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去秦岭山区的一个小镇采风,那座修建成欧式风格的小镇,有崭新的四星级酒店。它设施齐备,服务温暖。可是有一天,我在午后的阳光里醒来,阳光照着我,照着洁白明亮井井有条的房间,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了孤独。孤独追得我无所遁形时,我想起我的女友鱼飞,在我们相识的15年时光里,她的样子定格在某一年。那一年,她拉着我的手说:生活的圆满是自己给自己的。
你相信吗,这世界上那些做了一辈子朋友的人,大抵是因为她参与了她的青春,并没践踏它。
鱼飞是我认识的姑娘中最美丽最有才情的,在我和她都25岁那年,一起为某时尚期刊写专栏。那时我来到这座城市没两年,住在某大学的职工宿舍里。鱼飞那年在报社辞职,被聘到电视台工作。我和鱼飞认识那年,我们都很动荡,我刚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感情,鱼飞和她年轻的丈夫打起了内心战。那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通常是喝咖啡,出奇的是,我们无法谈到各自的感情,偶而带过的两句,也是摸不着痕迹的自言自语。我想也许我们都把自己当做成熟的女人对待。
逛街、喝咖啡、在喝咖啡时各自抱着有重量的时尚杂志,鱼飞把喜欢的东西写在一个漂亮的本子上,字迹干净也坚定。
我知道,那个本子上,装着她对美好事物的梦想。
关于鱼飞的婚姻我所知甚少,几近忘却。唯一活脱的镜头是那个小伙子在结婚前,每天等上夜班的鱼飞下班,有一天在他习惯等候的树下,开始求婚。鱼飞也没什么犹豫,因为先天的贫血症,她经常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冷。而他的守护,是她冰冷的世界里潜藏着的暖意。
可这份暖意在结婚当晚就消失了。婚宴结束的团圆饭上,婆婆端上的是两盘水饺,茴香馅儿,坐在桌边的鱼飞木木地看着两盘饺子不知所措,茴香,是她从小就不吃的蔬菜,怎么办?她把眼睛投向了丈夫,此时,新婚的丈夫正被他妈妈填鸭式的往嘴里塞饺子,鱼飞偷偷跑下桌去,到厨房给自己泡了包方便面。
她突然开始明白,以后的朝朝暮暮就都淹没在这样的景象里了。
这场婚姻维持了两年,在我认识鱼飞那年,鱼飞正在艰难地为自己的婚姻解扣。起先丈夫的姿态是痴缠的,为了不离开她,他想出了很多方法。
春天时我和鱼飞在上海公务,在上海的最后几天,鱼飞从我们入住的公寓酒店柔软的双人床上翻起来,她脸色苍白,抖动着嘴唇,黯淡地告诉我,我们得分开一天,她丈夫追到了上海,要跟她做最后的摊牌。
从上海回来,有一天我走到公司门口,短信来了。掏出手机,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我突然有严重的窒息感。鱼飞在短信上写:我离婚了……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们都不是幸运的姑娘,没有遇到更成熟的男人。他们一旦转过头去,马上成为另一番面孔。
鱼飞在离婚前夜去家里取自己的东西,不过是两书橱的书。终日不归的丈夫得到朋友的电话,马上带几个朋友回家了。鱼飞就这样被几个男人监视着,蹲在地下绑书。绑着绑着她顿悟了,如果感情到了这步田地,旧物也没什么可执着的了。她一脚踢飞了脚下的书,背着一只白色的口袋包,夺门而去。
那一年,鱼飞通过几次试镜,被电视台录用,从媒体跳槽做了主持人。
离婚的鱼飞,没有回娘家,把自己搬到了电视台对面的酒店,一住就是半年。对此,她讳莫如深,没通知任何一个朋友,半年后,鱼飞买下电视台附近的一处80平方一室一厅,房间是装修好的,我去的那天,她一边收拾书,一边给刷墙的工人结账。
她说,男人不能给的东西,我们自己也一样可以得到。比如安全感。
第一次去她家时,鱼飞的房间除了洁白的四壁,一张低矮却宽大的床,什么都没有。再去,窗棂上已经飘起紫色的纱幔,暗红色的沙发上躺着一只棕熊,鱼飞用微波炉热甜点端给我,到处是独身女人生活的痕迹。
那时,我刚刚告别一场爱情,旧伤未愈,需要有人来填充失爱的落寞。所以常到鱼飞的房子小住,我们的光阴是这样的,聊着聊着天就亮了。
我们从不提及她那段住酒店的时光。那时候我就知道,光阴这东西啊,它想隐藏某种处境真是太容易了,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一瞬,我们都把自己安置在了城市一隅。
鱼飞家的床有一个能移动的床桌,大多数时间,鱼飞在床桌上写字、喝柠檬水、用所有带羽毛的靠垫围住自己。
我很爱装饰鱼飞的家,秋天时参加公司的旅行,我从阳朔买了一幅根雕的画送给鱼飞,她接到画很高兴,我们把它钉到了正对着床的墙上。
也许是鱼飞的房子鼓舞了我,半年后,我也搬离一直寄住的大学,买下城市东边的一所公寓,搬家时,鱼飞用车送我,在车上,鱼飞对我说,知道吗?一个女孩有了房子,想嫁就难了。
秋天之后,我和鱼飞的专栏里都闪出另外男人的影子。对于她新的恋情,我依然不知道太多,只知道他对她很好,他单眼皮、小眼睛,永远有平和的笑容。
电视台的工作很辛苦,偶尔会在很晚的夜里到鱼飞工作的地方等她下班,她画着很重的妆,我们找个街边吃馄饨、喝啤酒。
我似乎没有从昔日的恋情里解脱,专栏写得又伤感又软弱,而鱼飞的专栏却总是透着几许诡异。我们相得益彰的风格,很受读者欢迎,很快,读者给这个专栏起了个有趣的名字:西安二李。
这时已经是2007年,我因西安二李的名号开始被关注,这年5月,我经过了一场匪夷所思的车祸,一个为情伤感疯狂的女人在斑马线上把我刮倒,并把我的身体一直拖进了车身下部。
在医院住院的三个月,鱼飞偶尔去看我。有一天,她去时,正看见追求我的男子,拿着11瓶罐头矗立在床前,小心地询问着我要吃哪一个。我看见,鱼飞的眼里闪出两滴眼泪。
出院后的一天,鱼飞告诉我她要走了,到上海去。她看起来很动情,她说其实那个男人很好,你要好好对他。她说你知道之前的一次,我生了一场很重的病,心脏出现衰竭,我当时的男人啊,还在家里打游戏哪,被家人拽过去,站在那里不知能干什么,我当时的心都凉了。
我想起,鱼飞有一种奇怪的病,她比别人都怕冷。
那天我对她说,其实上海更像你的故乡,倒是在这里,你像个旅人。我对她说,你走,我不去送你,你来,我定去接你。
三天后,鱼飞离开了这个与她气息完全不符的故乡,到另一座城市,租住电视台附近的公寓楼。
之后,网络时代到来,一夜之间我们有了博客,有了微博,有了朋友圈,再远的路也不过咫尺了。
那几年,鱼飞在工作,在赚钱,当年被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已经可以轻易地实现。可她反倒变得素气,她爱了满世界游逛。
微博上,常常出现她在世界各地的影子。
她住过很多酒店,从名古屋的家庭旅馆到威尼斯的水边别墅,几乎世界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她的脚印,在行走的时光里,她的身影总是模糊的,有时是一个小点儿,她的镜头很诡异,比如落在古堡酒店窗棂上的最后一缕余晖、比如欧洲某个小镇的汽车旅馆里的啤酒、比如香港的一顿茶点和橘汁。
而我们仅有的几次相逢,也都是在酒店里。
2012年,鱼飞应邀回西安主持活动,我们在活动后到星巴克喝咖啡。鱼飞问:跟那个人怎样了?我莞尔一笑,我说一场恋爱如果拖得时间太长,结局往往无疾而终。
鱼飞又问:不想要个孩子吗?
我摇头,我说我还是想要爱情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理想,爱情就是我的理想。
鱼飞显得有点儿累,她对我说,她想要个孩子了,一个孩子总会使人生变得不一样一些吧!
如果生活注定不完美,我们是不是也能让她圆满一点儿?
2013年秋天,,鱼飞再次归来,这次归来除了主持活动,她把时间都花在了修补牙齿上。我们唯一的见面,她老话重提,她说,想生个孩子了。
时光就这么一直走,2014年,我的第五本书出版,同年6月,我接受一份邀请,下乡采风两个月。就在我采风期间,鱼飞却回到了我们的城市。
这一次,我们错过了。没想到就在一个月后的夜晚,我的微信突然响起,鱼飞说:亲爱的,我怀了孩子,下个月就去美国待产。
我惊喜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抹脸颊,脸颊竟然是潮湿的。
我说你要大胆地去,你不是在给自己生孩子,你是在给我们生孩子。
你的世界是冷的,但你就是有本事,让它暖起来。
说完,我哭了。
2014年圣诞夜,我收到一条来自鱼飞的微信,什么也没说,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国家庭普通的卧室,白色的墙、亮灰色地板,落地窗上飘动着淡紫色的青纱。
那是鱼飞暂居的友人家。我掰着指头算,再有两个月,她就要搬到月子中心,再半年,她就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