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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雨下得特别大,噼哩啪啦地拍打着地面,街上水流成溪。琴房里的人都回不去了,女儿的钢琴课老师便和我聊起话来,谈到她认识的一位男老师,名叫许牧之。她说许牧之是个奇怪的人,冬天穿一双网面鞋子,一条黑色西裤配一件浅色西装。一到夏天,西装脱去,直到下次冷空气来临才将西装重新穿上。“看起来就像他的人生只需要两件衣服便够了。”钢琴老师说完抿嘴一笑。
“不过谁也不会介意他的穿着,只要收费合理,能将真正的东西教给孩子们,个人打扮又有多大影响呢?”老师继续说道。
琴房里没人清楚许牧之的钢琴造诣有多深,能衡量他技艺的几位艺术家早已被岁月夺去了鉴赏能力。多年过去,许牧之依然记得在学生时期,那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比赛,以令人匪夷所思的两个十分,三个五分的成绩瞬间毁灭了他连续十六年对弹奏艺术的向往。‘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该选手最后得分为六分。’许牧之高悬的心一下子被主持人中规中矩的声音抛入谷底。
五位评委面面相觑,有两位很快镇定下来,脸上重又自信满满。从没碰到如此富于争议的选手,不过他们觉得评判是相当专业的,不容质疑的。
自不待言:这种依靠观察别人对弹奏技术的掌握程度,结合本人对艺术的一方理解,有时难免过于轻率。
“这种轻率就此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钢琴老师最后感叹道。
我仔细听着,十分同情许牧之的遭遇,清楚十几年的努力化为乌有的心情是如何令人沮丧。但回头一想,不禁笑自己过于稚嫩,岂能凭一场比赛就这么快下定结论,人生很短,但又何其长,没到盖棺定论,又怎可轻言命运的舞台已经落幕。于是我让孩子自个去练会琴,好让我专心地听完许牧之的故事。
毫无争议,许牧之告别了听众,他的人生进入了下一个剧场。
回到家里,许牧之的家人很快发现厨房的水果刀不见了,他们一下子慌了,拼命拍打着紧锁的房门,在门外争相叫喊。
房里毫无动静。
父亲气得直发抖,他用肩膀使劲撞门,门板纹丝不动。母亲急红了眼,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会,许牧之突然平静地打开了房门,递出了一把水果刀和一个吃剩下的、被削成规则多边形的苹果芯儿。
妹妹“噗嘁”一笑,回了自己的屋里。
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只有他的母亲,他瘦弱的母亲坚持要留下来帮他叠被子。她叠好了又翻,翻了再叠,一张被子被折腾得莫名其妙。在这期间,许牧之一直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院子里灰色的瓷砖一块接着一块向前拼接,上面有卷曲的枯叶随风抖动,有那么一下,好像差点就要被风翻过身去。
许牧之成了一名钢琴教师,工作时间在晚上和周末。钢琴成了他谋生的工具,从十根手指流淌出来的乐曲还饱含着多少艺术内涵不得而知。
有一次他被邀去剧院参加节日汇演,弹奏一首“月光奏鸣曲”,曲子没过半,对此该曲不甚熟悉的听众开始压低声音细语交谈,无处不在的嗫嚅声一时共鸣成海,瞬间与台上的琴声一争雌雄,场面变得非常嘈杂。许牧之皱起眉头,嘴唇轻抿,手不停顿转而弹出了一首轻快的流行歌曲。“这种技巧就他对钢琴的掌控而言无疑是轻而易举的。”女儿的钢琴老师说出自己的见解。“他重新吸引了台下听众的耳朵,成功地让他们闭上了嘴巴,还获得了如潮水般的掌声。”讲到此处,她脸上激动地泛出同为钢琴师的骄傲。
我被这种认同感打动了,同时却又对钢琴艺术一无所知而感到无奈。
“然后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许牧之找回了许多年前在比赛中本该得到的东西。他站在台上带着自嘲和一种不易察觉的讥笑对着听众深深一躬,流下了眼泪。之后,收起对钢琴艺术的美好追求,许牧之掩埋一切在钢琴弹奏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幻觉。他就此改变了,决心只会弹出一丝不苟的乐曲,不会因为心之所向、追求完美而达至符合乐曲所要表达的极致韵境。”
在他的教学理念中,他没有失去理性地想要将这一套或者是那一套强行教给孩子们,他觉得要做一个钢琴手或钢琴师由孩子们自行生长,他们会像森林里的树木一样,因风雨和阳光,各有高低,千姿百态。
他教钢琴不甚严厉,却绝不容许他们偷懒,他滤去了自己童年学琴的苦涩经历,希望以愉快的方式让孩子们学会钢琴、享受钢琴,而不只是一味地勤学苦练,埋头指法。
许牧之老师一节课收费八十元,并相应地输出他以为的,与八十元相等的钢琴知识,这是一个不能让家长们知道的秘密。因为她们总是要得更多,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孩子们迅速成龙成凤,成为与亲戚朋友们攀谈时获取骄傲的来源。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某个时候,当少数孩子强烈露出求知欲望时,他也会适当地延长上课时间而并不额外收费。
但大部分时间里,许牧之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穿梭于各个或高档或破旧的小区。他的学生基本来自于附近两三个琴房的介绍。他在季末会按照口头合约给各个琴房相应的介绍费。这些合作已经延续了七八个年头,大家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利益攸关者。吴雅君便是其中一个,她是博雅琴行的老板,穿着得体,能言善道,良好的口才吐露出浓浓的文化气息。她的语言总会有意无意、恰到好处地使用可以起到点睛效果的文雅单词。她不直接和你讲小孩学琴的好处、能达到什么境界。而是说这本是个人修养的需要,练琴不知不觉获得的优雅气质、日积月累慢慢培养的耐心,不管对学习其它知识还是以后待人接物都是一种无形的帮助,作为宝贝们的家长,更应该给他们创造一种条件,一种被艺术环绕的人生空间。人,不应只是单纯为了房子、车子而活,孩子们将来应该拥有一种高雅的、浪漫的,不只枯燥度日,而是充满诗意让人抱有期待的生活。
总之,她尽量不让人们进入琴房后,出来时依然抱着原来陈旧、过气的观念,甚且有时还让家长们紧迫却略带羞涩地追问: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如果和孩子们一起学习会不会太晚了?
“不会、不会,什么时候学都不会太晚,您有这样的想法是非常进步的。”她鼓励着如是说。
不容置疑,什么时候开始都不会太晚。家长们听后心情总是非常愉悦,有一些便会勇敢地请她也为自己介绍一位老师。吴雅君就会在与她合作的众位老师当中,把责任心强并且经验丰富的许牧之推荐给她们。
追求更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对的吧,许牧之心想。
他走在深秋的街上,微风拂面,似有几分惬意。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吧?许牧之若有若无地问自己,默想吴雅君给他的地址,很快便走在沐阳街31号——一栋临街的红色房子前。黑色的铁艺镂花大门锈迹斑斑,门口的信箱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得褪了颜色。许牧之按了门柱上的小铃,过了好一会,大门“铮”的一声跳开一道缝,许牧之推门而入,在黑暗中听见二楼一个声音请他上去。他踏上楼梯,随之光线渐渐好转,在转角处看到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
老妇人有近七十了吧,脸上的光泽仿佛都因为岁月而慢慢聚拢进眼里,皮肤因之暗淡,双瞳却变得清亮。许牧之犹豫了一下,吴雅君说这个学生有点上了年纪,可没想到这么老,简直就如门口那个令人担心的破信箱。
老妇人毫无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许牧之。许牧之的心嘣嘣跳动,觉得仅仅几秒钟,已被跟前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看了个透。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老妇人点点头请他进去。
一只灰色大猫从鞋柜上站了起来,两只蓝眼睛像主人一样好奇地盯着许牧之看。许牧之换上拖鞋,走进客厅,看到客厅上一架钢琴靠墙而立,玫瑰色的天鹅绒红色琴布盖至垂地。许牧之偷偷瞄了一眼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指,一时之间仿佛听到了古老的指骨节节开裂的声音。许牧之吓了一跳,这让他更加担心,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拒绝这份工作。
背对着许牧之的老妇人无法察觉到他复杂的心思,她慢慢走到钢琴前,双手将琴布轻轻地掀开,只见桃木色的钢琴在灯光下闪过一线光芒,二十六个琴键光洁雅致。
原来是谁在弹这架钢琴呢?许牧之看着眩目的黑白琴键不禁想道。
这是一架德国产的斯坦伯格122钢琴,这种级别的钢琴在本地很少见到,高昂的价位是一个原因,真正懂琴者也不多。许牧之不由对这个家庭起了几分敬意,倒不是因为琴的档次,而是选琴的眼光。
他环顾四周,隔开餐厅的一排书柜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里面的藏书少说也有一千来本,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看来主人除了爱琴还爱书。紧邻的面墙上搁着一只红木电视柜,柜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立式西洋钟,除此之外还有一台25寸凸面电视和一个直筒形青花瓶,瓶子里插了三根鲜艳的孔雀毛。这当口老妇人拉出钢琴凳,因为坐不下两个人,她转过身,有点吃力地从沙发旁边搬来一个黑色的皮墩子。
“许老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叫我小许就好。”许牧之点头笑道。
“吴老师在店里说你已经有二十几年的钢琴造诣了。”
“学得不深,她恐怕是从我六岁学琴时算起的。”许牧之说。他知道老人口中的吴老师指的是吴雅君。
“有和你说起我的情况吗?”
“她说您只想学会几首就好了。”
“我的要求很高,之前已经有几位老师从我这里离开了。”老妇人盯着许牧之说。
这话听在许牧之耳中似有揶揄之意。许牧之脸上立刻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与其说是对老妇人的轻视的回应,不如说是对他人怀疑他琴艺的不屑。他理解老妇人这句话的意思,吴雅君和他提过这个老人的脾性,听过几位同行的弹奏后便摇着头毫无道理地将人驱逐出门。所以,尽管愿意付出两倍价钱,至今也没能找到合意的琴师。
“您想学哪几首?”许牧之语气冷了许多却依然用了一个“您”字音。
“先弹首李斯特怎么样?”老妇人说。
“随便哪首吗?”许牧之坐到钢琴椅上说道。既然家里早有钢琴,又是这个级别的,知道几个有名的钢琴家当属正常。许牧之不以为然,不过,要是刚好选择一首舒曼的他会更有兴趣。他一直认定李斯特这位大师过于炫技,这和狂妄或不知轻重无关,不管自己多么失意,依然拥有对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自己评价的权力——这也和他人无关。
“《爱之梦》”老妇人缓缓说道,语速之慢仿佛出于对这首曲子的敬意。
许牧之收敛一下身体,过了一会他松弛下来:“对不起,我不能完全记起曲谱,我不是李斯特。”在盲弹这一点上,许牧之又不得不佩服李斯特。
“我有谱。”老妇人说完走到书柜,从夹层里抽出一叠暗黄的蜡纸,翻出其中的几张。
许牧之接了过来,均是过胶的铜板纸,拿在手里沉甸甸地。
许牧之快速读了一下谱子,一种久远的亲近感倏然袭来。大约在十五岁左右,为了提高自己的弹奏水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经常弹李斯特的曲子。
在他的学琴生涯中,他几乎什么曲子都弹。
许牧之将两张琴谱并排放在琴谱架上,其实他已经记住了,这么做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许牧之重新坐直,用第三指敲下一个音。随之十指跳动,轻巧如簧,高雅的乐声像流水般汩汩从钢琴的身体里流淌而出。
老妇人抱着双臂,凝神静听,直到曲子结束良久都不发一言。
许牧之站了起来,他决定离开这栋房子,因为他已经弹完了。刚才有几个音符略见犹豫,不过这不是他想离开的理由,他可不在乎这些。
“请再弹一遍。”老妇人倚仗着长者的身份,用客气却不给对方反抗的语气说道。
许牧之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于老妇人这个要求他有点愕然,不过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了下去,他对眼前这台钢琴有了那么一点留恋,这是整栋房子最让他感兴趣的东西。经过多年的磨合它已经开音,就像人到壮年,正处于生命周期最好的时段:键盘稳定,声音悦耳。他双手轻轻抚摸着琴键,光滑雅致直达内心。他很想再次认认真真地试一试,看它还有多少潜能没被激发出来。他重新练了下手,然后开始旁若无人地再一次弹起了《爱之梦》。这次就像平时在家里练琴一样,周围的一切光照仿佛都慢慢暗了下来,他只要注意那几个稍微迟疑的音符就好,为此他有更多的余暇投入到对整首曲子的揣摩之中。
早期的经验加上事隔多年的人生阅历,许牧之觉得这首曲子应当平缓一些,再平缓一些,也许只是慢上千万分之一就好,这千万分之一用来赠给炽热的感情付予是再恰当不过的,他弹了一半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从头。老妇人并没有阻止他,仿若一个静物。许牧之完全陶醉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且忘情地闭上了双眼,他的十指自然而然给予他最正确的指引。
袅袅的乐声在琴的周围与许牧之的双耳亲密地交流了起来,一个忘我的倾诉,一个专注地聆听,世界再无它物。许牧之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爱的冲动,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有一个音节重重地响了起来,可是却依然那么的恰当,仿佛一个感叹号凭空而起只为了说明情人之间的感情至此变得确切无疑,让两人满怀信心地爱下去,而很快这个鲜活的音节便被其它键音全部消弭了,琴声继续流淌,流淌着,如倾如诉,婉转自若。
三十多年来,与许牧之最亲近的一直是钢琴。他从没对某个人产生过强烈的爱意,那些偶尔心动的小念头全都起不了波澜,因为钢琴从没让他失望过,当许牧之想要倾诉的时候,无论何时,只要他坐下来,他的钢琴总会给予他最贴心的响应,或轻或慢,或热烈或温柔,它完全听从于它主人的双手。许牧之根本不需要“人”,人只会让他失望。然而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爱“人”的能力好像一下子都被唤醒了,或者说他从未有过的如此强烈地渴望被爱。他盯着琴谱一动不动,时间刹那间凝滞,许牧之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现在如您所愿了,我该走了。”过了一会,许牧之平静下来,转过头看着老妇人说。他发现老妇人闭着双眼,枯萎的双手握拳抵在心口,她单薄的、淡淡的眉毛轻蹙着,脸上的表情宛若被某种情愫紧紧攥住一路追寻着自己心情的足迹去到遥远的往昔,她脸上苍老的轮廓透露出少女的清秀与曾经的多情,眼角上有了一颗清泪。她听到许牧之的话缓缓睁开眼,脸上的表情余波未平。“小许老师,你不能走,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上课了。”
“可是我办不到,您要的是《爱之梦》。”许牧之说。之前以为老妇人只要学几首简易的曲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就可以,如今知道她要的并不简单,而她的双手却很难满足她。那是《爱之梦》,不是他教不了,而是事实上不允许。老妇人不再年轻,《爱之梦》不是她那双业已僵硬的双手可以驾驭的,就算勉强能够完成整首弹奏,听起来也会因为断断续续而更像是由一个个单独的音符勉强拼凑在一起的“不成调”。
“你瞧不起我?”老妇人眼睛发亮,她看透许牧之的心思。
“这违背我教琴的原则,收了您的钱就要把相应的东西教给您,而您…”许牧之收住了口。他知道“不再年轻”这句话有多么残忍。
“你是觉得我已失去学习的时机?”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不尽人意。”许牧之眼里划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他想起了陈年往事,然而阴影很快在他眼中消失了,就像夜空中孤独一现的闪电。
“‘不管什么时候学都不晚。’可不只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这并不通用。”许牧之脱口而出。
“不对,小许老师,不是这样的,我还有机会,趁我的身体还能动弹,趁我还没老到坐不起来。”
许牧之无言。
“也许不是这样。”老妇人又说:“我只是想弹这一曲,这听起来更简单一点,我付你钱,你教会我弹,不管效果。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样。”老妇人说完等着许牧之回答。
许牧之看着她好一会,接着深深吐出一口气:“算了吧。如果您老有时间我会将我的经历讲给您听,到了您这样的年纪一定可以理解,有时候人定未必胜天。不过现在我要走了,您可以用CD或唱机听听,一样可以满足您的。”
“对我而言不一样,许老师,你不明白。好吧,如果你非要走除非用你的经验说服我。”
许牧之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非走不可,和第一次弹完曲子决定要离开这里完全不同,现在的他更加强烈地感到要远离这个地方。不仅仅是违背他的原则或秉着一种无所谓的情绪,而是他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危险在向他靠近,这种危险他分不清到底是来自于钢琴的吸引还是老妇人身上某种神秘的气息。总之他觉得必须马上离开。他简短说了自己多年前那次刻骨的失败,而且尽量用一种隔着长长岁月的平静语气去诉说,就像说的是他人的故事一样。他有意透露自己对那次失利已经完完全全地释怀,并且当作一次顺从上天安排的教训来汲取。
“所以您也不要为难您自己了。”许牧之最后说。他拿起包,打算就此从老妇人面前走过,走向门口。
“于是你扔掉了自己的勇气!”老妇人忽然严厉起来,就像训斥儿子一样。
“什么?”许牧之惊讶地回过头。他感到这个老妇人莫名其妙。
“你丢掉挑战自己的勇气,丢掉追求艺术的勇气!你只想把自己平庸地包裹起来让日子推着你走,你甚至丢掉了宝贵的灵魂。你以为不会有后悔的一天吗!”老妇人疾言厉色,“你是近些天来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对钢琴、对《爱之梦》有着自己独特理解的人,你为何要放弃完善自己的机会?就算刚刚这一次也弹得并非尽善尽美,还有着许多可以修缮的地方,你要为此感到高兴,有追求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这一点平凡的人没有几个可以真正悟到并为之欢欣。可是你连追求的勇气都没有,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就你弹的这一首的水平,还没有我先生生前的一半。也许一半有点贬低你,你还会说我爱屋及乌。但这就是事实,那种无缝诉说、令人向往的沉迷你做到了吗?恕我不客气,你只是让我刚好触碰到他弹给我听时所能获得的美好回忆,让我仿佛又要回到那些曾经叫人心醉的日子,而如若说到让人激动地沉醉其中,你则远远未到!”
老妇人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深深刺入许牧之久已麻木的心,到达伤口的结痂处。
“这架钢琴原来是您先生在用?”许牧之收起了棱角,过了一会缓缓问道。
“是的。”老妇人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了。
“你为什么不学?我是说在您还十分年轻的时候。”
“谁想过他会说走就走,况且,我爱听他弹,而不是我自己。”老妇人平复了一下情绪,恳求道:“留下来教我这个老太婆,我不想再换人了…或许这是我们的缘分,小许老师。”
老人坚定的眼神让许牧之陷入了沉默。尽管在电视上常见到七十多岁的人开始学绘画、学跳伞、学一些年经人的极限运动。然而这些只不过是媒体采集一小段美好的部分用于吸引人们的眼球,就像偶尔去郊游的人羡慕下田的农民,空气好,可以晒太阳。另一方面,日复一日脸朝泥土背朝天的艰辛根本没人去体味。
可是眼前这个老人突然诚恳的请求却让许牧之的心软了下来,她或者是太过思念逝去的丈夫了,只想从琴声中寻求一点安慰。除此,这样的晚年还能有什么可求的呢。
“让我考虑一下,我会让吴老师通知您的。”
“那好吧,希望不会太久,你知道的,我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太充裕。”
许牧之踽踽离开了房子,距离下一节课还有半个钟头,授课地点将回到琴行。
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脑中还停留着老人和那架钢琴的影像。自己丢掉勇气了吗?什么勇气,勇气是什么,关勇气什么事,不过是别人的玩偶罢了,再大的勇气也是玩偶。
许牧之一边想一边转过街角。他比平时提前踏入琴行,看到吴雅君和往常一样,与几个带着孩子前来学琴的妈妈们坐在一起,隔着玻璃门看去,在里间的沙发上,坐得丽影绰绰。自己学生的妈妈没在其中,“还早。”许牧之打算在前台等学生到来。尽管在踏进琴行的瞬间,吴雅君和那几个妈妈都一齐投来目光。他却不想进去与她们掺和在一起,一来不愿一个大男人挤在女人堆里,二来她们热衷的话题每日雷同:无非自家孩子的聪明和家里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老公,听多了甚感疲惫,他坐着,两眼盯着笔筒里的杂物,几支没有笔帽的圆珠笔和一把小剪刀。他往往可以这样坐着维持好长一段时间,不过,这次他没能如愿,眼角余光感觉到吴雅君正推开玻璃门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