好”;当宇航跟她说“我想继续和你在一起”,她说“好”……
吴悠是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
产检没有任何意外。逃离医院单调的颜色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之后,吴悠和莺莺坐到了公园的大榕树下。莺莺看着吴悠的侧脸,开门见山:“你在公司看宇航跟谁走得近?”
吴悠没有看莺莺,答:“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不太留意。”
莺莺回过头来,右侧嘴角有了上扬:“你认识他比我早,以你对他的了解,我和那个女人他会怎么选?”
吴悠微微扭头,看向无人的空地:“我连那个女人是谁都不知道,哪知道他会怎么选。”
莺莺又问:“他知道我有孩子后,会不会跟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呢?不管那个女人是谁。”
吴悠犹豫了半分钟:“我不知道。”
莺莺住了口,只是盯着吴悠的侧脸看。
吴悠的余光将这尽收眼底,但她假装看不见,不扭头看莺莺,也不说话。
她们僵持了一分钟。
终于,莺莺拉起了吴悠的手:“你说,宇航这么多年来到底爱不爱我?”她使劲地睁大双眼,颤抖的瞳仁就要蹦出来了。
吴悠冷笑了两声:“他如果不爱你,怎么会跟你结婚?又怎么会拖着你直到现在?除了爱,他图你什么?”她始终没有看莺莺,声音变得冷酷起来。
“图我家有钱有势啊……”
她猜对了。吴悠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头看自己的双脚,缓了一会才说:“你别胡思乱想。孩子都有了,还不爱吗?”
莺莺扬起了嘴角,提高了声音:“不是所有孩子都在父母相爱下出生啊……”如同一个巨雷的轰鸣落下,重重地砸在吴悠的头上。
这就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好处和坏处。
是啊,不是所有孩子都在父母相爱下出生。吴悠最有发言权了。
如果没有爸爸的懦弱和左右摇摆,如果没有妈妈的野蛮和阴谋,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勇敢和坚定,如果有一台疾驰的车能够将生命结束在那个雨夜……
“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吗?”吴悠问。
“这是我唯一的筹码了。”莺莺说。
“可孩子是无辜的。”
天花板是白,墙是白的,沙发是白的,地板是白的,茶几是白的,电视柜是白的,只有电视是黑的。吴悠向哥哥重复了这句话,哥哥只是笑笑。
她往两个空空的酒杯倒入红酒,鲜艳的红让这颜色单调的空间有了泡沫般的生气:“你喝完酒总是不收拾,宇航又要怀疑我了。”
哥哥靠着沙发,双手张开搭在椅背:“我可没答应帮你收拾。”
吴悠抿了一下红酒:“喝下去的是你,难道不该你收拾?”
哥哥耸耸肩:“想喝的是你,我陪你罢了。”
吴悠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举着酒杯陷进沙发里:“莺莺是来宣战的。”
哥哥露出笑容:“正好,你就趁机跟那男人分了呗。”
“在这世上,只有被爱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吴悠咬着酒杯说,声音很模糊,“宇航是爱我的。”
“那你赢到了什么呢?”哥哥一针见血。
很安静,但又好像有耳鸣经过。
“宇航是爱我的。”吴悠只能重复。
“对对对,宇航是爱你的。”哥哥敷衍道。
吴悠一边喝红酒,一边想了好久,又说:“孩子是无辜的,她应该打掉。”
哥哥冷笑道:“打掉好让你维持现状?”
“不被爱的人就应该退出。”吴悠说。
哥哥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宇航不会让她退出的。”
吴悠别过脸去:“他们不会幸福的。”
哥哥坚定地说:“你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秒针在一秒一秒地前行,“嗒嗒”复“嗒嗒”。吴悠找不到可以用来反驳的哪怕一个字。
这时,钥匙旋转开锁的声音传来,“咔哒”一声,开了。
吴悠慌张地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身来。看到门开出一条缝,她连忙扭头,想喊哥哥躲进房里去。但哥哥已经不在了。
门开了,宇航进来了:“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谁。”宇航的话音才落,吴悠就立刻回答,双手向下扫平十分平整的裙摆。
宇航警惕地环视一圈客厅后,将门关上。吴悠上前接过宇航的电脑包,紧紧抱着:“怎么今天又来了?莺莺还在家等你吧?”
“想你了。”宇航揽着吴悠的腰,推着她走向沙发。
但他看到了桌上的两个红酒杯,立马松开了揽着吴悠腰的手:“谁在?”
“没有谁。”宇航的话音才落,吴悠就立刻回答,手指抠住了怀里的电脑包。
宇航二话不说,径自走向房子的每个角落,厨房、洗漱间、主卧、次卧、阳台,打开所有能打开的大型家具,衣柜、淋浴间、冰箱,什么都没找到。
吴悠没有阻拦,但一直跟着他到处走,一直紧紧搂着电脑包。
“这不是第一次了,吴悠!”回到客厅,宇航吼道。
“我刚刚看见你到楼下了,所以……”吴悠回答。
宇航打断了她:“连理由都一模一样!”
他一把揪住了吴悠的衣领:“我那么爱你,你还跟别人鬼混!”
一听这话,吴悠皱起了眉头。很短的时间内,她在脑海里组织了五六个回应的版本,但它们最后化作了一句简单的话:“你没资格这么说我。”目光锋利得就像一把匕首。
宇航顿时说不出任何话。
吴悠叹了口气,放下怀里的电脑包,接着说:“莺莺跟你说了吗,她怀孕了?”
宇航眼睛里闪过了惊讶,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正常来说,我们现在应该为你对我的不信任大吵特吵。但你知道的,我害怕吵架。”吴悠直视宇航的双眼,顿了顿,接着说,“我只说两件事。第一,这里没其他男人。第二,孩子是无辜的,让她打掉。”
爸爸、妈妈、那个女人
吴悠本应有一个哥哥。他们是龙凤胎,因为先天不足,一个活了,一个死了。
妈妈认定这是那个雨夜导致的,是爸爸和那个女人导致的。她决不让这两人好过。
关于那个雨夜,吴悠心中没有真实的版本,她所了解到的都是不同人的只言片语。几乎每个夜里闭上眼,她都会看见用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自以为是的版本。
在那个版本里,妈妈如她所知的歇斯底里,医学证明精神正常,其实并不正常。
人人都说妈妈对她很好,妈妈很爱她,但吴悠无法将这种歇斯底里的“好”跟“爱”画上等号。
她曾感觉自己是妈妈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妈妈将她抓得好牢。学校是妈妈选的,兴趣班是妈妈选的,每一顿饭每一口汤都是妈妈做的,每一个朋友都是妈妈介绍的……她没有机会做选择,出入家门要先跟妈妈汇报。
除了上学,每时每刻都看得到妈妈的身影。除了写作业,每时每刻都听得到妈妈讲话。就连睡觉的时候,她也像个精致的洋娃娃,被妈妈用四肢捆住。
只要能把她抓在手里,妈妈就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她也曾感觉自己是妈妈的一件兵器。
妈妈总说:“吴悠,你是爸爸妈妈爱的结晶。”她的活着证明了爸爸对妈妈有爱。妈妈也总说:“吴悠,我们一起守着爸爸,不要让那个女人把他抢走。”她的活着确实短暂地牵绊了爸爸。妈妈在和爸爸吵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为你生了吴悠!”她的活着让妈妈能够立于道德制高点。
应该有成功捍卫过妈妈的自尊吧?吴悠想。
吴悠一直都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关系与别不同,有着强烈的不对等、不和谐。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消除这样的不对等、不和谐。
因为妈妈会对她说“妈妈爱你,妈妈只有你了”,大家会对她说“妈妈为你付出很多、很辛苦,你要体谅她,不要离开她”。
她不想变成一个受指责的小孩,更怕自己做出改变会导致妈妈疯了。
后来,长期生活在缺氧的环境中,她日益麻痹,渐渐感觉不到自己不快乐,直到五年前妈妈在车祸中死去。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第二反应竟然是“哗”的一声大哭起来。
人们以为她是为妈妈的逝去而陷入悲痛,她却觉得自己是刚刚脱离羊水牢笼的新生儿,终于进入人世,打开肺部,吸入第一口氧气。
她确实是生在了母亲的受难日。
只是重生并没有给她后来的生活带来太大不同。她依然不知道世上还有快乐,更不知道人可以追逐幸福,痛苦可以被掩埋。她依旧羡慕那个早就死了的哥哥。
重生之后,生活也不是毫无变化。至少再也没有人干涉她的交友,所以她坦然接受了宇航的爱,即使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
但那又怎样呢?
奇妙的是,她、宇航和莺莺的故事,竟然跟妈妈、爸爸和那个女人的故事那么像。
听说妈妈和那个女人以前也是朋友,两人同时爱上了爸爸,爸爸却懦弱没有主见,在她们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她们决裂了。
懦弱没有主见,这一点吴悠自觉跟爸爸很像,总是顺从他人,随波逐流。只是爸爸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还能够在关键时刻做出选择,所以他成了赢家。
妈妈以胜利者的姿态说了无数遍“只有被爱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但她没赢过。
爸爸懦弱一辈子,只做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而那个女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爸爸对她的爱,登上了王座。
幸运的是,吴悠站在了那个女人的位置上。
也许,像她一样勇敢主动也能有个好点的结局?有了前车之鉴,吴悠感觉自己也能做出关键的选择。所以她难得大胆地提议:“孩子是无辜的,让她打掉。”
她人生第一次如此肯定。她肯定孩子活下来必然是一个错误。
她甚至要挟宇航:“如果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就把孩子打掉。”
不幸的是,宇航跟爸爸不一样。
他只留下一句话:“孩子不能打。”
吴悠只回了一句“好”,便再也没见过宇航和莺莺。宇航悄无声息地辞了职,悄无声息地携家带口去了美国定居。
这下好了,莺莺输了,她也输了。
此后的生活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吴悠依然几乎每个夜里闭上眼都能看到那个深沉的雨夜剧场,依然每个早晨睁开眼都能看到有颜色的世界。有人觉察她恢复单身,便向她赠予玫瑰,她也一如过往地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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