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雨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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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谭强的德语堪堪能与人简单交流的时候,他在家里约同学搞了一次party。他以为这样能促进在这边的群体中的友谊,让自己慢慢适应他们的生活。他特意在圣诞节前夜那天邀请了大家。那晚也算是彻夜狂欢,大声的音乐和香气四溢的啤酒满满一屋子,凌晨到了,男同学带着年轻女孩子回家。其乐融融的场景。要是喝多了,醉在哪儿就睡在哪儿,无论男女,四仰八叉的。外人乍一看,还会以为是来到了难民窟。
翌日醒来,谭强早早地下来收拾着杯盘狼藉。看见一人跟自己的女朋友躺在自己吐的秽物里,他眉头微皱,走过去轻轻推醒他们,并说:你们换个地方吧,这边脏,我收拾一下。
两人先是一愣,随后均笑了,说:我们从来不做这些事的。
他们一边站起来挪走,一边旁若无人地唇枪舌战起来。
谭强微微撇了下嘴,目光黯淡,自顾自地收拾着满地狼藉。
好不容易收拾完家里,同学们也都各自回家了。谭强煮了杯咖啡,一个人陷在客厅的沙发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他开始懂得什么叫做寂寞。
下午五点钟的光景,他准备去外面找点吃的,可是圣诞节一来,基本没有商店营业。寂寂长街安静地像是一场梦。映着墨蓝的天色,街道上的积雪都隐隐泛着蓝光。他想着街道两侧的人家里正欢歌笑语,而自己寄人篱下举目无亲。
想起曾经高中的时候,与人争辩这世界是否还有如儿时般无条件相信彼此的那种信任,而今,这些根本就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无从依靠。
记忆中的童年生活,是无穷无尽的争吵。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刚刚考上公务员,拿着一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母亲在一家小公司里做文员做了几年都没什么起色。谭强在一群大富大贵的孩子当中显得异常不合群,他始终无法融入进他们的生活。每天都有同学喝着可乐吃着薯片,他什么都没有。每次跟父母要钱的时候,免不了就是一阵责骂。父母常常夜里因为各自工作的抱怨而争吵不休,母亲怀疑父亲被单位里的小财女迷了心窍,父亲担心企业老板对她意图不轨,无尽的猜疑和争吵,谭强从小就已经习以为常。
后来渐渐长大,他已经习惯在贫穷与富贵之间的夹缝中生存着,直到后来家境渐渐好起来了,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本性——除了钱之外任何事都没有麻烦过父母,也没有向外人说起过自己的家庭。但大概,太多事,钱就已经能够解决好了。
高中的时候,谭强的父母在工作上已经渐入佳境了,生活也随之好过一些。父母在自己的职场上倾注的心力远比在他身上倾注的要多得多。因为缺乏对学习的管教,谭强在学校完全是恣意妄为,而学校知道他的父亲在政府工作,得罪不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时候的谭强染着一头黄发,与一群所谓的哥们儿在学校里瞎混。其中,就有徐莫。
徐莫在学校里的姿色颇佳,形象气质都不错,不过那是在人前。也没有多少人见过她在人后的模样。谭强必然见过。那时候他们常常夜不归宿,出去通宵上网,或者是在深夜的街道上晃悠,吃麻辣烫,抽劣质烟。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门口,静候天光大亮。
那时的高中打架闹事是经常有的,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在学校是不会动刀子的。徐莫因为长相身材都不错,又是团队里唯一的女生,在他们那群人中,人气是很高的,有什么事都会替她出头。但唯独她与谭强交好,但也仅仅是交好,并没有其他的关系。谭强知道,徐莫不过是看中自己的钱,以及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份虚荣。她以为自己受到大家的关注和追捧,是因为身边有谭强才得以成立的。从小来的对感情的淡漠,以及对人性的冷静思考,让谭强对于现世里这些细致入微的情绪,从那时候就可以敏感的察觉到。只是他从不点破,因为点破之后的场面也许会成为自己的负担,他不会允许自己有这种事情发生。
但毕竟年少,对于感情的无理倾注茫然不自知。要说徐莫在谭强身上没有倾注感情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这个城市的高中还是很多的,常常隔一条街就有一个中学。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地下势力,由学生组成。俗称拉帮结派。
谭强就是他们高中最大的势力头目。那次自己的小弟在校外打了另外一个学校头目的表弟,说来可笑,两个学校共一条后街,两帮人在一个网吧里因为争一个机子而大打出手,各有损伤,不过另一个学校带头的被打的很惨,送医院缝了十针。本来谭强去医院看了,也赔了点钱。可似乎对方并不满足,一天天的找人跟踪着谭强。
谭强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一群人在校外聚餐,一个个喝的醉醺醺的,都跑到网吧里去睡觉了。人群散去之后,谭强跟徐莫留在饭店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父母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饭店里的喧闹让两个人之间的安静显得更加明显。
是这样一种无意制造落差的烦躁。
我出去走走,你不要跟来。谭强说。
徐莫静静看着他起身而去。没有接话。
后街一到晚上就非常热闹,不过热闹都在里面——
小酒吧里动感的节奏隔着厚厚的隔音墙都能感受得到嘈杂。
各种大小KTV里或深情或神经质的声音悠悠散散地从各处飘出来。
沿路小餐馆大饭店的大厅里,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卖茶叶蛋的大妈坐在店里看着电视里无聊的各种节目,频繁地不断换台。
路灯三米一个。灯光微弱。
深秋的夜晚,街上人影疏疏。谭强裹紧身上薄薄的皮风衣,点着一支烟,沿着路灯,埋头踽踽独行。
身后,徐莫隔着好几米,一步一步地,努力跨着与前面的谭强一样频率的步子。
如此行走,不紧不慢。
时隔多年,他竟然养成了偶尔回头看的习惯。独自一人走在国外寂寞干净的街道上,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像回忆和现实交替播放的电影一样。只是他再也感觉不到那些让自己莫名烦躁的喧闹,还有身后同样频率的步伐了。不知道是不是人始终是怀旧的动物,在异国他乡,容易想起年少时莫名的温情。又或者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