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筱影站在这节小学历史课的讲台上已经讲了长达五分钟的话。这五分钟像过了一光年。
讲话的内容和黑板上的板书是她在上个星期就早已准备好,并且对着五年前买的龙猫玩偶演练了三遍,每一次演练都会发现新的问题,然后再找好需要的资料填补空缺。没有人知道她为了能上好一节课会下如此这般功夫,大多数的老师只是知道她和班级里的一些孩子们能玩到一起去,甚至有时候她比那些孩子们还要顽劣不堪。老师们以为她只是个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的老师。
她刚来这所学校的第一周,为了能给孩子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她在课堂上做过游戏、做过直播、唱过歌、放过动画片,甚至还举办了cosplay大赛。她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冒出几百个点子,凡是能想到的她都拿去试了一遍,好在反响还不错。她让一直以来死气沉沉的历史课活了起来,孩子们都喜欢上她的历史课。以至于她所带那个班里的学生们在校园里一见到她就激动地拉着她的手不放,甚至周六周日还有个别学生去她的家里玩耍,周嘉佳就是其中一个。
周嘉佳虽是女生,但可能由于早熟的原因,个头长了不小,像个十七八的高中生,胸脯也挺得很高。她是班里的孩子王,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最调皮的男生见了她都不敢欺负,并且还要敬她三分。周嘉佳最肆无忌惮的一次是她公然请求王筱影老师和她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王筱影当即立马就答应了要当老鹰。周嘉佳是老母鸡,她的身后有十几只母小鸡,最后加了几只公小鸡,几乎班里有大半人都参加了。别的老师看见了,有的羡慕不已,有的也会小声嘀咕“没大没小,成什么体统”。
可是好景不长,她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将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今天的这节课只进行了五分钟,但此时她却比往日都要口干舌燥。
“安静!”
她干咳了两声,立即放下手里的半截粉笔,拿起黑板擦沉沉地砸在讲桌上。讲桌上积落的粉笔灰因此而飞入空气中,在阳光下颗粒分明,缓慢地移动着。她皱起了眉头,换了一副面孔,仿佛那些电视里吸血鬼的变脸过程,眼神邪恶狂暴,青筋曝露无疑。她从未以这副面孔示人,连她自己都匪夷所思。此时,她真想拿出一面镜子来看看自己究竟有多么恐怖。在粉笔灰再次尘埃落定之时,班里的喧哗声才终于彻底消失。再没有一个学生敢交头接耳,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讲课了,她怔怔地看着他们。过了十分钟,喧嚣又起,她才开口说话:“这节课你们自己看书吧。”
她很后悔没有带了一杯水来上课。确切地说,她从未预料到今天会如此干渴难熬。她本来还打算在这堂课上穿插一个猜谜的小游戏,以此来调动孩子们学习的积极性和热情。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或许一开始就做错了。她能听到周嘉佳和她的同桌在小声地议论自己,即便她们坐在靠窗户的第四排座位上,距离她有三米远,但声音再小也能传到她的耳朵里,且准确无误。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将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
自那节课以后,她所带的历史课又回到了死气沉沉的状态。应该说,她终于成长为一名正规的历史老师。她开始回想当初为什么选择了师范学校,为什么选择攻读看起来无聊至极的历史专业。她确信,直到她回想的这一秒,她都没有后悔过自己曾经的选择。她的确很喜欢历史。她对所有关于历史方面的知识都异常地敏感,掌握这些知识的速度也比其他科目更快,因此她认定自己这辈子就是做历史老师的命。没错,她一直都很认命。但现在让她困惑的是,事情并没有她原本想象地那么简单。
很快,这种半死不活的课堂氛围持续了一周后,孩子们终于憋不住了,教室里又响起了久违的像苍蝇一样嗡嗡的声音。王筱影便借着这股逆流上演了一段杀鸡儆猴。这鸡就是当初的那只带头老母鸡。
周嘉佳在她的历史课上偷偷画画这件事情实际上从未间断过,坐在她周围的同学几乎个个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周嘉佳以为老师看不到她画画,就算看到了也不会公然去批评她。但是就在那节课之后,她开始产生了一种不良的预感,于是便把画纸从课桌上转移到课桌兜里,即使这样还是无法消除那种不安的情绪。果然,就在她画得又起劲又不安的时候,王筱影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一本正经地对周嘉佳说:“拿出来!”
周嘉佳乖乖地把画纸拿了出来,纸上画着一座未完成的山,山体用蜡笔涂成了青绿色,显得朴实笨拙。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周嘉佳突然来了兴致,迅速抬起头便理直气壮地看着她的眼睛便说:“这是美术老师上周布置的作业,下节课要检查,没有时间,所以占用了这节课。”
说起美术老师,班里又是一阵骚动。周嘉佳之所以可以理直气壮地拿美术老师顶锅是因为全校都知道这位美术老师是出了名的受欢迎。周嘉佳不过只是想要戳中王筱影老师的痛处来以牙还牙罢了。但王筱影却听出了周嘉佳口中隐隐的怨气,她突然哑口无言,只好把画还给了周嘉佳,临走时只重重丢下一句:“下不为例!”周嘉佳等老师走了之后便对同桌得意得直眨眼睛。
事实上,周嘉佳没有撒谎。她本来就是要补下一节美术课的作业。作业的题目是,画一幅自己心目中向往的生活。这节课结束后,王筱影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办公室喝茶休息,她在校园里随意转悠了好一阵子,直到上课铃声响过后不久才又慢悠悠地折回教室。她爬在教室的后门窗户上偷偷观察着美术老师如何上课,口中不停地念叨:“完了,不行”。她看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之久,在决定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自己嘴唇在微弱地颤抖着,只是用手指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汗水。
这位美术老师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偏偏叫做李白,是与她同一批招入学校的。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同周嘉佳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时,李白老师在一旁露出一副慈祥可亲的笑容看了很久。王筱影在跑动的间隙曾与他对视过几次,直到周嘉佳主动请求李白老师一起来玩的时候,筱影才随声附和似的对他发出邀请。不过,李白老师一概都回绝了。
王筱影当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对他那一脸亲切的笑容印象深刻。至于他瘦长的脸颊、右耳上方一侧剃了一片光头的怪异发型以及平素随便极简的穿着打扮都与那种笑容产生了微妙和谐而的冲突。她想也许这就是他的秘密武器,至少对她来说是吧。她似乎一直以来都在等着一次认识他的机会,她想看看究竟在什么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才会消失。但她始终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第二天一早,她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赶往公交车站。这个站台其实就在她的小区门口五十米处。她每天都会提早十五分钟等一班七点半的5路公交车。然而这一天早上,她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从时间上的安排来看其实可以正好赶上准点的5路车,但她还是要一路小跑地赶过来。慌张之下,她透过公交车的车窗玻璃隐约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她一边用手捂住胸口以试图调整不平整的呼吸节奏,一边上车刷卡。她故意走过他的身边,却又故意装作没有看到他,在另一侧靠窗的空椅子上坐下来。
公交行至两三站之后,人渐渐多起来了。在这之前,他都没有发现王筱影的存在,自然她也继续按兵不动。不一定会儿,车上人声沸杂,每个人身上的气味一齐拥挤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这种无端的窒息感让她想起了那节历史课的情景。她费了很大劲,终于打开了一大截窗户。一瞬间,她梳在一侧的斜刘海飞了起来,仿佛站在一座山头上迎着呼呼刮过的风。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风,把风吃进肚子里,流入血液里,再化为自己的肉体。任凭强风怎样把她的喉咙撕碎,她都不在乎,而且还要大声地咳嗽。
她该下车了,于是关上窗户,见缝插针地穿过人群,发现李白早已经站在这里等候。她正要说一番假装刚好碰巧遇上这种客套话,但却被他抢去了话头。
他慢悠悠地说:“这车里太闷了,还是这儿宽敞许多。”
“没错。”
她的喉咙突然有点不舒服,下意识地干咳了两声,她又想起了那节无比口干舌燥的历史课以及那该死的嗡嗡声。一想到这里,她便竖起了眉头。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她习惯性地否认自己身上的缺点,包括一眼就能辨认出的疾病也被她列为缺点。
“别嘴硬了,我看啊你就是不舒服。”他从包里掏出了一瓶矿泉水给她递过去,见她突然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盯着他,又解释说:“你别介意,这瓶没有开过,放心喝吧。”
实际上,她介意的并非这一点。他应该是知道的。她猜想他可能是故意跳过了她疑惑的地方,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一种人。但她不想深入追究究竟是那种情况,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口水,于是她接过搁浅在他手上的矿泉水瓶,道声谢谢。
下了公交车,王筱影瞬间感到神清气爽,于是又对他说:“谢谢你的水。”
“不用这么客气的。”
王筱影灵机一动:“这不是客气,这是感恩。”
“哈哈,感恩很好。”
“对了,不知道李老师中午有没有空,为了表示感谢,我得请你吃一顿饭。”
“恐怕不行,中午我女儿会在家等我做饭。”
“这样子啊,那改天有机会吧。”
“改天估计也没机会了,要不这样吧,你来我家我请你吃家常菜。”
“怎么变成你请我了,这更不好意思了。”
“你可以帮我打下手,怎么样?”
“这个可以。”
她找不到推辞的合理理由,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有继续询问他别的事情。可即便话虽然如此,她心底里的疑惑却又莫名多了一层。整个一上午的时间,她试图想独自解开这些疑惑却未果,直到她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她才晃过神来。
原来是李白老师过来通知她先去学校门口等他,然后再一起去他的家。这时,王筱影像个无知的五岁小女孩,完全听从他的安排。
她乖乖地站在校门口,放学的人潮从她的眼前奔涌而过,看着看着,不觉渐渐出了神。以前经常在路上截住她的学生,现在也不再敢去上前跟她主动打招呼了,除了周嘉佳。周嘉佳很远就看见了王筱影老师冲着她眉开眼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自己也裂开了嘴巴,快步走过去跟老师打招呼。然而没走几步,她竟然看到李白老师和王筱影老师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校门口一侧。她立马加快了步伐,飞奔至校门口,又见他们一同搭乘了同一辆公交车。她突然觉得这事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直到下午上学时在校园里又碰到他们一同有说有笑地走进办公室时,才恍然大悟。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王筱影来到李老师,刚进门就看到一他5岁的女儿和一个貌似30多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脸上没有一点妆容,头发也随意地扎在一起,穿着一件T恤和黑色牛仔长裤。也许是T恤太紧的缘故,她肚子上的两层脂肪曝露无遗。女儿一见到他就喊:“爸爸,我想吃好吃的。”
李白一把把她抱起来,转头却对女人说:“辛苦了,留下来吃饭吧。”
女人急忙推辞了一番就走了。接着李白换了一种口气问女儿:“你想吃什么好吃的呀,爸爸给你做哈。”
“想吃鸡翅。”
王筱影说:“我会做鸡翅,让我做吧。”
“让这个姐姐给你做鸡翅怎么样,她做的鸡翅超好吃的!”
“好啊!”
王筱影一阵尴尬,她没想到他不仅放心地把这项任务交给她,而且在没有吃过她做的鸡翅的情况下还这么赞赏她。即便是为了蒙骗他的女儿,她都觉得站在她眼前的这个抱着孩子的普通男人拥有着特殊的光。
好在她没有辜负李白的信任,他的女儿很喜欢吃,配着白米饭一口气吃了五个,吃饱后玩了一会便躺倒在她的小床上呼呼地睡过去了。
“你女儿很可爱,不用大人多操心。”
“她跟我比较乖,也不哭不闹。”
李白一脸自豪地说着,但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露出了不可测的神情,用笑声遮掩过去了。
“对了,墙上这幅素描是你画的吗?”
说着,她的眼神早已落在那幅素描上。这是一副画着新娘头像的素描,头上的婚纱似有若无,眼神却显得犹豫,而嘴角微微上扬。她想知道这新娘究竟是谁,不过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对。”
“你可以给我画一幅吗?”
“这个周末吧,你来我的画室找我。”
“好,一言为定。”
自从王筱影离开他的家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在班里部分学生和老师们的嘴里听到了一些议论她和李白老师的声音。不过,风声总会过去的,她一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心里的感觉,如果有人说这就是自私的话,她也会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的自私。承认自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敢于承认自身缺陷的人反而心胸坦荡。所以这几天,她心里只装着一件事情,而且是一件不小的事,那就是周末去找李白画素描像。
周末这一天,她早早起床换上准备好的裙子,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然而当她来到李老师的画室门口时,发现画室的门虽然开着,却不见人影,空空荡荡。她走到一幅油画前,阳光洒在布满各种颜料的画布上,使画布上颜料的纹理和厚薄显得更为清晰可辨。她坐在油画前静静地欣赏着,顺便等李老师。她笃定李老师兴许是去卫生间了,否则画室的门不会没有上锁。
但她还是猜错了,李白此刻正在透过画室的窗户看着她的背影,他在等她等不耐烦而离开画室的时候自己再锁门离开。可是,他没想到她足足等了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都没有做。再等下去,恐怕就到了该吃午餐了,女儿还在家里等着她。于是他只好急匆匆地走进画室,对她说了句抱歉。
“刚才有点事,一直走不开,久等了吧?”
“没事没事,今天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如果下次有机会我还是希望……。”
“王筱影,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让别人看见了不太好。”
“那我问你,你是怕舆论还是真的怕我找你?”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让她在画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开始起笔为她画素描像。整个绘画的过程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成了一幅质量上乘的画。他把画亲手交给王筱影,并再次告诉她以后别再来找他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她在离开之前丢下了一句话: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连他自己也无法知晓。不过可以断定的是,他越发明白了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这是他在一个月之后,再次碰巧在公交车上遇到王筱影时才说的。他对她说:“我发现我自己年龄越大越胆小怕事,尤其是最近这几年,我总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走,生活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从来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质问他:“你本就是自由的人,为什么不能做出选择?”
他从别的老师那里听说在半个多月前她就已经辞职了,他不清楚现在她在做什么工作,或者还没有来得及找别的工作,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确有资格这么质问他,而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脱口而出:
“那我可不可以再给你画一幅?”
她点点头。
三个月后,李白带着五岁的女儿连同王筱影在这座城市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然而,对于这件事情,周嘉佳还是没有弄明白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