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安逸面试的第三家公司。
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白衬衣配牛仔裤,脚踩一双白得发亮的运动鞋的安逸,像一只站在白天鹅之中满身污泥的野鸭子一般,杵在众多应聘者之中。
有经验吗?不用非得工作经验,别的经验也行
安逸被他问的一脸懵,她摇头,有些呆滞的摇摇头。
毋庸置疑,她失败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疲惫的灵魂走回了她的那间不到20平米的合租房。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没有希望的。不用看你的状态看你今天的穿着就知道了。你以为你在学校竞选三好学生大队长吗?你啊,还是安安心心的做你的服务员吧。你不适合进狼窝。
同租的姑娘乔娇倚在门框上,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
端盘子端不出大学生来。我得供安冉上学。我不能让我弟弟活的跟我一样。阿乔你帮我个忙好吗?你能不能把我这些年打零工的事写进档案,你添点油加点醋,凑个经验……他们说不用非得是工作经验。
安逸一脸真诚的看着她。
乔娇推开她递来的,已经被推开过无数次的简历。
轻蔑的笑了。
你以为他们要的经验是什么?他们要你的床上经验。怎么,有吗?他们要你顺着他们的意思爬上他们的床。
乔娇是那种典型的坏女孩,辍学,离家出去,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到这座所谓的发达城市,做一个陪酒女。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回到那个把女人当作生子工具的小乡村了。
她说,她才不会浪费自己的生活去供她爸爸妈妈手心里的宝贝。
她说,他们既然敢生,就应该料想好该给他们的儿子一个怎样的未来,给不给得了,能给什么都不关自己的事。
为了你那个弟弟,你愿意把你自己赌出去吗?
乔娇戏谑的看着她。
她知道这个中规中矩的姑娘,不会做那么出格的事情。
衣服和鞋子给你放在沙发上,怎么做你自己想吧。记住以后干什么正经事,别再穿你的地摊货和假阿迪了,首先是掉价,其次是不好脱。
乔娇从房间里拿出了一条抹胸包臀的小红裙,一条抹胸胸衣,和一双细跟恨天高。
安逸直愣愣的站在那。
听着乔娇说那些嘲讽的话,看着她给自己拿衣服,看着她用戏谑的眼光打量自己。
愣在门口没有人会给你送工作,进屋,洗澡,睡觉。
说完乔娇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安逸还站在那。
她在想事情,想很多很多的事情。
她想起了十六年前弟弟出生时候的场景,想起了三年前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父亲撕掉时候的场景,想起了两年六个月以前自己被乔娇捡回家的场景。
家里哪有钱供人上大学。女孩子上过高中就不错了。早点出门赚点钱没准还能给你弟弟个机会。
她是她接到大学通知书的前一天母亲对她说的话。
姐,你去上学。我去打工。爸妈不供你我供你。
那年,安稳13岁。
她想如果那年安稳没跟她说这些话,她现在会不会就像乔娇一样,恨着他们。
那天安稳给她打电话说,姐姐,我想去上大学。我不想在这个穷山沟里过一辈子。
她问乔娇该怎么办。
乔娇说,安稳比他爸妈聪明。
别的她什么都没说。
安逸抓起乔娇扔在沙发上的衣服,走回了房间。
她记得,那时候她总是拦着乔娇穿这种连她看着都害羞的衣服。
现在,自己也要穿上这种衣服了。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她都没能合上眼睛。
闹铃准时想起。
她机械般的,穿着她以为她一辈子也不会穿的衣服。
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比穿在乔娇身上更短。
走在路上的她,能感受到风触及她的每一处肌肤。
怎么?这是有高人指点?
面试的经理看到这份略显熟悉的资料,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他笑了。随即写下了一个地址递给了安逸。
那我就不多说了,你知道该怎么办。
安逸看了看手里的地址,木讷的点点头。
转身离开。
她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她不是没想过。那年她背着一个破编织袋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就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活不下去走上卖自己的这条路。只是,那时候的她遇到了乔娇,给了她一间屋子,一口粮食,给她留了一条命,找了一份能保证不被饿死的工作。
她以为她要这么活一辈子,在安稳打电话来之前。
安逸不知道这一个晚上是怎么熬过来的。
经过一个晚上的“探讨”,他跟她说,下周一来公司吧。
撕裂般的疼痛感席卷全身。
羞愧二字占满了她的心脏。
她回家,踉跄着挪回了家。
乔娇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喂她喝了一大碗中药。
我把那套衣服扔掉了。
乔娇说。
你把我也扔掉吧。我比它脏。
乔娇把她抱进怀里,揉着她的脑袋,跟她说。
我以为我那天晚上把话说的那么难听,你会知难而退,放弃供你弟弟上大学的想法。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做。别闷着了,哭吧,给你一个哭的机会,哭够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安逸推开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啜泣,呜咽,最后嚎啕大哭。
乔娇说,等你过去心里这个坎,就会发现这没什么。
乔娇说的对。安逸用两年的时间证明了乔娇这话的正确性。
这两年,安逸在公司里越爬越高,不,应该说是越睡越高。
这两年,安逸从一个打杂小妹,到了管理阶层。
这两年,安逸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奉承,成了公司谈酒桌业务的顶梁柱。
这两年,她和乔娇告别了,那间又小又破的合租房,住进了公寓。
安逸跟乔娇说。
这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是个坏人,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活着。以前我很看不起你们这些出卖身体的女人。可真等到自己走到这一步了我才发现,这没什么,出卖身体怎么了?我连灵魂都卖了我不还是很好?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干净脏,自己觉得自己干净就行了呗。
乔娇还是摸着她的头什么都没说。
安稳打电话说,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爸妈想摆几桌,想问问姐姐能不能回去。
安逸说,好,回去。
那天,安逸开了一辆最贵的的车,拎着一大堆东西,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下,走进了,她阔别近五年的家。
看的出来,父母那天很高兴。不知道是因为安稳考上了大学还是因为安逸让他们在乡亲们面前赚足了面子。
安经理?
安逸回头,看见了一个略显眼熟的姑娘,她以为,在这遇到眼熟的人很正常,毕竟她在这活了18年。可她没想到她会在这遇到一个叫她安经理的眼熟的姑娘。
真的是您啊!真没想到您和我男朋友是老乡。老公,我以前和你提过的安经理是你的老乡呢!
安逸看着邻居家的小儿子朝她们走了过来。
你瞎说什么呢。我安逸姐哪是那种给人当姘头上位的女人。
他的音量不算大,但还是在一旁喝酒的安父听了个清楚。
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给人当姘头了?
他扔了手里的杯子怒气冲冲的看着我。
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么得来的。
她说的云淡风轻。
可她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院子里就像有数千只蜜蜂飞过一般炸开了锅。
她转头看着安稳。
安稳也惊愕的看着她。
她朝他点了点头,以示他刚刚听到的都是真的。
她看着她的弟弟,耳边传来母亲的哀嚎,父亲的咒骂,以及无关人士的议论声。
一个巴掌锢在她的脸上。
滚。
她听到父亲低沉的吼声。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路过安稳时,她听见他说,姐,我嫌你脏。
那一下子,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上车,开车,到公司,走上楼。
她像个机器。
安稳的话抽干了她,她现在彻彻底底是一个机器。
她站上了公司的顶楼,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最后一步,她跨出去了。
坠落的那一瞬间,安逸觉得她解脱了。
她的葬礼没有请司仪,乔娇为她处理好了一切。
遗体告别的时候,乔娇拿着话筒站在安逸边上说:
安逸今年25岁。
我和她认识了四年九个月27天。
她是我四年九个月27天前,从马路上捡回来的。
我记得那时候的她,穿着很单薄的衣服,抱着一个破旧的编织袋蹲在马路边瑟瑟发抖。我跟她说,我差个室友,你愿不愿意来?
她点头,说她没钱。
我说没事等你以后有工作了有钱了再给我。
刚开始的时候她是个小服务生,赚很少的钱,房租就我七她三,粮食我买,她负责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有一天,她弟弟给她打电话说,想去上大学。
安逸想供她弟弟啊。就拼了命的找能赚钱的工作。
最后,靠着自己干干净净的身体得到了一份职位。
我知道,你们嫌这样的安逸脏,嫌她钱来的不光明正大。但是我想告诉你们,安逸寄回家的所有的钱,还有资助村里的钱,都是这么赚来的,既然这么脏,你们还回来啊。记得,你们得到的一切都是靠在安逸的脏弄来的,也干净不到哪去。
安逸也是被你们这些拿脏钱的人逼死的。
你们都不知道,安逸的灵魂比你们干净多少。
我有艾滋病。
挺长时间了。
那时候安逸买了新房子,要我和她一起走。我跟她说我有病,艾滋病。她说,她又不会跟我做些什么她不怕。
呵,你们看看你们脸上的表情,多么让人恶心。
你们一定觉得安逸这么干,她日子一定过的特别容易。
你们错了,那些人对她,跟嫖客对鸡没什么区别。
他们不会管安逸的死活。这些年,安逸落下了特别多的病,她的很多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还有她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她也不会有爱情。她不敢有,她嫌自己脏。
那时候我说她贪得无厌。
够自己过日子了,就好好的吧。
她说,她得往上爬,得供安稳上个好学校。安稳,你给你姐做过啥?
嗯,她爬的真高,摔得也真是血肉模糊。
我都不敢认。
今天,安逸就要去海里,要去洗干净了。
安逸终于可以干干净净的去看看广阔的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