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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母亲过世后,我已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考上大学,又留在大城市的我,日日迷醉于不夜城闪烁的霓虹光影中,关于故乡的模样本就日渐模糊,而母亲的猝然离世也把我对这里最后的念想断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因意外过世,而母亲再未嫁人,她用自己单薄的双肩撑起这个家,含辛茹苦将我和阿姐拉扯长大。她日夜期盼我能走出这片连绵不绝的大山,不再继续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用远嫁阿姐的嫁妆把我送进县城读中学,她夜以继日地弯下背脊,用那粗糙而遍布伤口的双手,还有早早昏花的双眼,最终把我送进了大学。
上学出发那天,我跪在村口,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我坚定起誓,儿子一定把你接出去,再不让你受苦。瘦小的母亲佝偻着身体,站在村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的手不断挥舞,那像即将倒下的枯树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尘土纷扬的山路上。
我曾笃定那次分别只是像过去几年相同的一别,却不想仅一年时间,淹没于打零工赚学费的我就接到了母亲离世的消息——原来她这些年一直被肝病反复折磨,直至油尽灯枯时,我都未曾得知。
母亲在弥留之际交代阿姐不必催我回来,她体谅我山高水远,路费太贵。她说,无论我几时回家,去坟上给她磕个头就算见面了。我那善良而操劳的母亲,直到闭眼都还在为我考虑。
阿姐泪眼迷离,陪母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办完后事,她又走了一天山路去镇上给我打电话,然而她的悲伤却无处宣泄,
——她不知我几乎每天只在宿舍睡四五个小时后,就要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学校和各个打工点,经常回来时舍管都已酣睡。那天,阿姐留下的口讯还是次日一大早我出门时被舍管扯着脖子喊下才得到的。
那句留言似万米高空垂直落下的雷电,正中劈在我的心头,我闻到自己烧焦的味道,也看到了自己躺在灰烬中的模样……
几近痴疯的我将打工赚来的一千五百块钱揣在身上,连滚带爬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火车喷着腾腾白汽况且况且地跑出了城市,跑进了大山,我就一直坐在靠窗的椅上,望着外边的黑与白发呆。窗外的每片云都是母亲的模样:笑的、哭的;干活的、擦汗的;站着的,躺着的……它们像放电影似的,播出了我记忆里母亲的一辈子。所有的画面都如此真实,一帧一帧反复播放。可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全都消失不见了。所以,我不敢闭眼,不能闭眼,不想闭眼。就这样,在黑白更替之间,在奔向远方的火车车轨和没入群山的大巴车轮之间,母亲默不作声地又陪我走了两天两夜。随着车外的景象被一座座环绕无边的群山填满时,我知道,母亲近了。
下车时天已经擦黑,没走一会儿,便彻底黑下来。我循着记忆里的山路,贴着手电照亮的地面边哭边走。回忆一下涌进来。小时候,我很怕黑,无论多晚回来,母亲都会打着手电在路口等。她说,实在太黑了,就在山下住一夜,夜路不好走。随后我就会牵着母亲的手,像是把一团火握在手心,跟着她那曾略高于我的身影走向回家的路。走着走着,我耳边就响起母亲这句话,于是,泪水更是大朵大朵地掉落。儿子已回来迟了,往后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夜路也再没娘陪了。
山里,夜的黑就是黑色本身,让人摸不到边。四下里翻涌的浓墨瞬间将我吞噬。我跌跌撞撞地栽进黑夜,再把它甩在身后。我踉跄且步履不停,但冰凉的夜风总会在将我穿透时止住。我想,应该是母亲还在护我周全,她不忍将我一人丢在夜里。就在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已长成大人模样的我根本还是个孩子,是那种仍需要牵着母亲的手,才敢出门的小孩子。
家里黑着灯,门没锁。我感到自己已浑身湿透,不住地打着冷战。那消息许是乌龙呢?我的脑袋一时间开始混乱,各种猜想像蚂蚁大军啃噬着大脑。我把颤抖着的手轻轻放在门板上,将耳朵贴了上去。也许,夜应该给我一个回应,——是母亲的几声咳嗽,或是她说,伢,你怎么又赶夜路?
我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剧烈了,每根发丝随着牙齿磕动的节奏来回震颤。我把眼前的泪水抹去,借着青色的月光看到那扇斑驳的木门,深深吐出几口气,用力推开了它。
一股纸灰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的鼻尖醒了。我摸索着开了灯,一眼就望见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摆放着的母亲的遗像正看着我。泪水再度决堤。
这照片应该是我考上镇高中时她去照相馆拍的。那时的她就整天无力疲惫、头晕恶心。照片里的她眼窝深陷,双目无光,脸上的纵横的沟沟壑壑像久经风雨的残破的老树皮。她当时还特意说,一辈子总得拍一张照片的。想来那时的她应该知道自己生病了,可我为什么就丝毫没有感觉呢?
天明后,按照叔伯的指引,我来到了和父亲的坟茔并排而立的新坟前失声痛哭,长跪不起,后悔自责像潮水吞噬着我。我认定母亲是用自己的半残的烛火换取了我非要上学的事实。我就是吸血鬼。我就是自私鬼。那日下山后,我如离岸后失去方向的孤帆,一头栽倒,几日昏睡不醒。睡梦中,我时常能感受到母亲的呢喃,她说,伢,出去了就不要回头。她说,伢,这是命,跟你没关系。但我也能听到她的呻吟,是久病不愈,疼痛难忍的呻吟。母亲一生坚忍,这般,必是她熬得艰难。
她生时我未能报养育之恩,亡后我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思前想后,我能做的也只是给他们修整坟茔。当两座青色的水泥坟茔稳固地伫立在山腰时,我在叔伯冷漠的脸上看到了些许慰藉,似乎这一程才算没有白回来。
留下,已没了来路和守候我的人。离开,成为必须要走的路。
我站在村口,在心底默默对这片群山说再见。
这一别,便是数年。
离故乡越远,我越发清晰地感到自己真正成为没“根”的人,那个叫做“新家”的地方必须得加倍努力才能得到。但,我也确信只有如此才会让母亲不再为我担心。
我把愧疚化为动力,像机器般保持运转。奖学金解决了我的求学问题,平日里努力打工攒下的人脉也终于在毕业后成为抛向我的橄榄枝。我像一叶浮萍,在小小的水洼里终于找到了喘息和停靠的堤岸。
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啊,我是如此渴望更高更远的天空,那曾经惧怕的黑夜早已被我狠狠甩在身后,只因现在的世界里满是绚丽的霓虹。
可是我似乎也忘了,我永远都是大山里的孩子啊……
时隔多年,这次回家,是因为家乡通了公路后,旅游开发的脚步也逐渐深入,那曾经阻碍我离开的大山竟然成了城里人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越来越多的山峦和峡谷张开怀抱,热情欢迎来者。而我此行的任务,除了办理老房的拆迁手续,还要给父母迁坟。
记忆深处,那破旧的大巴,颠簸的路面,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都消失了。车子穿梭在平坦且悦目的翠色中,车厢里不时爆发的欢笑和惊艳声让我恍惚。预计的长途车程很快就结束了,大巴车停靠的站点竟然就在村口。汽车的尾气已消散开去,我竟然还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这里曾是我的家。
栋栋青色的小楼鳞次栉比,从村口向内一字排开,占地不小的“农家乐”的篱笆墙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蔷薇花。正是中午时间,小院里用餐的人满满当当,欢声笑语不断。我一时看呆了,这哪里还是我家?拎着包的我在原地转了几圈,直到看见对面山头的山峰仍是旧时的模样。
——是这里啊,就是这里,是我的家!
小伙子,是吃饭吗?野味家常菜,应有尽有,里边有地方。
夹杂着乡音的普通话钻进耳朵。我回头,一张熟悉的“新脸”映入眼帘。望见彼此的那刻,我们都愣住了。没一会儿,对面的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牙齿,脸上的褶子全部蹙在一起。他黑红的脸膛放出精明的神采,接着一个巴掌拍在我结实的肩头,伢,你终于回来了!他刚才还生硬的发音突然就有了生机,家乡话顺着山间的风飘了出去,伢回来了——伢回来咯——伢回来喽!他嘿嘿嘿笑出声,便一把拽过我手里的包,另一只大手有力地钳住我的胳膊,带着我往村里走,伢回家咯!
一时间,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许多面孔,男女老少,高高矮矮,他们都说着乡音,笑着聚过来。
几乎是瞬间,我的心跟着松解下来,也笑着用家乡话喊,叔伯,姨母,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