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不一样，但跟我一样。
高二分班，父亲坚持“文科无用论”，将秦绵强行塞进理科班。她消极地以为，这会是段灰暗的日子，没曾想李航一走进她的生活。
那天是中秋节，她值日时不小心撞倒了李航一的桌子，一张雪白的纸从他的数学书里飘落下来，上面写着李覯的《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飘逸俊秀的字迹让她忍不住惊叹，却来不及多看，慌忙拾起来交给它的主人。
“你没事吧？”
不是责怪而是关切，这声音清朗，像羽毛拂过心上，挠得秦绵心里痒痒地，竟有些手足无措。她胡乱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开了。
从那天起，她开始留意李航一。她发现，他跟别的男生不一样。他不会满身臭汗地跑进教室，永远那么清清爽爽。他不会高声大叫，声音沉稳平和。他极少参与男生间关于游戏的讨论，却总是抱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有一回，她假装走过，特意瞟了一眼，发现是李渔的《闲情偶寄》，一本戏曲理论专著。她心里暗暗佩服，更是对他刮目相看。
老天似乎有意让两人熟识，交集来得很快。班上办黑板报，她和李航一都被选入，李航一写字，她画画。
“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这个声音听了千百遍，却是第一次冲着她说，秦绵紧张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小心”。李航一扶住她，打趣地说：“好像你每一次见我，都会发生点意外。”这句话原本没什么其他意思，秦绵却像被戳中心思一样，红了脸。她转过身去冲着黑板，一边小心地上色一边说：“我妈喜欢画儿，所以我爸特意让我去学。没想到还没学成，爸妈就离婚了。望极天涯不见家，我早已经没有家了。”
话一出口，她有些后悔，不小心提到了他抄写的那首《乡思》。
“我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去年，奶奶过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于是将自己最隐秘的感情拿出来分享。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原来，不是碧山阻隔，是阴阳两隔。
气氛有些沉，他们都没有说话，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们异口同声，随即相视而笑。
之后，两人迅速熟络起来。她才知道，李航一跟她一样，偏爱古典诗词。喜欢地理，讨厌生物，同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环游世界。
他跟其他的男生不一样，却跟她一样。这个发现，让她忍不住窃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一样。每逢她望向他时，他好像能感觉到，总能迅速地看向她。那双眼睛灼灼有神，好像在刻意等着她似的，总让她急急忙忙避开。她遇见他的次数突然变得频繁起来，吃饭的食堂，买零食的超市，就连回家的公交车站台上，也时常碰见他。
这样的遇见，让秦绵欣喜。但每次打过招呼后，却聊得语无伦次，这常常令她懊恼不已。
直到高二的下学期，班主任突发奇想，让分数不相上下的同学成为同桌，想要以此激励大家，造成你追我赶的气氛。但是现实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比如一直名列前茅的李航一，意外地发挥失常，跌到班级中下游，坐到了秦绵的后桌。
下课后，秦绵忍不住回过头问他：“怎么没考好？”李航一笑得随意：“偶尔发挥失常也是有的。”这个憋足的理由，秦绵自然不相信，却不敢往自以为的方向想。
不过，两人相处起来倒是比以前更自然了。她可以随时问他不懂的问题，跟他讨论喜欢的诗词。秦绵常常在昏昏欲睡的下午课上，收到李航一从后面递来的薄荷糖。她把糖含在嘴里，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
同桌的女生发现了两人之间的端倪，暧昧地问她：“你跟李航一，是不是有些什么？”她面红耳赤地否认：“你想什么呢。”同桌紧追不舍：“那你喜不喜欢他？”她欲语还休，否认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我觉得李航一是喜欢你的。”
同桌接连着补上一句，秦绵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划开，慢慢地荡漾。
2、你是我最好的现在。
分数相近做同桌的政策执行一次便取消了，秦绵跟李航一的关系却越来越好。他们一起上下课，一起在周末的晚上看电影，一起逛书店，一起看漫展。
秦绵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直到高三来临，越来越大的学习压力，令她喘不过气。看着一直游走在中游的成绩，她心里想的却是未来可能会各散天涯的两个人。现实的迫近让她突然清醒，他们就像两条不同的河流，终会在高考的分叉口奔向不同的方向。这短暂的交汇，竟像是偷来的时光，可遇而不可求。
是过一天算一天，还要拼尽全力走向他？
他们无话不谈，唯独感情除外。在无法确定对方心意时，她害怕自己的努力变成一场笑话。就像父亲，曾经那么真挚地爱着母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跟别人走。被感情伤过的人，就像弱小的动物，藏在自己坚硬的壳下，不敢轻易付出。
秦绵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结束，背起书包到操场上散心。
黑漆漆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她带上耳机听歌，一圈圈绕着跑道走。几圈后，突然被角落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终于发现我了。”
李航一从黑暗里走出来，一步步靠近她。她突然心里一酸，眼泪泛到眼眶。
“心情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还要继续走吗？”
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有回答。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你走到哪儿。”
秦绵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李航一坚定的眼神。他的双手落在她肩膀上，郑重地一字一句重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秦绵。”
四目相对，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终于等到了答案，她一直想要的答案。
高考一天天逼近，班上许多同学都买了精美的同学录。五彩缤纷的纸片随着试卷在教室上空飞来飞去。放学的路上，秦绵抱着一叠同学录跟李航一并肩走着。
“我的同学录呢？你写完了吗？”
尽管已经得到他的承诺，秦绵心里还是有些关于离别的伤感。在不可测的未来面前，命运的手翻云覆雨，渺小的他们怎么能逃得脱？
李航一停下脚步，侧过身对她说：“我不会给你写同学录的，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东西，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不安、焦虑、犹豫，在他的话里烟消云散。在未到达终点之前，谁都不知道命运的线会怎么连。但是至少，在他的笃定面前，她想去勇敢一次，去争取一个有他的未来。
高中炼狱般的三年，在短暂的三天考试中画上了句号。考完最后一门，所有人回到教室里，班主任还像往常一样唠叨，不过内容换成了填志愿和寄录取通知书的事。
突然，他话锋一转，说：“同学们，无论你们如何咒骂过高中这三年，它都会成为你们一生最难忘的时光。你们所遇到的人，拥有的感情，会是这一生最美好而无法复制的回忆。”
伤感的气氛被点燃，有女生开始小声抽泣，就连平时最爱玩闹的男生，也沉默了下来。夕阳在窗外绚丽着最后的灿烂，预示着他们行将落幕的高中时代。秦绵不由自主看向李航一，他正好也在看着她，对着她摇了摇手中的手机，用口型指示她：“看手机。”
她的手机习惯调到静音模式，此时打开来，正看到一条李航一发过来的短信：
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回忆，你是我最好的现在。
在满教室的伤感气氛中，她突然就笑了。那么突兀，那么甜。
3、我想跟你好好的。
九月，秦绵到南方一所靠近沿海的学校报道。李航一的学校，就在另一个区，只要从学校附近坐四十分钟地铁，就能见到他了。许多个周末，他们穿越小半个城市相聚。一起走遍大街小巷吃美食，一起去看这座城市的古建筑，流连于各种各样的展览。
没课的下午，李航一也常常来找她。遍植桐树的校园路上，李航一将狂奔而至的秦绵拉近怀里，低声而温柔地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语不息，秦绵，每一句都在说我想你。”
她喜欢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像低吟，像叹息，从他唇齿间轻吐出，仿佛有绵绵不断的情意。
那一年，大朵雪白的桐花和着他的情话，定格在她的心里。她以为，以后的无数个日子，这些话都会如当时一样，新鲜甜密，随着季节的不断往返，每年都能够被两人重温。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直到青丝成雪。
可惜，这段爱情的保质期，短促得她来不及在下个春天里重温这些语，他们之间便出现了另一个女孩。
听说是那个女孩追的他，喜欢他身上清隽的气质。他一次次拒绝，对方却越挫越勇。秦绵开始变得敏感而神经质，容不得李航一半点疏忽，常常因为很小的事情大发雷霆。甚至于，秦绵偷看他的手机，看到那个女孩发来的讯息，虽知道他没有理睬，却还是忍不住跟他大吵大闹。他们吵架，道歉，和好，却终究让爱情有了弥补不了的裂痕。
在一次争吵后，李航一筋疲力尽，对她说：“我们先不要见面了，各自冷静一下吧。”之后便整整一个月没来找她。
秦绵忍不住了，跑到李航一的教室楼下等他。她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她想要告诉他，她只是太爱他了，害怕失去他。她保证以后不跟他吵架，她想跟他好好的，就像从前一样。
她等了一个小时，却看见李航一跟那个女孩挽着手，有说有笑地一同走出来。如果心碎有声音，大概就像一场地震，轰隆隆地在心里倒塌，留下满目疮痍。
秦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睡了很长的一觉，一直在做梦，以前的一幕幕如电影般回放。
他说：“我不会给你写同学录的，我们之间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你走到哪儿。”
他说：“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回忆，你是我最好的现在。”
他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语不息，秦绵，每一句都在说我想你。”
但是，她也梦到他说：“我们分手吧，我不再爱你了。”她撕心裂肺地疼，然后梦醒了，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她掏出手机，编辑“我们分手吧”四个字，发送给李航一。
半小时后，李航一回：“好”。
从此萧郎是路人。
4、除却巫山不是云
秦绵退了学，申请了国外一所艺术学校，重新学习绘画。她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像只静默的动物，奔忙于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间，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每天晚上，她搭车回公寓，看着窗外的灯火辉煌，玻璃上映照出自己疲惫的脸，总会忍不住想：这座城市被人建筑成坚不可摧的样子，而生活在其中的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么多盏灯下，会不会有个人跟我一样难过？李航一此刻在干什么呢？在拥抱着新女友的时候，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
她努力地想给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却只能死命地把眼泪憋回去。
最后一个学期，秦绵突然收到高中同桌发来的消息，邀请她参加婚礼。她突然有些理解了曾经班主任那句话：无论你们如何咒骂过高中这三年，它都会成为你们一生最难忘的时光。
秦绵突然发觉，她值得留恋的过去里，除了李航一，还有其他许多。虽然这些人和事，都跟李航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头一次，她想要回国了。最难忘的时光不可辜负，她不想错过同桌的婚礼。
婚礼上，秦绵碰到很多以前的同学，遇见李航一也是意料中的事。他又换了个女朋友，两人挽着手，满脸甜蜜。听以前的同学说，他很快就要结婚了。
婚礼结束后，大家嫌不尽兴，换到KTV里继续玩。一个高中时就很活跃的同学提议：“大家都来说说这些年最意想不到的事吧，必须跟在场的人有关啊。”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帅了、瘦了、丑了、美了，各种各样的评语满天飞。一个男同学站起来，大着舌头说：“我以为李航一跟秦绵肯定会结婚，想不到……”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故意咳嗽打断。热闹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无数目光在秦绵跟李航一身上逡巡。李航一突然轻声笑了笑，不理女友阴沉的脸色，走向秦绵，说：“我以为很快就会忘了你，但是，我没有。”
她想笑得若无其事一点，眼泪却控制不住往下落。秦绵抬起头，对上李航一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了当年的坚定，有痛苦、有留恋，还有一种伤感，在提醒着她：我们已然错过。
“我以为我们会好好的，跟以前一样。但是，我们没有。”秦绵举起酒杯，对着他一字一顿：“李航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想，当年班主任一定还忘了告诉他们：那些最美好的人和事，往往最短暂易逝。正因为有了离别的伤感，青春才铭心刻骨。
当年，满教室的悲伤气氛中，她笑得最甜。却想不到，她和李航一的故事，在那时早已注定。李航一曾说，你是我最好的现在。而命运却告诉他们：你是我最美的曾经，也是我回不去的过去。
告别这堂课，她比其他人都推迟了好多年，到底还是毕业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