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洛城
明日腊月初三,便是“棋会”。在这龙州大地上,即使是个乡野村夫,也能说上几句棋道弈理,行商走卒街头赌棋设局俱是常有,文人士子为一张真假未辩的棋谱争得头破血流更是屡见不鲜,就连一些个日子过得拮据的人家,省吃俭用攒下些薄财,宁肯放弃把孩子送入学堂,也要找个通棋道的师父,学上几手本事的。作为龙州人,若是不懂棋道,长大了怕是要讨不到老婆的。司马长安曾向龙主提出过“限棋令”,意欲遏制这种风向,奈何却在朝堂上反响平平,反被人暗地里笑作技艺不精,不得弈中妙理。
因此,近一个月以来,作为天下第一盛会的举办地,洛城已被来自各处的棋手挤得满满当当,路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客栈、酒家天天供不应求,热闹程度比之新年更甚。
洛湖西岸的一条街上,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缓步走着。那小道士少年心性,见了路边各色叫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左顾右盼兴致盎然。老道士怕他没心思看路跟丢了,便拉着他到自己身旁,故作神秘地问道:“青牛啊,你可知道,这世上棋院千千万,像江左的守静楼,龙都的西铭轩,比起白鹿棋院来也是只大不小,却是为什么这每年的‘棋会’,偏偏只办在这洛城么?”
那小道士自然是被风晨在江南救下的男孩李青牛无异了,他知道旁边的便宜师父赵闻道行走江湖多年,肚子里的奇闻异事最多,便也来了兴趣,好奇地追问原因。
赵闻道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捋了把胡须,方才说道:“这是因为,这白鹿棋院的第一位院长,最初只是位樵夫,叫梅质。传说一日他进深山里砍柴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仙境,碰见了两位下棋的老者。那两位老人一位衣冠似雪,龙行虎步,一位身着黑衣,金发披肩。他便站在边上看了许久,直等到两人棋罢,方才被两位老者召来一只白色神鹿重新送回人间。奈何天上一日,地上百年,等他回到家,发现早已世移时迁,和他同辈分的人,一个个都过世了几百载,就连他进山砍柴随身携带的斧头,斧柄也早已随着岁月腐朽。他便索性静下心来,凭着惊人记忆,竟将两位仙人的棋局一一绘制出来,汇成一本《烂柯法》,并凭着此法创立了白鹿棋院。据说这本书玄妙无双,谁若有幸看上一页,棋力都能突飞猛进,神勇莫挡。于是后人便将梅质奉为棋祖,为了纪念他,便有了这每年一次的‘棋会’。”
李青牛了然地点了点头,自语道:“那《烂柯法》竟这般厉害。若我能得到此法,当上国手,天下闻名,到时候便可光明正大地回到家去,将那些坏人一个个都收拾了!”
赵闻道照着李青牛的脑袋就是一巴掌,“痴儿!净想好事。你可知那《烂柯法》作为白鹿棋院至宝,他们一个个把那破书看的比自己媳妇儿还重要,藏得比偷养的情人儿还严实,岂是肯随便就能给人看的?除了当年老龙主龙猛仗着铁马凉刀,硬生生逼着从白鹿棋院誊抄了一份,搁在了龙宫大内的藏书楼里,后来铸就了龙家的两位‘棋圣’。这天下间有幸能得见《烂柯法》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多少棋手执着一生求而不得,最后惹出心魔,铤而走险又惨遭伏诛。我们出家人还是莫要生此念想走入歧途,踏踏实实才是正道。”
李青牛“哦”了一声,耷拉着一张脸,一边揉着后脑勺,一边小声咕哝道:“不看就不看,装什么正经,有踏踏实实的出家人坑蒙拐骗想老婆的吗?婉儿姐姐说你个老头最不老实,我看一点没错。”
赵闻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叫什么姐姐,没大没小,那是你未来的师娘。”
李青牛不服气,“我本来是叫的师娘,可婉儿姐姐不让啊,说那样被你占了便宜,远不如叫姐姐好听。你若不许,回客栈找婉儿姐姐理论去,打我算什么。”
赵闻道气的吹胡子瞪眼,刚要举起再赏这小子一巴掌,却瞥见了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仔细看了看,确认了是风晨,便再也顾不上生气,一把拉住李青牛,钻入一条巷子,改换其他地方骗银子去了。
却说风晨这几日奔忙不休,还真查出了不少线索,小到地方豪绅富贾,大到朝廷命官,甚至江左第一棋社守静楼,都与金乌族有着些不清不楚的干系。这不仅得益于“龙隐”众人没日没夜的不眠不休,还有花月阁旧部的暗中相助。而当风晨察觉后,对花月蓉便愈发地心疼和思念。
随着棋会临近,龙弈也要他暂时停下手中事务,抽出身来一起共飨盛会,风晨也知不急在这一时,且如今这洛城这般热闹,免不了混入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龙隐”等人皆是驻扎在此,他也用不着四处奔波。于是他便随龙弈一起住进了洛城山上的那处山庄别墅。此时闲来无事,便带了龙牧若上街转转。远远地便看见赵闻道那杆破幡旗,却不想还没来得及走近打声招呼,那浑道士便着急忙慌地拐弯溜走了。
风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懒得再去追他,扭回头向着龙牧若问道:“日日都见小牧川与你黏在一起,怎么今日却不见了?”
龙牧若手里攥着一支冰糖葫芦吃得兴起,听到风晨的问话,忙咽下口里的吃食,撇撇嘴道:“他呀,长兄一回来便全忘了我这个阿姐了。此时不知道又跟着长兄那群狐朋狗友,在那个地方学坏呢。”
风晨见她不过豆蔻年华,却偏偏装出一副老成之相,心下暗笑,却还是正经问道:“牧天可是你的长兄,又向来懂得礼让,你拿了人家的‘青柳’,说起人家的不是来还毫不嘴软,究竟你长兄是如何惹到你了,要遭你如此嫌弃?”
龙牧若低头看了看隐在腰间的“青柳”剑,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小叔果然厉害,一眼就发现了呢。不过我要这剑才不是承他的情,是知道这把剑原是小叔的东西我才要的,不然他便是有十把神兵宝剑,我都懒得看上一眼呢。”
风晨眉毛略挑了挑,笑而不语。牧若却是顿了顿后,四下里望了望,面带犹豫,最终却还是凑近风晨,神秘兮兮地道:“小叔,我告知你一件事,但你能否答应若儿,千万不可告诉别人?”
见风晨笑着点了点头,她才下定决心,说道:“小叔可还记得,母后甚是爱猫?”
风晨略一点头,“不只是爱猫,只要是长相喜人的动物,她若见了都是走不动路的。对了,上次在你二叔月泽那里,她不就抱了一只‘雪眉’嘛。”
龙牧若的眸子微不可察地黯了黯,却又马上接着道:“确实如此。不过在三年前,那时‘雪眉’还没来,父上送与母后一只叫‘小狮’的狮猫。那猫毛色金黄,一蓝一黄一对鸳鸯眼,长得煞是好看,走起路来也威武得像个将军,就是性子有些高傲。别说常人,就算是母后,它若没那个心情,照样爱答不理。可惜那‘小狮’,最后却是被长兄给打死了。”
风晨略吃一惊,“好端端为什么打死,那猫难道哪里惹了你长兄了?”
说到这里龙牧若明显有些气愤,“长兄确是向母后说那‘小狮’扰了他练功。可那次我恰巧在楼上看到,看的清清楚楚,明明是他先逗弄的‘小狮’,小狮不理他,他便莫名地恼怒,最后拿了杆长枪活生生把‘小狮’捅死了。我来迟一步,终是没能救下‘小狮’。后来他虽然主动向母后认了错,但母后心里有多气怕是没几个人知道。我若不是怕母后听了更添伤心,早就把一切告知母后,让母后好好地惩治他。”
风晨咂了咂舌,不想这个天资聪颖文武双全、龙都人人交口称赞的侄儿还有过这么一出。他拍了拍龙牧若的脑袋,说道:“毕竟你长兄那时还小嘛,总有些做错的地方。好在他现在也长大了不少,谦恭有礼,处事有度。做错事虽然很不好,但好在有些错事是有机会改正的,你也不用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若别人总揪着你年幼无知时候一件错事不放,又怎能看到你现在这般贴心懂事。”
龙牧若撅着小嘴,勉强点了点头。风晨知她一时免不了介怀,便又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抬头看到前面街角处围了许多人,想是一些卖艺或赌棋的,便领着龙牧若挤过去看个热闹。然而此时却听身后有人唤“小叔”,他扭回头去看,却是古卓古凡兄弟俩跑了过来。原来他二人也是无事闲逛,正巧在这里遇上了。
古凡掏出些路上买的小吃零嘴递于风晨两人。龙牧若却是毫不客气,一把拿了过来,边吃边质问他们,“你们两个,向来不都是与我长兄臭味相投形影不离的吗,怎么今日没与他厮混在一起?”
古卓见古凡只知一脸腼腆地傻笑,便开口答道:“天哥儿说要与你父上下棋呢,我们嫌太闷了,就出来街上走走,不想碰见小叔和若儿。”
风晨点点头,“若是你们那个父亲也能像你们一般,常常出来走动走动就好了。偌大一个盛会,他居然都懒得挪身子来看一眼。”
古卓嘿嘿笑了笑,“父亲他向来是那种性子,小叔你是最知道的。”
风晨一笑,不再答话,扭头看向人群里,却见那儿围着的是一方棋局,一位富家老爷打扮的人,额头上汗涔涔,双眼紧盯着棋盘,显然局势颇让他焦头烂额,另一位却是衣衫褴褛,身上裹着条破旧的毛毯,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通红,神色之间虽然平淡,但脸上几道交错的疤痕,看上去倒颇为吓人。
龙牧若与古卓古凡两兄弟对这棋局并无太大什么兴趣,只在旁边聊些一路上见到的好吃好玩的小玩意儿,叽叽喳喳的颇为投机。不一会儿人群里一局棋罢,那贵老爷模样的人唉声叹气却又心甘情愿地奉上几两碎银,已是摆明输了。那疤脸男子道了声“承让”,然后朝着外面龙牧若几人,朗声道:“几位公子小姐,若是不常来这洛城,那城西的桂圆坊可一定得去看看,那里的糕点小吃,比之龙都里的御厨手艺,据说也是分毫不让。”
龙牧若见那人突然朝自己说话,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告了声“叨扰”,又想起他口中提到的吃食,免不得意动。风晨自己无意离开,便让古卓兄弟二人携她一起去了。待到几人欢欢喜喜走远,那疤脸男子又转向风晨,“这位公子,相遇即是有缘,若是不嫌弃这地方鄙陋,不如坐下手谈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