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疤痕意味着曾经受伤,何况是一个五公分的大刀疤。
这一道留在脚上的大刀疤,缝了四针,是我哥哥亲手给我做的记号。虽然刀口疼过,也不好看,但我从来也没有怪过哥哥。有时家人还调侃,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就靠这个刀疤来寻找我。然而,我不曾走丢。那个每家每户都有几个孩子的80年代,即使走丢了,恐怕也没人肯收留我吧。
我的童年很多时候,都是在稻场(打谷场)里度过,只要稻场还有粮食,就需要照看,防止村里成群结对的鸡越过渠沟,来稻场啄食粮食。有时还会有村里散养的猪来偷吃。也因此,稻场及周围也成了我们的儿童乐园。有时捉蜻蜓蝴蝶,有时逮天牛和知了,有时捏泥巴人,泥巴枪,过家家。有时拿筐捉水渠里流下来的鱼虾泥鳅。有时召集几个小伙伴,各自拿着自己用树叉做的“手枪”,围着几个草垛,分组玩打鬼子,大家都先埋伏一下,然后溜着走,等看到对方的队友,举起枪,嘴里“啾”一声,谁先看到对方,谁先“啾”一声,谁的“开枪”算数,被“打死的”装死或者退出游戏,但不能看到对方人,给自己人明示或者暗示哪里有“敌人”,很像现在流行的游戏真人CS。那时的各种玩法,多么有趣和开心啊!
挨着稻场,就是一个大藕塘,藕塘接近正方形,其中相邻两个边是宽宽的塘埂,另两边一边是稻场,一边是一户人家。从稻场回自己家,先得越过那道渠沟,有时渠沟是干的,有时放水,渠上有独木桥。稻场里有爸妈自己和泥做泥胚,盖起的一间房子。而故事发生在宽宽的塘埂上。
在我眼里,哥哥是个能工巧匠。他爱琢磨,有创意,动手能力很强,经常制造或者发明一些小东西小玩具。记得他还用木头做了一把“尚方宝剑”,非常精美,剑上刷了白漆,显得格外闪亮,剑把上还垂着鲜艳的红樱。哥哥自己也很满意,把它挂在家里开的小卖部墙上当展示品,结果还被人强行从我妈手里“买”走了。买家是邻村小伙伴,要求看看那把剑,结果爱不释手,心勾勾地想要买走,央求不行,放下五钱,拿着剑就跑了。
夏天到了,高高白杨树上的知了吱吱地叫着,此起彼伏,互相映衬,绵绵不绝,好像都在喊着热死了。妈妈坐在稻场边白杨树下一边纳凉,一边纳鞋底(做布鞋用的千层底,那时大家基本都是穿布鞋)。宽宽的塘埂边长着一片黄荆树条,浅褐色的树条一人多高,光滑又笔直,只有接近树梢才有分叉。跟大人的手指头粗细差不多。这种树条柔软有弹性,大人拿它做鞭子赶牛的比较多。它们引起了哥哥的注意。
哥哥拿着爸爸砍田边草的砍镰,准备砍几棵树条当他做玩具的材料。我自然是我哥的小跟班。到了那里,哥哥先是弯下腰,摸摸树条的根部,确定一下先从哪下刀,然后挥着砍镰就要砍。我当时刚走到他后面,怕被挥舞的镰刀砍到自己,下意地停了下来,谁知,哥哥并没有砍下去,那我就干脆先绕过去吧。危险就在那一刻发生了。我哥背着我并没有看到我走过,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由于太用力,砍了一刀后,刀口直接向我脚上飞来,我感到脚应该是砍到了。
等我低头看时,发现并没有受伤。真是有惊无险啊,正准备笑呢,这时我俩才同时注意到,脚脖处出现一道细细的血,正由细变粗,接着血沿着刀口开始汩汩地往外涌,我们都怕了,也都愣了,随着流血增多,刀口处一下子绽开了,只见两边的肉白同时翻开,吓得哥哥赶紧两手捏住刀口,嘴里哭喊着叫,“妈呀——”,妈妈应该知道我们拿镰刀去砍树条了,听到哭喊声那么惨烈,看到场景,就猜到发生了什么。由于是瞬间砍的,还没有感到疼,我还愣着,妈妈早已惊叫着飞奔而来,慌乱中,她还抓了地上一个废作业本准备包扎用。她看到此刻场景,一把用作业本捂上去。从头上取下一个手绢,用力地系住,在我的脚底下绑结实,抱着我就拼命跑。
由于有个渠沟不好走过去,妈妈从远处塘埂绕到村上,顺着道路一直向北跑去,她要抓紧时间抱我去就医。医生在邻村,邻村和我们村之间有两条路,一条需要一直向北走到学校再左拐,是一条大路,好走。另一条是直接穿过村子,跨过很一大片稻田,道路都是田埂和河边,不好走,却比较近。
妈妈顺着大路一路向北,我想应该是因为路宽好走,抱着我不会摔倒吧。妈妈是用双手托住我,横着抱的。午后的村子道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我只听到妈妈腾腾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吭哧吭哧的喘气声。看到妈妈的汗水,像黄豆那么大,不断地从头上脸上滑下来,我心疼地说,妈,如果你背着我,就不会那么累了。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样,血,流的会,更快!血流完了,人就,活不成了。” 我虽然小,也听懂了,看到她已顾不上说话,便也没再吭声。继续听着她腾腾的跑步声和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路上妈妈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
村子很长,出了村,遇到地里有村民,问我妈怎么回事,她说小孩玩耍把脚砍到了,去就医。人家说,怎么不走小路,妈妈一边跑一边断续地告诉人家,小孩爸在学校那边锄地,我一个人抱着跑不动,他可以接过去跑得快些。还没有跑到学校,妈妈早早就使劲喊我爸,隔着高地,我爸还看不见妈妈,但他也渐渐听到了喊声,他扛着锄头出现了,他看到妈妈抱着软软的我,我的胳膊和小腿随着妈妈的脚步声晃来晃去,他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妈妈喊他来接,但妈妈脚步更快,很快过了路口右转了,爸爸却还在后头。
妈妈一刻也不敢停歇,一路上沉重的脚步在飞奔。我在想爸爸怎么还没赶上呢?有时妈妈实在跑不动了换做快步走。受得了的时候还是跑,我几次让妈妈不要跑太快,爸爸很快就到,看你累的满头大汗。可她哪里听得进去?
又跑了将近两里路,终于赶到医生家里,医生吩咐妈妈坐下,他要给我检查伤口,妈妈不让我看,把我的细细的胳膊放到眼睛上挡着,感觉着医生急忙揭开那简单包扎的伤口,这时爸爸才跨进医生家的大门,他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妈妈说脚砍到了,你怎么跑那么慢?爸爸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我以为掉水塘里淹死了,我的老天爷,那还能活?我吓得腿发软,想跑快都跑不动。”我默默地听着,想着爸爸虽然没有及时赶上来抱我,他也多么地爱我。
医生说要缝针,还要打麻药,为了救命,为了妈妈,我也不害怕了。闭着眼睛感受着医生轻轻的动作。听着医生家里其他村民各种惊讶的声音,还有妈妈的描述。院子里竹床上,一个小孩看到我的伤口,竟然吓得哇哇哭开了。
我还听到医生说,太危险了,差一毫米就是脚背大动脉,如果砍到大动脉,血会哧哧地往外溅,短时间止不住,顷刻就能要人命。我心里也吓了一大跳,感觉真是万幸啊。妈妈更是后怕地“啧啧啧”,其间的担心害怕自不必说。她庆幸她跑的快,庆幸她没有放慢脚步,但她却全然忘了自己有多累。
不敢相信妈妈为了挽救我的生命,抱着我跑了三四里土路,她是怎么做到的!
当伤口有感觉,我放下胳膊,看到已经是最后的程序,医生正在用指甲刮胶布,让胶布贴的更紧些,从他们刚才的交谈里,我知道,缝了四针。
现在想想,如果换做现在同样30多岁的我,我比当时的妈妈还年轻,这将近四里的路,独自跑下来,也根本承受不了啊,何况前面双手托着个八岁的孩子? 虽然我很瘦,也有几十斤重啊。背着跑还好过点,而我在她前面,是双手托着的,普通人怎么受得住呢?
后来家人多次说起来这件事,妈妈总是很高兴,高兴她为了我拼了几里路,高兴镰刀幸好没有砍到动脉血管,但她特别高兴的是我一路如何心疼她,唯独没有提到,酷热的夏天,烈日下的午后,她当时到底是有多累。
或许在妈妈心里,幼小的我的心疼曾带给她的感动,早已远远超过了当时她身体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