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在老家过年就是热闹,大年初一我们家宾客盈门,亲朋好友们团团地坐了几桌,打牌的打牌,说笑的说笑,一屋子的热闹喜庆。我正站在麻将桌边观摩,叔叔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喏,你还记得那个人不?”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外面空落落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浓密微卷的头发,白皙斯文,非常书卷气,手指间挟着根香烟,显得淡然而寂静。也许是因为屋里太过热闹,这淡然而寂静竟然有点触目惊心。

    “这是我们家媚媚,慧君你还有印象么?”叔叔将我拉到了他的面前,他眯着眼打量了我一会儿,脸上那种寂静迅速转换为一个亲切的笑容:“原来是媚媚啊,现在都这么大了。我记得上次见你时,还只有这么高。”他站起来,伸出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微笑着的他高大挺拔,和一旁早已发福的叔叔形成了鲜明对比,要不是知道他的真实年龄,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是同龄人,都快五十了。

    我还在发愣,叔叔在背后推了我一把:“都不认识了么,快叫人啊。”我上前一步,腼腆地叫了声:“慧哥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还好还好。”他低下头看着我温和地微笑,长大了的我仍只有他胸口那么高,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是本家族乃至本村最高的人。

    慧哥哥不单曾是本村最高的人,更曾是村子里所有人的骄傲。他是我大姨奶奶的孙子,年龄却和我叔叔差不多。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算是发小。大姨奶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对膝下的两个孙子疼爱得如珠似宝。尤其是慧哥哥,出了名的聪明伶俐,打小就是人中的尖子,念了中专后顺利分配到了我们乡镇的政府。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这对于一个寒门学子来说,生活已经到顶了。接下来,就应该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往上爬,爬得好的话,没准能混个乡长当当呢。大姨奶奶对大孙子的现状也很满意,张罗着要给他娶亲,还没动作,已经有人主动抛出了红绣球-----乡长的女儿看中了他。

令乡人们想不通的是,这么好的亲事,慧哥哥居然一口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家里太穷,怕委屈了姑娘。这当然是借口,真正的理由是故乡虽好,却不是他的久恋之地,年轻人嘛,总是盼望着能去更远更大的地方闯一闯。慧哥哥的志向很明确,他要去北京,全国人民最向往的首都,祖国的心脏,一个只在书本上和电视里出现过的地方。

听起来很难实现是吧,还好那时的考试主要拼的还是记忆力和刻苦程度,只要你够聪明、够勤奋,出身再低微也能考到理想的学府中去。那个时代有关于寒门学霸的传奇层出不穷,绝顶聪明如慧哥哥,便有幸成为了传奇中的人物。

上个世纪80年代,当我们家为终于培养出叔叔这样一个中专生(那时候中专也是包分配的,属于铁饭碗)而深感自豪时,原本在乡政府工作的慧哥哥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成为了本村第一个研究生,而且是北京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消息传来,举村沸腾,我们村叫光冲,顾名思义,是个穷得一塌糊涂的山窝窝,邻村姑娘通常都不愿意下嫁,村人自觉低人一等。这下子出了个京城的“状元”,村人顿感扬眉吐气与有荣焉,光冲立马从穷乡僻壤变为人杰地灵的代名词。说来也怪,从慧哥哥以后,我们村连续出了许多大学生研究生,直到我上学那会儿,仍然被老师目为“读书种子”,理由是:“你们光冲专出状元!”

    那时候还没有凤凰男这一说法,但在乡人眼中,慧哥哥不啻为一只从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从读研究生起,他就开始平步青云,毕业后分配到国务院下属单位的政策研究室,用我叔叔的话来说,那可是个京官,而那时他却在某乡政府“屈就”,对这位一起长大的表侄子充满了艳羡。

    在儿时的我眼中,京官也是个好得不得了的职务,小时候只要一听说慧哥哥回家了,我们小孩就会撒开脚丫子往他家里跑,这时大姨奶奶总会拿出各种高级糖果来,每个人给个三五粒,因为和我们家是亲戚关系,我分到的糖果总比其它小孩多。要是小伙伴们不服,我就神气活现地说:“那是我们家慧哥哥从北京带回来的,有本事让你哥哥也去北京啊!”

    虽说是亲戚,其实慧哥哥每次回家都很忙,印象中和他亲密接触的只有一次,是爸爸请他来教我朗诵,我磕磕巴巴地读了一小段课文,得到了他的嘉许:“媚媚普通话挺不错的,就是没后鼻音,以后到北京来报考广播学院啊。”我一激动差点把这当成平生志向。

慧哥哥每次回村都会引发起村人的慨叹,他越来越白净了,大冬天的,他居然戴了一条长长的围巾,他一点都不像个农村人,他说话的口音真好听,好家伙,居然有一辆小汽车把他送到了村支部,得是多大的官才有小汽车接送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范儿”这两个字,现在想来,在村人眼中,慧哥哥一定特别有“京官范儿”,任何事物,一旦和京城沾边,就意味着时髦、富裕和新鲜。

很奇怪,他原本是个在苦水里泡大的穷孩子,可是贫穷居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烙印。他看上去,和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城里人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嘛,要说区别,还真有,那就是他比电视里的城里人长得还要高大英俊些。

他甚至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禹雷。名字就是一个人的根,代表着他难以磨灭掉的阶级出身,所以无怪乎农村孩子一进城就忙着改名字,成功改了的大为扬眉吐气,改不了的就只有空余恨了。禹雷这个名字,听上去蛮洋气的,至少没有明显的乡土痕迹。可村里人不管,还是叫他“慧君”,我们小孩也照例叫他“慧哥哥”。

我记得慧哥哥很爱唱歌,偶尔会看见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悠闲地漫步于田间小路上,深情地唱:“归来哟,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小小的我听在耳里,心里面真是莫名惊诧,哪有人一个劲地呼喊着要“鬼来哟,鬼来吧”!虽然那时很怕鬼,却隐隐觉得那旋律很动听,听了想哭。

有次他还带了个城里姑娘一起回家,对方和他一样,也是高高瘦瘦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宠,说起话来卷着舌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他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在乡间小路上,村里人见了,都觉得怪臊的,不好意思多看,又舍不得不看,他倒是大大方方的,在路上碰到了熟人就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

以前传闻中想嫁给他的那个乡长的女儿,原本一直还抱有一线希望,总盼着他能回心转意,后来见了这个城里来的女孩子后,马上死了心,偷偷哭了一场就嫁人了。倒是我大姨奶奶,对慧哥哥的这个女朋友并不是特别满意,嫌她太瘦,风一吹就会倒,不像乡长家的女儿,圆滚滚的身子,一看就好生养。

大姨奶奶守寡多年,儿媳妇是个不太中用的人,慧哥哥从小到大就是她带大的,这个孙子真是她的心尖尖肉,含辛茹苦地总算培养成材了,不承想天不假年,偏偏不久就患了重病。瘦成一把柴的她躺在床上,声声念叨着尚在京城的大孙子,可等到孙子风尘仆仆地赶回时,堂屋里已摆了一口灵柩。慧哥哥跪倒在奶奶的遗像前,哭成了一个泪人。

出殡的时候,四里八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队伍从后山一直蜿蜒到了村口,有些平时很威严的干部哭得像死了亲娘一样,那场面至今仍令村人津津乐道。他们都说,云奶奶(我大姨奶奶)死得正是时候,要是多活了几年,看到慧君落魄的样子,还不知道会多伤心呢。

大姨奶奶去世那会儿,正是慧哥哥风头最劲的时候。后来我听说,他每次回老家,先是湖南省政府派人去接,到了邵阳又有地方政府去接,家中的几间土砖屋被人踏破了门槛,挤满了想要和他结交的人。据说当地政府想给他翻新家里的旧房子,可是他婉言拒绝了,说这样影响不好,像他这样靠着聪明勤奋一飞冲天的人,是很爱惜羽毛的。

托他的福,村里的那条毛马路是沾了他的光才修好的,不然逢年过节的,来拜访他的人小汽车根本开不进去。

那时的慧哥哥还不到三十,少年得志,大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势,志得意满之余,不免头脑发热。约摸在90年代初,我爸和我叔帮忙送他妈妈入京,趁机在北京游玩了一圈。这是我爸头一次出远门,也是他头一次见识到了慧哥哥身为京官的无限风光。听爸爸说,那次恰逢国家召开重要会议,他们跟着慧哥哥,实实在在地享受了一回与会代表的荣光。出门就有小车接送,住的宾馆就在长安街上,早上步行几分钟就能去天安门看升旗,各种大餐随便吃。我爸和我叔没有吃自助餐的经验,一不小心就吃撑了,互相搀扶着走回了房间,还好没出洋相。

从北京回来后,我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媚媚啊,以后好好读书,像慧哥哥一样留在北京当个官吧,你不知道,只有当官才能过上好日子。”可惜的是,我长这么大,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

风光背后,也有不尽如人意的一面。他们发现慧哥哥虽然是京官,但收入其实并不高,那时他把母亲和弟弟、弟媳都接进了京,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并不容易,所以萌发了下海的念头。

    根据叔叔的分析,这只是表面原因,其深层原因是他的仕途那时有点不顺,因为不留神站错了队,在官场颇受了一阵打压,一气之下,就辞职去了当时的联想集团做高管。

谁也不曾料想的是,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就此一路下坠。

“京官做得好好的,要去企业做高管,高管做得好好的,又出来自己单干。”叔叔回忆说,慧哥哥在联想集团没干多久,以为摸清了IT界的门路,就壮着胆子和人合伙在中关村开了间公司。一开始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在北京买了房子,常常在人民日报上打广告。想想看,人民日报啊,广告费得多贵。

因为慧哥哥的缘故,我们家都订了份人民日报,就为了能够偶尔看到他公司的大名在报纸上出现。我爸这会儿估计已经看出我不是当官的料,想着要能发财也挺好,平时总是摩挲着报纸对我说:“看看你慧哥哥多有出息,这人啊,只要聪明,做什么事都能成。”

这是我爸最后一次拿慧哥哥当成我的励志偶像,后来传来的他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坏。听说他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处以重罚,从此便每况愈下了。听说那个合伙人和他闹翻了,一怒之下带走公司的几个骨干另起门户。听说他的生意支撑不下去了,连手头仅剩的一套住房都卖了抵现,但还是回天无力,公司就此解散了。那房子地段好,要留到如今,怕也值个一两百万。人就是这样,从下往上爬时特别费力,但一旦开始下坠,速度就会特别快,再往上走的话,那得花加倍的力气。

2005年左右,叔叔到北京出差,那时慧哥哥又重起了炉灶,在中关村租了间小小的办公室,雇了一个外来妹接电话,这就是他所谓的创业现状了。一到晚上,就把办公室的沙发打开来,在上面草草入睡。叔叔劝他,不如去求求你昔日的同僚,让他们帮帮你。慧哥哥什么也没说,我猜想,他这种性格,未必会去求别人,即使是求了,那些同学就一定会帮助他吗?只怕也未必。

那时,叔叔因为婶婶能干的缘故,已调到了县里,手头房子就有好几套,出行都有小车接送,两个女儿都聪明伶俐,日子正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奔去。

而慧哥哥呢,落魄江湖,中年潦倒,交往多年的女友自从他创业失败后,也一直若即若离的,连家庭温馨也享受不了,大半生苦苦挣扎,奋发向前,最后却总输给了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时也,命也?叔叔叹着气总结说:“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慧君这人呐,我看做什么都不会成功,心气太高。其实他不知道,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多得是,像我们这种乡下出身的,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前功尽弃。”

    你看,贫穷还是留下了它的烙印,我们总以为,出身寒门的人只是穷一点,其实不单只是穷,过惯苦日子的人眼界、根基都没法和富贵阶层的人比。很多时候,哪怕你表面上看起来和城里人一个样,可正如我叔叔所说的那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打回原形。

当年那班与慧哥哥共事的同僚,现在不是中央某部的干部,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只有他,仍然寄居在北京一间出租屋内,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熬成了京华倦客。漂泊他乡的日子里,他是不是也会想起故乡的小山村,在心里默念“归去来兮”?但这已经不是陶渊明的那个时代,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不单是田园已芜,就连素来敬仰他的村人,对他的态度也渐渐转为怜悯。是的,他们并不像他那样才高八斗见多识广,但他们至少还有个其乐融融的小家庭,这就是他们怜惜他的理由了。他的老母亲和弟弟一家子人早就回了老家,母亲70来岁了,还是得四处去捡废品卖。弟弟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总算生了一个儿子,拖儿带女的,仅仅能混个温饱。这在农村原本是很平常的,可村人爱将此归咎于他的落魄:但凡他要能在北京稍微混得好点,母亲和弟弟何至于此!

    但我深知,他是不需要旁人的怜惜的,所以偶尔回乡,他总是默坐在他家仍未翻新的土砖屋里,很少出去串门。

凤凰纵使落架了,那也是凤凰啊,骨子里仍有着凡鸟们所不具备的骄傲和高洁。已经年近五旬的他坐在人群中,还是那样出挑。他淡淡地说他过得还好,近来拉到了一笔风投,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我宁愿相信事情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一切还好,他会像年少时那样,再次一飞冲天,尽管我们都清楚,这兴许注定只是个美好的理想。

在我家吃完饭,他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风吹起他的衣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背影仍然那样挺拔。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男子,穿着风衣,披着围巾,漫步在田间水边,深情地唱着那首歌: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的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飘泊 

踏著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我已厌倦飘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痕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那时候,他正青春我还小,唱的人和听的人其实都不明白,这是一首多么令人伤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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