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教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心有所动。在反复的诵读中,仿佛走进了陶公心里,真实地理解了他离开官场的那种痛苦,感受到他的勇气。
我们能背出他的许多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在一次次的吟诵中,深入他的内心世界。
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自称五柳先生,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东晋末至南朝宋初期伟大的诗人,辞赋家,田园诗人,隐逸诗人之宗。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职,最末一次出仕为彭泽县令,从此归隐田园。
他从二十九岁出仕到四十一岁辞官,共十三年。这十三年社会动荡,官场黑暗。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年),军阀桓玄篡晋;元兴三年,军阀刘裕起兵讨桓,打进东晋都城建康;义熙元年,刘裕操纵了东晋王朝的军政大权。伴随着这些篡夺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屠杀异己和不义战争。陶渊明天性爱自由,而当时官场风气腐败,谄上骄下,胡作非为,廉耻扫地。据《宋书.陶潜传》和萧统《陶渊明传》记载,当时郡里一位督邮来彭泽巡视,官员要他束带迎接以示敬意,他气愤地说:“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日去职,并写《归去来兮辞》以明心志。
这十三年,他时隐时仕,犹豫彷徨, 他如许多读书人一样,有报效国家的宏愿,也有救济苍生的行动;这十三年,他在实现自己理想抱负之道路上不断的希望、失望、绝望;这十三年,官场的尔虞我诈,让他感到现实黑暗,现实与他的理想和性情有着太大的差距。于是他在做彭泽县令八十五天后,毅然决然的离开。这种决然,不是懦弱,不是逃避,而是勇敢,是彻悟。不仅如此,这种离开更是一种舍弃,在讨生活和改变操行间取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这离开又是迫不得已的,所以纠结和痛苦必不可免。他在文中对此表达得再清楚不过,简直是一唱三叹。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他说,“我的天性是热爱自然,这是勉强不得的;饥寒虽然来得急迫,但是违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痛苦。过去为官做事,都是为了吃饭而役使自己。于是惆怅感慨,深深有愧于平生的志愿。”违背自己的本性,逢迎巴结地为官实在是身心痛苦,有违自己的一生的志愿。此为一唱。
一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此时,他认识到自己过去为官十余年是走入歧途,“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应为“十三年”)”,而现在是回归自己本心的时候,现在还来得及补救。但他也感受到自己一颗心的痛苦,“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然自己的心灵为形体所役使,为什么还要如此失意而独自伤悲?他在作出离开决定时,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失意。他是多么渴望能在官场上叱咤风云,尽己之力,报效国家!那痛苦之情已越出纸上。
二叹:“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我活在世上还能有多久?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听凭自然的生死?为什么心神惶然不定,还想去什么地方?富贵不是我所求,升入仙界也没有希望。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要遵从自己的本性,活得真实,活出自我。他不断地劝慰自己,舍弃富贵名利之心,才能得到本真的一切。然而“遑遑”之心总是不断地搅扰着他,在做那个出世的决定时,痛苦的剑刺着他的心。
三叹:“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许多中国古代文人,一边抒发自己壮志难酬,一边汲汲于功名利禄。而陶公呢,他以自己的行动去践行自己的追求,过那种不违本心的真正自由的生活。“请息交以绝游”,用行动断绝与污浊的外界的交往,回归于自然。“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顺随自然,乐天安命,这在汲汲于功名利禄的现实社会中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他天性的真在这里全然脱出。出走半生,归来,他仍是那个当初的少年。
一唱三叹!可见他的失望,他的深痛,他的难舍。
每到失意时每到抉择时,我们为何痛苦呢?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阐述了人有五个不同层次的需求,即欲望,每一种需求都有内在的动力。当这种需求受到现实的干扰,与现实存在一定差距的时候,就有痛苦产生。化解这种心理痛苦就需要改变或是舍弃,有时又无法化解,这样我们就会深陷痛苦中。
他的人生追求是他入世的动力,他爱自由的天性是他出世的动力。归隐割舍了他的理抱负想,入世有违他本真的天性。二重痛苦纠结,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就是这样勇敢,这样特立独行,这样真实,这样傲岸脱俗。
“人生在关键处只有几步”,一个人在作出重大决定时是极为慎重的。陶公去留的决定,意味着他的人生道路方向,决定着利害得失、名誉地位。正因如此,面对着抉择后的失去,计算得失而能不计得失方是勇敢和伟大,计算得失却计较得失才会改变操行,才是逃避的弱者。
最后,用陶公的话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不是遁入深山不食人间烟火,我们不能説他是消极的。他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走进生活的美好;他的“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是力争向上的搏击;他的“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是自然本性的真实;他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是不屈从安本心;他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是对死亡的坦然与达观。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我看到陶公一身傲气,满腹才华,神采傲然!出走半生后,归来他仍是当初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