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幽州城,北上去向朔州的必经之路上,有个小城唤作谷城。平日里四面八方往来商旅无数,谷城便凭借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了大唐边境的一方繁华沃土。
今日的谷城,却不知怎的忽然多了许多守卫,尤其是城门口查验往来车马的士兵,人人手中擎着一幅画像,看上去是在寻什么重要的人。
等待出城的队伍里,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安静得紧,看上去毫不惹眼。偶尔微风拂过,吹起轻薄的车帘,隐约露出车内坐着的两个人。
“出城干什么去?”士兵粗声粗气地问那车夫。
“咳咳咳……”还不等车夫答话,车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相貌丑陋的老人探出头来,“我家闺女病得厉害,城里的大夫怎么也看不好,就想着去城外的万福寺拜一拜,求一个平安符。”
说着,他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咳嗽。
士兵见他咳得厉害,心中直打鼓,生怕也染上什么重病,犹恐避之不及 。奈何军令如山,他用下巴冲着车内伸了伸,“让你闺女抬起头来。”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手扶起身边的少女。士兵打眼一瞧,不由得一哂——这姑娘粗服乱头面色焦枯,四肢瘫软眼神涣散,一看就是久病缠身大限无多——与那画像上明眸善睐、国色天香的小贵人可谓是云泥之别。
“走吧走吧。”士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忽然,车里的姑娘动了一动,“喑喑哑哑”地像是想要说什么。
士兵刚有些起疑,只听老人沉声安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难得出门心中高兴,但也不能耽误官老爷办事。”
不是的、不是的——车中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被拍花子绑架已有七八日的永安公主李乐嫣——我是乐嫣,快救救我……
出了谷城便是山高水远人迹罕至的密林,距离下一个村镇不知还有多远,这可能是她最后获救的机会了。
可惜,她一早被强灌了一服软筋散,又遭车夫点了哑穴,此刻全身无力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嫌弃地放下车帘,忙不迭抬脚向下一队出城的板车走去。
别走——乐嫣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全无办法,只能在心里求那漫天神佛——菩萨佛祖求求你们,快让他们拦住啊……
“慢着。”
仿佛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听到了乐嫣的祈祷,真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从一旁绕到了车前。
那声音在乐嫣听来犹如天籁——不仅悦耳,而且似乎还分外熟悉……
“唰”的一声,一柄长剑挑起了车帘,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冷峻面容。
是皓都!
乐嫣眼眸一亮,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挣脱海老的铁掌。奈何两人力量太过悬殊,她半点动弹不得。
帕子!——她忽的想起袖中藏起的绣帕——上头那一只绿眼睛的小兔,皓都一定认得!
乐嫣摸索着探向袖口——还差一点点……
青葱指尖已经触到了丝帕的边缘,乐嫣心中一喜,正要屈起手指将帕子勾出——突然,身边的海老微微侧身挡住了皓都的视线,状似轻柔地拍了拍乐嫣的肩膀。
乐嫣只觉肩髃穴一阵刺痛——若不是此刻被封了哑穴,她的尖叫恐怕能惊起方圆十里的飞鸟——她的手臂顿时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就连身形都委顿了三分。
“官老爷,”海老低声下气地开口,“万福寺的平安符数量稀少,老儿赶个大早就为我这薄命的闺女求上一个,还请官老爷开恩,放我们出城……”
这辆马车停了太久,久到周遭的人群都躁动起来。除了出城的行人,就连谷城的百姓都不免好奇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窃窃私语着向皓都这边看来。
皓都定定地看了一眼车中沉默的少女,而后偏过头去,收回挑着车帘的长剑。
“走吧。”他的声线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轻薄的车帘悠悠落下,隔开了车外熹微的晨光——也掩埋了乐嫣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无声地默默哭泣——难道真的没救了么……
马车笃笃出了谷城,在官道上没走多远,就一个转弯拐去了林中小路。
“哼,刚刚在城门口,你是想求救,对吧?”海老阴恻恻地看着乐嫣,吓得她一个哆嗦,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缩。
她拼命地摇着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祈求,可海老怎么会可怜她?
“我以为你比苏苏乖,没想到也是个心思狡猾的,”他上下打量乐嫣,“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他摸出一根血迹斑斑的粗针,“这东西若是扎在关节大穴上,不仅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海老将针悬在乐嫣的膝骨上方,将动不动,那双渗人的眼睛看得她几欲作呕,“而且还不露痕迹,不耽误今后的买卖。”
乐嫣看着那根针,心跳都停了一拍。
早前与叔玉哥哥擦肩而过,如今又与皓都对面不识。他乃是当朝武官、京城一等一的高手,连他都救不了我——难道此番真的在劫难逃了么……
海老举着粗针扬起手臂——乐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铿!”
恰在此时,一支羽箭裹挟着万钧之势破空而来,直直钉入了马的肚腹。
那马不堪剧痛,嘶鸣一声扬起了前蹄,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马车掀翻。赶车的车夫被甩了出去,撞在路边的巨石上,登时头破血流。紧接着右后横飞出一柄长剑,银光一闪就削去了海老头上的半边车顶。转瞬间一道黑色身影自破损的车顶降入车中,挡在乐嫣身前。
所有的惊变几乎同时发生,乐嫣还没从即将受刑的恐惧中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揽着乐嫣腾空而起,然后飘飘然落在一丛苍翠劲竹旁。
“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皓都单膝跪在乐嫣面前。
软筋散的药效还未过去,此刻骤然失去支撑,乐嫣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
皓都见状,惊急之下展开双臂,将失而复得的小公主稳稳接在怀里。
两臂间温香软玉,皓都却顾不上心猿意马,赶忙解了乐嫣的哑穴。
“皓都……”甫能开口,乐嫣就带着哭腔软软地叫了一声——她不叫还好,这一声“皓都”撞上耳膜,那冷面铁血的京畿武官,竟生生红了眼眶。
纷乱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是慢了半步的守城卫队。几人合力将昏迷不醒的车夫与海老横放到马背上,又牵了皓都的马向他走去。
“皓大人……”小兵屏气凝神地轻唤一句,生怕多说一个字着恼了这杀神——皓都本就面相冷酷,这几日找不到乐嫣更是时时作金刚怒目状,吓得谷城卫队人人自危,等闲不敢靠近。
待那小兵走到皓都近前,他却不由得大为惊奇——这尊威名赫赫的怒目金刚,此刻居然在温声软语地小心哄着怀中的少女,眼中满溢疼惜心痛,嘴角似勾非勾,竟隐隐有了一分笑模样……
——好一个菩萨低眉。
小兵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怀中的少女。
感受到旁人好奇的目光,皓都一记眼刀袭向小兵,不过倒也没有与他多计较,皓都径自拦腰抱起乐嫣,足尖一点飞身上马,将她牢牢圈在胸口。
“官府的马车停在外面的官道上,还要委屈公主与属下同乘一骑。”皓都拉过缰绳,一边埋头对乐嫣低语。
青年男子的滚烫气息扑在耳边,乐嫣莫名两颊飞红,“好、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被点了哑穴声线阻滞,短短两个字她也说得有些费力。
密林中树荫蔽日光线昏暗,稍远的物什便模模糊糊看不分明。在这样暗藏危险的未知地域,乐嫣却感觉分外心安——身后那人身形高大,两臂一收便能将她抱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轻微的颠簸中,她不时轻轻撞上皓都的胸膛,乐嫣自己也说不清,她怎么竟好像有些贪恋那须臾的温暖。
官道近在眼前,不远处果然停了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皓都扶着乐嫣坐进车里,旋身坐在车帘外,亲自为公主驾车。
看着皓都的背影,乐嫣似乎恢复了语言能力,不复之前的张口结舌。
“皓都,刚才在城门口,你认出我了,对吗?”
“是。”
“那你怎么不直接拦下?你知道我看着你走远,我有多害怕吗?”于绝望之时蒙他搭救,乐嫣对皓都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与其说是责备,她的语气倒更像是撒娇——是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对着亲近之人的那种撒娇。
皓都闻言,径自沉默了下去。
“我、我也没有怪、怪你的意思……”乐嫣怕皓都生气,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就是……”
“你该怪我的。”皓都闷声应了一句。
城门处人多口杂,为保全乐嫣的名誉,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抓捕人贩——皓都这番考量实属周全,可他却另有追悔莫及、自责难当的痛楚。
当初公主明明说过“贴身保护不得稍离”,可他却将乐嫣一人丢在驿馆,以至于遭此大难——这让皓都如何能原谅自己呢?
出城求援相救幽州固然重要,但一想到乐嫣这些天……
皓都不敢细想、不能细想。
仿佛思绪也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稍稍转念便能教他断肠蚀骨、神灭魂销。
皓都这番思量乐嫣全不知晓,为了缓和气氛,她便捡了个轻松的话题,“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都……”她才想起自己眼下的丑模样,一时有些窘迫。
“公主是天家贵胄,自然是龙章凤姿,光彩逼人。”
皓都一板一眼地用场面话圆了过去,可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
我曾夜夜望月,一望十年。
纵有阴晴圆缺,我又怎会不认得月亮呢?
乐嫣连日来担惊受怕,今日心绪又经历了大起大落,此刻她筋疲力竭,仿佛下一秒就能沉眠不醒大梦三千。可她刚刚绝处逢生,不免惊惧难安,便是强撑着也要絮絮叨叨地和皓都说着话——只是乐嫣到底还是精力不济,最后简直到了梦呓的程度。她仿佛根本不在意皓都有没有应答,可他若真的不答,乐嫣又立刻转醒,紧紧盯住咫尺之遥的他。
皓都不由得心中一痛——乐嫣这是怕到了极点,所以才固执地不肯睡去,唯恐今日的获救不过是一场美梦,而梦醒后依旧要孤身一人与两个恶徒周旋,一步步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公主,睡吧,”皓都放轻了声音,语气温柔得让人心颤,“属下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没事,我不困。”乐嫣强笑一下,努力眨了眨快要粘起来的眼睛,继续看着皓都印在车帘上的身影。
“咔哒”一声,乐嫣腕边落下一个重物。她仔细凝了凝神,才看清原来是自车帘外伸进的半截长剑。黑色的剑柄被磨得发亮,一看就是长年被人握在手中——这是皓都的佩剑“星驱”。
“属下是武官,佩剑便是傍身立命的东西,”皓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剑在人在,剑去人亡。”
“嗯?”乐嫣约莫是累傻了,半晌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你……”
“所以,看见星驱,便等同于看见属下。”
皓都的声线还是一贯的清冷自持,可乐嫣却抿嘴微微笑了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了黑色的剑柄——那冰冷的金属似乎还残留着谁的温度——乐嫣终于沉沉睡去。
听着车内绵长平稳的呼吸,皓都的眉眼都柔和下来。
他低头看向身侧锋芒尽敛的星驱,忍不住伸出手,却又挣扎着收回。
皓都深吸一口气——剑平天下、名震长安的武官已经鲜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了——他最后一次伸出手去。
一柄星驱,终于被握在两个人手中。
永安公主在谷城休整数日,终于踏上了秘密返回洛阳的归途。
李乐嫣悄悄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几步开外,皓都骑着高头大马伴驾在车旁。他素来不苟言笑,眼下还要留心周遭环境,更衬得他神色严肃面容冷峻,乍一看还有些吓人——乐嫣却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有他在——她放下窗帘,双手虚握着抵在心口——我就不害怕了。
细嫩的手掌下传来自己的心跳,似乎悄悄快了起来。
马车外,皓都收回看向车窗的眼角余光,强自压下飞扬的心绪——乐嫣今日端的是鸦鬓雪腮、冰肌玉骨,只消看上一眼便教人魂牵梦萦;她方才展颜微微一笑,让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皓大统领呼吸都停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扯得身下宝驹放慢脚步,落在马车后面。
乐嫣正暗自开心,忽然惊觉窗帘上那抹剪影消失不见——她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掀开车幔,攀着窗棂探出头去四下张望。
皓都一见乐嫣探头,连忙轻踢马腹,快走几步行至她近前,“公主有何吩咐?”
乐嫣闻言转过头来,见到皓都近在咫尺,她先是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般行径实在有失体统——向来娴静端庄的乐嫣不由得有些羞赧。
“无、无事……”她喃喃说着,放下车幔缩回了身子。
车里的乐嫣在害羞,车外的皓都却以为自己又吓到了公主——他垂下眼眸,笑容有一丝苦涩,“公主莫急,以现在的脚程,不出三日便可抵达幽州,到时会有侍女前来服侍、为公主解闷,公主也能……”皓都尽量放缓了语调,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也能见到魏叔玉了。”
对哦,叔玉哥哥在幽州——若不是皓都这句话,乐嫣几乎都忘了幽州城里还有个自己的“如意郎君”——虽然不明白皓都为何在此刻提起叔玉哥哥,但能见到故人,乐嫣总是高兴的,“叔玉哥哥还好吧?”
“他平安无事,”听到乐嫣关心魏叔玉,皓都不免语气不善,又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道,“魏叔玉会护送公主前往洛阳,左右不过……”
“叔玉哥哥送我回洛阳?”乐嫣飞快地打起帘子,微微蹙眉望向皓都,“那你呢?”
“太子殿下命我肃清庐江王乱党,我自然是要留在幽州的。”皓都抬起头目视前方,便刚好错过了乐嫣眼中一闪而过的低落。
怎么回事——乐嫣闷闷不乐地将香囊的绦子扭得歪歪斜斜——怎么好像……突然不想那么快就到幽州了呢。
忽然,远处山坡的密林上空腾起一群飞鸟——皓都脸色一变,撩起衣袍翻身下马,手按路面凝神细听。
众人面面相觑,正在犹疑之时,只听得皓都厉声大喝,“快!丢掉辎重,往东南方向全速前进!”
这一次的护卫都是跟随皓都多年的亲兵,闻言二话不说立刻照办,一队人当即就往东南疾驰而去。
乐嫣虽不知个中缘由,却晓得此刻事态紧急,便不敢多问,生怕耽误了皓都的部署——可她心里到底还是怕的。
“公主,”马车外传来皓都的声音,乐嫣赶紧膝行几步凑到窗前,听他细细解释着,“前方自西北方向有大队人马,听声音像是草原骑兵,大概是听闻幽州兵变,想来趁乱劫掠,”皓都更放轻了声音,怕吓着乐嫣,“不过无妨,我们负重轻,一定能跑过他们。”
可惜,苍天无眼,他们这次的运气委实不太好。一行人快马加鞭,却还是不幸遭遇了小股骑兵,转瞬间队伍便被冲得七零八落。皓都并三五侍卫护在马车四周勉力支撑,眼看就要破防。
若是再不突围,恐怕是会全军覆没——皓都与亲兵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之下他已无需多言——皓都禁不住面露不忍。
“大人快走!”浑身浴血的副将冲他声嘶力竭地喊,“我们殿后!”
皓都咬着牙闭目一瞬,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武官——他纵身跳上马车车头,狠狠抽了一鞭——骏马吃痛,撒开四蹄猛地冲将出去。
“活着回来复命!”皓都厉声命令道,又扬起一鞭,驾着马车逃出了敌人的包围。
因为担心有追兵,皓都一路都往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去,片刻不敢歇息,一径跑到了月上中天,才在林中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
皎皎月华、融融篝火、耳畔还有松涛蝉鸣,若不是在逃命的路上——乐嫣悄悄抬眼看着被暖黄火光映得眉眼温柔的皓都——这不就是我梦想中的自由吗。
她苦中作乐地想。
山林的夜总是寒意逼人,一阵冷风刮过,乐嫣瑟缩几下,又朝火堆偎近了些。
“小心燎着裙子。”皓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哦。”乐嫣乖巧地敛了敛裙摆,又直起身子远离了火苗。奇怪——乐嫣偷偷看了一眼正专心烘着木柴的皓都,心中不禁暗自嘀咕——他明明没有看我,可是怎么好像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这人莫不是脑后也长了眼睛……
乐嫣歪着脑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那样的皓都……好像还蛮好笑的。
都到了这般田地,还在傻乐呢——听见乐嫣的动静,皓都无奈又好笑地轻叹一口气,回眸瞥了她一眼——若是换做别的贵女,眼下肯定是又害怕又生气,多半还要拿侍卫撒气。
想到这里,皓都的心底又软了几分——她本就是这般天真纯善的性子啊。
乐嫣小心翼翼地伸手烤火取暖,时不时搓搓胳膊。忽的,肩头落下一件衣服——原来,是皓都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
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乐嫣紧张地抓紧了披风边缘,红着脸低下头去,却被地上一个小小的物什吸引了目光。
“咦?原来皓都你也有这个?”她伸手拾起平安符,举到皓都面前,“和我在大兴善寺求的一模一样呢。”
皓都闻言,身形都僵了一僵,“平安符长得都差不多吧。”他伸手就要去抓乐嫣手中的平安符。
“哪里差不多。”乐嫣一扬手,堪堪躲过了皓都。她略带不满地微微噘嘴,“大兴善寺的平安符,形制与花色都是独一份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乐嫣抿嘴一笑,活像个得意的小狐狸,“你都不知道长安各处寺庙平安符长得不一样,那这个一定是别人送你的吧?”
皓都到底比乐嫣高出许多,稍稍探身便抢过了平安符——这个平安符乃是他拾金有昧得来的,若是细究可算是来路不正——他做贼心虚似的将它塞进衣襟里藏好,含糊其辞地点点头,“是、是啊。”
“也对,平安符这种东西,总要旁人诚心为你求来的才算灵验,”乐嫣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当初粗心弄丢了给叔玉哥哥的平安符,害得长歌舍了自己的给我——她现下颠沛流离,也许真的是因为我……”
早知道就不该把长歌的平安符送给叔玉哥哥——乐嫣懊恼不已——若是长歌与叔玉哥哥之间注定有一个人不得安生,那这人一定不能是长歌。
“你是说,这平安符是你为魏叔玉求的?”皓都突兀地出声发问,不自觉提高了声调,语气又冷又硬,还隐约带着一缕酸味。
“是啊……”乐嫣茫然地看着仿佛在生气的皓都,不知道他这股无名之火从何而来,“怎么……”
乐嫣的不知所措,落到皓都眼里就成了又惊又怕——他忽然不生气了——他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可悲,一介武夫草莽竟也肖想大唐公主;可笑,心念之人却把自己视作洪水猛兽。
“没什么,”他偏过脸去背对着乐嫣,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公主早些歇息,属下就在车外守夜。”
也罢——皓都攥紧了满心的酸楚——这几日的同行本就是偷来的,能救她于水火已是造化,哪里还敢奢求其他呢?
义父曾经说过,“爱欲若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而皓都那不可言说的、只能深埋于黑暗中的爱欲,就如同此刻藏在他怀中的平安符,是一柄钝刀——虽不至于伤人筋骨,可割在身上,还是会疼的。
但这把刀是她给的,他便舍不得放下了。
今夜,注定平地起波澜。
刚过子时,乐嫣于睡梦中被刀剑争鸣声惊醒,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浓重的血腥味透过车幔扑面而来,她才知道,车外又有一场新的厮杀。
乐嫣害怕得紧紧捂住嘴,涟涟泪水模糊了视线——她颤颤巍巍地抬头向前望去。
“哗”——
山间的夜风吹开车帘,一个高大的背影映入乐嫣的眼瞳——那人手握星驱跪坐在她身前,微微压低的脊背像是一张拉满的劲弓,雷霆万钧蓄势待发。
云破月出,万丈银辉倾泻而下,在他身后投下深深的阴影——乐嫣安然无恙地藏在这片阴影里。
眼前的这个背影,她曾在幽州驿馆的睡榻前见过——彼时,她还不明白这个背影意味着什么;眼下,她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无论平安还是危乱,他总是挡在她身前,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却也留给她无限的心安。
听到背后的响动,皓都微微侧过脸,用他一贯清冷的声音,对着乐嫣温柔低语,“公主莫怕,属下就在此地,一定护你周全。”
借着如水月色,乐嫣终于看清:皓都微微勾起唇角——即便身处这般险境——他居然在对她笑。
这是她看到的、皓都的第一个笑容——月光般明净、山风般清远,独属于乐嫣的、皓都的笑容。
乐嫣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
咚咚、咚咚……
胸膛里莫不是藏了一只小兔?不然怎的心如擂鼓,好似其他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帮山贼不过一群宵小,死伤过半后,其他人见在皓都手下讨不到半分便宜,便乌泱泱作鸟兽状四散而去。皓都弃了马车,拉着乐嫣七拐八绕,躲进一处绝密的山洞。
直到眼看着乐嫣安顿下来,皓都才仿佛脱力一般地跪倒在地——乐嫣吓了一跳,伸手去扶他,却摸到了一手斑斑血迹。
“皓都!”乐嫣吓得花容失色,“你哪里受伤了?”
“无碍,”皓都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小伤而已,属下可以自行处理。”说着,他掩了掩被血浸透的衣襟,半开玩笑、又万分庆幸地喃喃自语,“还好是黑色的。”
不然乐嫣看到染血的衣服,又要害怕了。
皓都倒也确实没有托大,利落地取出箭头、清创、包扎,一套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可是等迷迷糊糊睡去,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发起高烧来。
乐嫣起先不知所措急得直哭——但是眼泪无济于事,哭过半晌,她渐渐镇定下来,学着从前宫人照顾自己的样子,撕下干净的里衣,沾了山洞石壁上冰凉的夜露,敷在皓都的前额。
事急从权,此刻乐嫣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握着皓都的手跪坐在他身边,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熬不过去了。
皓都平素惜字如金,没想到发烧的时候话倒多了起来。大约是烧糊涂了,他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仿佛这是他的心魔。
“你明明胆子最小,我却……总在你面前杀人。”
这小半夜皓都烧得实在凶险,模糊中他曾有片刻恢复神智清明,听到身前传来少女的祈祷:
“菩萨在上,信女李乐嫣,”乐嫣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将手中的一缕青丝放进香囊,她清了清嗓子,抽抽噎噎地继续说,“为皓都求此平安符,保佑他逢凶化吉、病痛全消,乐嫣愿以身代之……”
“不、不行……”皓都悚然一惊,急得坐起身子,连连摇头,“公主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乐嫣回过头来。
此时,恰有一缕月光透过头顶破碎的石壁,柔柔地包裹住她。经过一日离乱,乐嫣早就是灰头土脸,再加上满面泪光,她哪里还有一国公主的姿态——可这样的乐嫣在皓都看来,却圣洁美好得犹如望舒仙子。
“皓都!你醒了!”乐嫣眼眸一亮,惊喜地俯身凑近了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唔,好像烧退了一些……”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等断发厌胜之术,”皓都刚刚转醒,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急急拉下乐嫣的手,“快些悔愿,不然……”
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从来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何曾信过怪力乱神?此刻却强撑起一把病骨,说什么也要让乐嫣收回祈愿——他分明不信神佛,却这般害怕誓约应验到她身上。
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他也会痛彻心扉。
“这并非邪术,”乐嫣认真地解释道,“我幼时生病,阿娘便是这样为我祈福,十分灵验……”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来越小、脸却越来越红——哦,迷糊的小公主终于想起,这样的祈福合该只发生在至亲至爱之间;而她与皓都……
哎呀不管了——乐嫣在心里飞快地摇了摇头——观音菩萨普渡慈航,定不会与我计较……
她将装了青丝的香囊塞进皓都手中,“快拿好,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为我……求的……平安符吗?
皓都低头看向掌心那枚小小的香囊,又抬眼望着满心担忧欣喜的乐嫣,忽觉人生至此,竟是圆满已极。
他曾夜夜望月,一望十年。
而今,终有片刻——他的月亮,也照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