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楼

第一章、蔚蓝

那个地方,喧嚣沉闷,铺天盖地的烽火,燃烧了她最后的力气,就那样倒下去,想要伸手,却远的连天际都摸不到。

那片天,灰冷莫名。

“怀瑾...”声线清淡,悠久弥长,似是轻叹的样子。

睁开眼眸的那一瞬间,她好像又见到了那个人,只是,满屋的幽静,独有暗香。

微弱的羊角灯忽闪忽闪,屋内似是有些冷了。

她摸了摸额头,依旧如常,虚汗细密,不由微微摇头,“多少年了,还这个样子...”

随手披了件月白常服,她推开轩窗,看到了清晨最初的样子,明媚透彻,清爽宁静。

三月天的微风还算舒凉,春意正盛,倒不等人。

她半倚在轩窗旁,神色慵懒,却没有半分艳俗的样子,浅棕的眼眸,就那般半眯着,含着几许浅笑,真情假意的抚着及腰的秀发,像极了初次临尘的谪仙,不染半分红尘俗物。

这就是木香楼的老板娘,卫岚。

只是,还没有眨眼的瞬间,她就变了样子,头发随意的撩了起来,双眸微挑,丹唇微启,就听见她独有的声音,清脆干净,“卫庚,我都说了八十遍了,我早上不喝稀饭,你怎么又准备熬了?!”

唤作卫庚的少年是木香楼的大厨子,掌管着木香楼七个人的伙食,虽然长得温柔腼腆,但做出的饭实在是好吃的不得了,可以说是整个青禾镇的头牌大厨。

听了卫岚的咆哮之后,卫庚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后面就有人大叫起来,“卫辛卫壬,你丫又多吃我的包子,前天的我还没找你们算账,皮痒了是不是?!”

并且伴随着大叫,还有一个包子和两根油条外加三双筷子横空出世,配上明媚的朝阳,真真儿是好不热闹的样子。

“谷南姐姐,反正你有大掌柜的小灶儿,我们多吃一个两个,你又不会饿着,怎么这么小气!”

眼看着各种东西快要落地的时候,窜出几个身影,如同燕子低掠翻转,扶摇而上,只余衣带飘零。左手接包子,右手接油条,两手分拿筷子,原本只是很普通的动作,却做得很是让人叹服。

尤其是那两个少年,一个身着蓝灰相间的常服,头发高束,右眼眼角下有一粒红痣,文质彬彬的样子,很是叫人喜欢。而另一个则是墨蓝相间的常服,头发高绾,左眼眼角一粒红痣,带着些许坏笑的唇角,俊俏而张狂。

只是这两个人还只是刚站稳了脚,脑袋就被后面的那个姑娘狠狠的敲打了一番,并且拿走了刚刚还在手里的包子油条,“吃大掌柜小灶儿的前提是,自己要吃饱肚子,要不你能架得住那些料理的打击?!”

眼前这个人,不同于卫岚的美艳出尘,她有的是温婉贤淑,灵巧秀丽,一双大而灵动的眼眸,齐眉的刘海遮住害羞的样子,明明就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家碧玉,就连衣服也是小家碧玉才穿的水蓝纹绣云袖仙裙。

可是,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扛起需要几个汉子合劲才抬起的大水牛?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吃下需要几个汉子合伙才吃完的大锅饭?哪家的小家碧玉可以打碎需要几个汉子合力才打破的花岗岩?

只有这家的小家碧玉,谷南,才能这样。

其实不提大掌柜的料理还好,只要一提,卫庚就觉得胃疼的不行,双眉微皱,右手已然抚上了腹部,就连双唇都有些泛白的痕迹。

卫辛兄弟一看,纷纷后退了三步,谷南嘴里叼着一根油条,一个飞跃就出了后院,而还在二楼的卫岚,只是搭眼一瞧,更是二话没说,直接关了轩窗。

卫辛兄弟悄悄咽了咽口水,一边往后退,一边结结巴巴的说道:“庚,庚哥,己哥早上去接菜,应该还没有回来吧?”

卫庚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应该,还没有回来吧。”

“那就...”

兄弟俩的“好”字还没有说出口,肩膀就有一股重力袭来,伴随着晨起的微凉寒气,在兄弟俩的身侧长久徘徊,一声低低的笑意若有似无,却分明危险的紧,“那就怎样?我有没有说过,在卫庚面前什么不能说?”

有一种人,明明长得人畜无害风度翩翩,可偏偏就是腹黑狡诈难以捉摸,而且,还打不过他,说不过他,赢不过他。

“说,说过...”卫辛兄弟哭丧着脸,拼命点头道,早知道今天早上会这样,昨天就应该和大掌柜的去岭镇收野菜去了。

卫辛心里苦,但是卫壬不说。

“说过还不记得,今天罚你们不准吃宵夜!”卫己赏了两个人几个爆栗,就赶紧过去搀扶着卫庚,又是嘘寒,又是问暖,就差抱着卫庚回房了。

二楼的卫岚从窗户缝儿里瞧了瞧,很是不甘心的嘀咕道:“完了完了,这下连稀饭都没有了,卫己回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卫己不慌不忙的给卫庚揉着腹部,脸上带着如同春风般的笑意,文雅十足,可一开口,就有十分的算计在其中,“掌柜的既然已经起来了,不如去结一下买菜的钱,顺便,付一下上个月在胭脂铺的钱,杜老板我已经请过来了,就在楼下。”

简直如同晴天霹雳,炸得卫岚是外焦里嫩,明明已经和杜老说好下个月再给的,怎么现在就过来了?她的那些小金库,才刚刚还了裁衣阁的账!这个卫己,果然真真儿腹黑!这是卫岚内心眼泪泛滥成灾的最后一句话。

木香楼是前三四年在青禾镇开业的酒楼,虽然刚开始生意几乎是以赔本的比率营业的,好在现在有了些许恢复。

即便仍旧是连着好几个月不给卫己他们工钱,即便仍旧是把赚的钱去偷买了胭脂水粉,即便仍旧是没有规划的随便乱买家具,但就是靠着卫掌柜的这种脸皮厚的精神,木香楼一直没有倒闭歇业,还以一种顽强的姿态,硬是挤走了竞争对手。

现在想想,都是一把辛酸,一把老泪啊!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还请吃饭的把杜老板送走了,卫岚只觉得人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灰暗,没有一点形象的盘坐在椅子里,一手支头,一手把玩这茶盏,神色很是忧伤,看着卫己在柜台后算着账,懒懒的说道:“卫己,你说,我要是把这家店卖了,能赚多少钱?”

卫己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仍旧是专注的翻着账本,声音凉凉的说道:“掌柜的,我劝你最好别有这样的打算,这家店,还不如你身上那件衣服值钱。”

“骗人的吧?!我的店就这么不值钱?”卫岚很成功的被吓到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水红刺绣百叶流裙,“这衣服贵我承认,但还不至于不如我的店吧?!”

“哦?”卫己轻笑了一下,微抬双眸,一副甚是明了的样子,“当初是谁说的,这件衣服不过十两?还叫我们别那么俗气,眼界看开点?”

卫岚一时语塞,但立马赔着笑脸,甚是谄媚的说道:“诶呀,不过是开个玩笑,别较真儿嘛!我怎么会说那种话呢,肯定是你听错了,听错了!”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掌柜的可别当真哦!”卫己笑的一脸算计,继续翻看账本,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独留卫岚一人,甚是无奈的叹着气。

大概,又是无聊的一天。

只是这样想着,还没有眨眼的瞬间,就有一个人闯了进来,穿着带有血渍的衣服,更厉害的是,这个人还带着手铐脚镣,但仍是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架势闯进了木香楼。

也许是许久未见这样的场景,卫岚的第一反应就只是看着那个人,看着那个人为了躲避后面的人,掀翻了桌子,推开了长凳,然后冲着她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跑了过来,最后,还用那副手铐勒住自己的脖子。

这一切,也许有些快,但在卫岚的眼里,这些都像是慢动作一样,她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好奇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毕竟,这些年,是有些无聊了。

瞬间,酒楼里就乱了套,客人们又惊又怕,叫闹着纷纷的往外跑去,而后面追进来的那人,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就连俗气的捕快服,此时此刻,也很是妥帖,黑底红边,腰系纹络,白玉宫绦,君子如玉。

卫岚只觉得这个人,好生熟悉。

他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剑,一手垂在身侧,平稳而从容的开口道:“秦江,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否则,还要受皮肉之苦。放开她,和我回衙门。”

“横竖也只有死路一条,回不回衙门都一样!”秦江冷笑一声,手镣紧紧的勒住卫岚的脖子,不停地往后退着,“只是怪我那时大意才被你抓住,要不然,凭你一个小小捕头也想抓住我,简直做梦!”

“你三次杀人越货,又连逃八镇,其实不光是我,任何一个捕快都可以将你绳之以法,罪恶难当,只有伏法认罪才是归路,我最后劝你一次,放开她,和我回衙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眉微微皱着,显得极其认真的模样。

卫岚突然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清澈明净,夹杂着些许沧桑的味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好像在哪里见过,熟悉而陌生。

他只是慢慢的往前走着,逼着秦江退到了角落里,这样强大的压力,虽然秦江仍旧是嘴硬,但卫岚却明显的感受到了这个人微弱的颤抖。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我就杀了这个女人,左右也是这种境地了,我不怕再多杀一个人!”秦江突然收紧手镣,力度之大,足够可以勒断卫岚纤弱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卫岚觉得自己是喘不过气的,大脑就在那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只是,就在下一刻,这种窒息感却没有了,重新获得呼吸的力气,卫岚下意识在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腿脚发软的就要跌坐在地上,卫己及时的扶住了她,帮她顺着气,有些埋怨的小声道:“这样大意,稍有不慎就会...”

“咳咳,有趣的事,我一向喜欢。”卫岚有些狼狈的咳了起来,抚着略微发疼的脖颈,唇角弯弯。

就在卫岚被勒紧的时候,站在对面的那人一动没动,却在下一刻剑光一闪,划伤了秦江的手臂,秦江略一吃痛松开了手,而就在这一瞬间,火光四现,秦江的手镣从中间断开,那人飞身前行一掌就将秦江打落到一旁的桌椅上。

结果,可想而知,秦江就和那些散落破碎的桌椅板凳一样,鼻青脸肿的样子,和之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交给手下人把秦江带走后,那个人又回到酒楼里,看着满地散碎的桌椅板凳,甚是抱歉的对卫岚拱手道:“今日实在是抱歉,让卫老板受惊吓了,这些会按照衙门的规矩比例给予赔偿的,卫老板大可放心。”

卫岚用手遮着脖颈的伤痕,看着地上的破烂,苦笑起来,“这位官爷说得轻巧,我记得衙门只是赔偿物价的三成,而且还不会超过十两银子,那官爷,这剩下的七成,将近百两银子,是要我自己认栽吗?”

那人愣了愣,没想到这些东西这样贵,登时找不到其他说辞,有些不知所措的皱起眉来。

其实,这些东西卫岚并不在意,只是,这个人给他的感觉,稍有不同。

外面的人声喧闹,而在这里,却静的好像只有那两个人,一个微微蹙眉,一个眉眼弯弯。

时光慢行,暗香涌流。

就在卫岚准备开口放过他的时候,那人开口说道:“其余的差额,全由在下来赔,卫老板放心便是。”

这样的话语淡淡的,仍旧是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大步走向柜台,拿起纸笔一字一字的写了起来,侧颜认真,在窗边阳光的投射下分外好看,眼睑微垂,有如石墨渲染,一圈一圈,温润有余。

不一会儿,他就拿着写好的字据交给了卫岚,“这是谢某立下的字据,除去衙门的赔偿之外,其余的差额由谢某自行担当,请卫老板收好。”

卫岚拿着字据,神色莫名,许久之后,才笑了起来,笑得甚是明艳动人,就连浅棕的眸子都有些许光亮泛起,直到那人甚是尴尬的看了她一眼之后,她才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泪,轻声道:“这位官爷,我记下了。”

“卫老板若是愿意的话,以后可直呼在下谢从安,官爷,实在不敢当。”那人脸颊微红,甚是不好意思的别过了头,右手握拳抵唇轻咳,掩饰了些许羞赧。

“谢头,大人还等着咱们呢!”大老远的就有人喊着他,站在街头,拼命的招手道。

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明白,然后转过身来朝着卫岚拱手道:“那,谢某告辞。”

卫岚轻颔首,唇角含笑,目送着那个人慢慢走向街头,然后消失在拐弯处。

“需要我去查查吗?”谷南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卫岚身后,手里仍旧是拿着许多小吃,轻声问道。

“不要多事,随缘就好。”卫岚难得一次正经,手抚着自己的脖颈,有些微叹。

卫岚微微垂下眼睑,显得静谧安宁,忽然觉得,这天蔚蓝的有些晃眼,叫人辜负。

第二章、灰青

很少有人能猜得出卫岚在想什么,也很难猜得出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例如现在,卫岚就站在衙门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面前的大鼓,很是不耐烦的样子。

只是,这天正巧是林知县休假,衙门里除了值班的人,简直静的可以。

隔了许久,里面才有人打着哈欠懒懒的开门道:“谁呀,这一大清早的,不知道...”

原本是想说出粗俗的话语,但看见来人后,话锋突转,整个人都变得恭谦起来,“这不是卫老板吗?!您,您怎么来了?”

卫岚不是很认识眼前的人,但出于礼仪,就随意的打了声招呼:“我是来找谢捕头的,他在吗?”

“谢头啊,”那人想了想,摇了摇头,“谢头今日在家休息。”

“那,”卫岚双手环抱,斜倚在大鼓旁,有些懒懒的笑意,随性艳丽的样子,恰到好处,“可否劳烦你带我去一下谢捕头的家呢?”

“可,可以啊!”那人愣了愣,有些回不过神来的点头,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卫老板去找谢头是有什么事吗?”

多说了之后,那人才发现好想自己多言了。

卫岚到是无所谓的笑了笑,一双含笑的眸子,浅棕光彩,潋滟生华,像极了湖水流光的色彩,斑斓绚烂,是会叫人着迷的。

她就那样微微抬起头,用手遮住不甚刺眼的阳光,莫名欢喜,“我呀,是来提醒谢捕头的,看看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叫我好等。”

谢从安是一年前来到青禾镇的,听说以前是在凌河镇当的捕头,抓过盗匪,平过山贼,追过流寇,总之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凌河镇的县令大人甚至还有意招为东床快婿,只可惜...

“只可惜,我们谢头已经是一个六岁娃娃的爹,凌河镇的大人舍不得自家千金受委屈,所以,就只能放我们谢头走了。”贺业好像很是为这段姻缘感到可惜,长叹道。

“原来谢捕头已经成亲了,倒是没听说过。”走在他身旁的卫岚听后,只是笑意浅浅,未达眼底。

贺业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沿着东街拐到一个巷子里,仍旧是不无叹息的语调,“卫老板之前应该是没见过谢头,当然不知道了。谢头很少说起家里的事,我们也是早先去他家里喝酒,才知道嫂子当年难产,扔下他们爷儿俩。谢头就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一带呀,就是六年,愣是没有续弦,就一直是他们爷儿俩过。也是听说了咱们镇上有位林先生,学问做得好,所以才大老远的从凌河镇来了这儿。”

原来,是这样。

卫岚没有说话,就一直听着贺业讲,讲那些她从未知道的事情,从未知道的那个人。

只是说话的功夫,贺业就停了脚步,指着一处四方宅说道,“呐,谢头就住在这儿,离卫老板的木香楼就三条街,近的很。”

卫岚看了看,有些泛黄的木门两侧贴着一副对联“安和平乐以致远,温雅有仪方宁静”,横批“岁月静好”,笔劲有力,却不狂躁,相反的,倒是有些温润的感觉,像是那个人的作风。

贺业推了推门,正打算进去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动作,拍了下脑门,突然说道:“瞧我这记性,谢头走的时候还吩咐,今天要接嫮儿回家的,我怎么给忘了,那个,卫老板,谢头家的门没锁,你就自己进去吧,他要不在,多半是去买菜了,你等等就行,我要赶着去接嫮儿了!”

说罢,也不等卫岚表示,拱了拱手,就直接着急火燎的跑出巷子了。

站在那扇木门前,卫岚反倒有些犹豫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心生迷茫。

老旧的木门推开的时候,带着“吱呀”声,头一次,开门的时候是如此的小心翼翼。

四方宅里倒也不小,半大的院落收拾的清丽整洁,一棵桃花树笔直茂盛,不少藕粉的花瓣飘落下来,带着些淡雅的味道,一时芳菲秀丽。

而那棵树下,就坐着这间院落的主人,脱去了平时的黑红官服,换上了一件青白常服,头发用一支黒木簪绾起,袖子高挽。那双手不再是握着佩剑,而是一手拿着锤头,一手按着钉子,分明是做木匠的活儿,可偏偏就是淡雅出尘,没有一丁点的俗流之气。

卫岚站在门口处,看了一会儿,她好奇的不是谢从安怎么做起了木匠活儿,她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个人从刚才到现在就一动不动,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缓步走过去,才发现他的眼眸此时轻阖着,四周没有别的声音,有的只是眼前人绵长的呼吸声,还有,温柔细密的风声。

也许是桃花太过柔和,也许是风声太过温暖,也许,是眼前这个人太过儒雅,卫岚慢慢的俯下身,靠近着那个人的脸颊,好像是要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看得那样仔细。

那样近的距离,就连他身上清冽的墨香,都那样清楚,像是熟悉的味道,一圈一圈萦绕在卫岚的记忆里。

这个人,她在哪里见过呢?

只是,还容不得卫岚多想,那人就微微皱了皱眉,一双墨黑如曜石般的眸子慢慢睁开,带着明显的震惊和讶异,以至于让他手中的锤头滑落,正好,砸中卫岚的脚面。

顿时,四方宅里传出了一声哀嚎,完全没有以往做作和矫情的样子,卫岚就蹲坐在地上,两只手不知道是该抱脚痛哭,还是该捂脸痛哭,一双浅棕色的眼眸里全是氤氲,哆嗦的嘴唇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

谢从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就慌了神儿,连忙蹲下来,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卫,卫老板,你没事吧?”

“性命是无忧,可伤残是少不了了,谢捕头,我不就是来催催债,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吗?”卫岚看他想要碰自己的脚却又不敢的样子,突然就想要打趣一下他,可脚面实在是钻心的疼,弄得她又是哭又是笑,好不狼狈。

眼前这个人明明眼眸里含着泪,可眉眼弯弯甚是愉悦的样子,一时倒叫谢从安不知如何是好,嗫嚅了半天,才试探的问道:“附近有家医馆,卫老板不嫌弃的话,谢某带你过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谢从安白净的脸颊上泛起了些许红晕,卫岚看得仔细,他温润的眉眼微微低垂,略有些羞赧,就像第一次他们见面时那样,这个人,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分外好看。

“好啊...”不自觉的,卫岚就开了口。

“那,谢某得罪了。”谢从安拱了拱手,语气慢慢恢复了平常,像是带些温润的潋滟湖水,清雅平稳。

原本还想问问谢从安怎么个得罪法,下一刻,卫岚身子一轻,整个人就已经在他的怀里了。

浅棕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讶异,双眉微挑,竟有些欣喜的感觉,那些打算玩笑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难得,卫岚没有再捉弄这个人。

春日的街巷有些暖然,许多细小的花瓣都开始飘散下来,一时间,芳香四溢。可卫岚在这一时刻,却只能嗅到清冽的墨香,只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温暖,只能看见这个人。

“今日真是对不住,还请卫老板多忍耐一下,医馆马上就到。”谢从安虽然着急,但是步履依旧稳健,墨黑的双眸注视前方,没有一点点的犹豫。

这种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全身心的投入到某一件事当中,忘却自己的执着,每一个表情,都是那样的稳重,真是叫人心安。

卫岚这样想着,唇角颜色正好,略微弯弯。

医馆是卫岚常去的那家,何老大夫坐馆的回春堂。虽然名字听起来很是高端,但实际上,这就是个半大的药铺,除了坐馆的何老大夫之外,就只有一个抓药的二掌柜,一个收账的掌柜。

不得不说,卫岚自从见到谢从安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好运气,先是店被砸了,再是脖颈受伤,现在又是脚被砸伤。

短短四五天的时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来回春堂了,就连何老都不无诧异,甚是感慨的说道:“卫老板真是关照回春堂,每个月都来看手就不说了,现在又连来两次,真是老朽的财神爷,以后常来,多给你抓些好药。”

“何老,你这么说我可不会觉得高兴,想我们做邻居多少年了,你是希望以后再也吃不到卫庚做的珍珠丸子了吗?”卫岚看了看被包扎的右脚,还是有些疼痛的感觉,有些懊恼的撇了撇嘴,睨向一旁正在悠闲喝茶的何老,戳着他的弱点。

果然,何老喝茶的动作慢了许多,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茶水,从桌后拿出一贴膏药,递了过去,“卫老板收好,不要着水。”

卫岚瞧了瞧,甚是欢喜的接了过来,眉眼里全是算计之后的得意,“何老客气,我只是说笑嘛,别当真,下次...”

“掌柜的,你怎么又来这儿了?我还等着大掌柜的新品,快点回去了!”还没等卫岚的话说完,门外就有人甚是不满的埋怨起来,推门进来,很是着急的样子。

“谷南,我...”

“都包扎完了,那就没事了,何老,我们先走了!”谷南看了一眼她脚上的伤,微微皱起眉来,“啧,有些麻烦啊...”

“唉,别想像上次那样...”卫岚看她的双眸微眯,心里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只是还没等她再多说一句话,面前这个人就有了动作。

果然,谷南没有像上次一样把卫岚扛起来,而是换了一种姿势,用一个男人的方式,把卫岚抱在怀里。

“...”

卫岚就猜到会这样,欲哭无泪的用丝巾把脸遮了起来,只露了一双浅棕眼眸,满眼满眼的无奈,只是随意的一瞥,就看到了那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从开始诊疗到现在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个人都不曾开口说过话,只是静静的坐在一侧,看着她,像是在仔细的打量着她,但眼底里的,是从未有过的莫名,微微弱弱,难以发现。

有那一瞬的错觉,卫岚觉得,那个人,在心疼自己。

回到木香楼的时候,卫岚只是说了一句放她下来,然后谷南就真的只是把她放到门口,然后径自往后院走去,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卫岚愕然的看着谷南急速消失的背影,一双浅棕眸子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目瞪口呆的样子,倒是很少见。

“今日,真是多有得罪了,还请卫老板多担待,谢某定会补偿的。”谢从安看着她的侧颜,微垂了眼睑,拱手十分抱歉的说道。

这个人如果不说话,就像是平和的湖水,虽然平稳安宁,但是看不到心底的颜色,那是潋滟的波澜,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没有人知道。

“谢捕头,”卫岚低微的唤了他一声,浅浅的笑了笑,一手撑着下巴,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这点小伤,我还不在意的。”

谢从安抬起眼眸看向她,那样深沉的墨色,纯粹耀眼,容不下杂物。

他看着卫岚,眼神的颜色似是变幻了许多,又似是一直那样的深邃,双唇微动,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的那样清晰,“卫老板终究是女子,这样辛苦自己,还是找个依靠,不要勉强自己。”

卫岚听得仔细,不由自主的弯了唇角,眉眼都带着难得的笑意,“谢捕头,过了今年,我就已经二十七了,年华老去,不复艳丽,你觉得,还会有人想要娶我吗?”

“卫老板现在仍旧很好看,况且,外貌只是一时的,只要卫老板愿意,还是会有许多良人的。”谢从安说的认真,就连夸赞的时候,都是那样的一本正经。

“良人,吗?”卫岚许久没有听过这个词了,一些只能回忆的过往,又开始泛滥起来,她抿唇不再说话,就连笑意,也慢慢的变得疏凉起来。

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

四周的风带了些许凉意,卷着泥土的气味,开始弥漫在这街道上,迎接四月的第一场雨,即将倾盆。

“快要下雨了,我就不留谢捕头了,卫辛,拿把伞过来。”卫岚突然端坐起来,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唇角微微含笑,依旧是艳丽的模样,看不出真心。

谢从安接过伞,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拱手道:“谢某告辞,明日再来。”

只有八个字,然后,他就大踏步的从街头走到街尾,直到青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掌柜的,你以前认得这个人吗?”卫辛站在卫岚身旁,看她神色变幻,竟是许久未见的,莫名哀伤。

说不出的莫名,才真的是莫名。

卫岚收回了视线,抬头看着灰青色天际,倚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是认得吧,不过,我忘了。”

许久,她才呢喃道。

第三章、墨白

四月芳菲尽,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细雨,明明是北方的小镇,却也有着烟雨的缠绵,只是雨停之后,嫩绿的枝头微微颤动,春意正浓,也有寂寥。

谢从安握着青花茶盏,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院里的那颗桃树在努力的生长,一时有些失神。

“爹爹,爹爹,”奶声奶气的叫喊声从后面传来,半大的小人儿揉着惺忪的眼眸,从里屋走了出来,“你又在想事情啊?”

清冷的墨黑慢慢变得温和起来,眉眼也显得温润如玉,他放下茶盏,走到小人儿面前蹲了下来,整理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微微笑道:“有些事情需要想一想,吵醒你了吗?今日学堂休息,爹爹中午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那,嫮儿想吃上回爹爹做的糯米丸子,好不好?”原本还惺忪的眼睛一下子闪着亮光,茶色的眼眸水韵流彩,眼角微微勾勒出韵致,如同晕染开来的颜色,琉璃生辉。

还只是这样的年纪,这个小家伙就已经是唇红齿白的模样,眉眼如水,淡雅文弱,怎么看都是一个姑娘家家,尤其是那双眼眸,真像啊...

“爹爹,你又在想什么?”谢嫮歪着自己的小脑袋,不甚理解的看着自己的爹爹为何这般模样,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别人。

“没什么,爹爹只是在想还需要去买什么食材。嫮儿,时间还早,再去睡一会儿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自觉的,就带上了爱怜的语气。

也只有看着眼前这个小家伙,才能叫谢从安眼底里难得涌现出名为温柔的神色。

谢嫮打了一个哈欠,顿时泪眼朦胧,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问道:“爹爹还要去给木香楼的老板送饭吗?”

“恩,卫老板的脚伤还没有好,这是爹爹应该做的。”谢从安看了一眼食盒,又想起前几日那人的挑食,不自觉的就略微弯了弯唇角。

“卫老板,她是个怎样的人呢?”谢嫮没有见过卫岚,只是常听谢从安提起,很是好奇这是个怎么样人。

谢从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想到她,就会想到那人漫不经心的笑意,浅棕眼眸艳丽的样子,还有那日近在咫尺的白茶味道。

桃花芬芳,满眼艳丽,大好春色,都被辜负,只是因为那时,他的眼里,只有那一个人。

“她呀,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谢从安轻声呢喃着,墨黑暖然。

“我可一点都不温柔,你别逼我啊!”就在与此同时,木香楼的掌柜卫岚正以一副壮士断腕的豪情,坐在二楼轩窗上,不管不顾的摇头道,“你别再过来了,小心我不客气啊!”

“掌柜的,这些药要趁热喝才有效,您就别闹了,快下来吧!”卫庚前走几步,端着药碗,苦口婆心的劝着上面那个年龄比他还大的掌柜,满眼担忧的样子,真是操碎了心。

卫岚不听到药还好,这下就如同炸了毛的野猫一样,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牢牢的抓住窗棂,往外探着身子,“不是说散了瘀血就不用了,怎么还要喝呀?!卫己快把卫庚拉走,要不扣你工钱!”

“哦?掌柜欠我的工钱还少啊?我倒是不在意,您随意扣。”卫己挑了挑双眉,双手环抱在前,倚在门框边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掌柜的,淤血虽然是散了,但伤筋动骨百日养,这都是调理的药,您就别闹了,赶快下来喝了吧!”卫庚仍旧是不放弃的劝说着自家的掌柜,拿着汤匙仔细的吹凉了汤药,就差喂到那人的嘴里。

只是他越是这样,卫岚就越害怕,眼看着那汤匙就要到嘴跟前了,她还拼命的摇着头,往后仰着,真真儿一副要了老命的样子。

还当双方纠结的时候,楼下有人甚是不满的喊道:“卫二,不就是喝个药嘛,婆婆妈妈的像个娘儿们一样,痛快点喝完来尝尝我的新菜品!”

初晨微凉,可那人的额头前却是汗津津的,双眸和卫岚的一般,浅棕明亮,像是朝阳的颜色,绚丽夺目,只是多看一眼,就会深深被吸引。

藏蓝纹绣的常服原本该是儒雅的模样,只是,那腰间的围裙,还有上面五颜六色的污渍,很难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没有淡雅的墨香茶香,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蔬菜和调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那是一种,接近熬制中药的味道。

只是那人才说了一句话,前一刻还在执拗的不想喝药的卫岚,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从轩窗跳下来,一拐一拐的要往外走去,嘴里还嘟囔道:“赶快走,赶快走,大哥要上来了,我得赶紧走...”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刚刚扶住门框,准备迈出右脚的时候,门外已经有人扶住她的胳膊,架着她就往里走去,“就算这么想吃我的饭菜,也不用如此着急,我们到里面慢慢吃。”

此人正是卫岚的大哥,卫珣,木香楼的大掌柜,平时最喜好的,就是做些个很是奇才的料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导致卫庚看见他做饭就胃疼。

此时,卫岚的内心是奔溃的,她就只能苦笑着被放在椅子上,看着卫珣从食盒里拿出好几碟不知为何的东西。

“不,不是,大哥你的饭菜,我怎么能一个人独享,卫己你过来...”卫岚看着碟子里奇妙的颜色,眼皮阵阵的发跳,颤着嗓子要把卫己拉下水。

“说什么呢?卫己不在儿。”卫珣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的痕迹,坐在她身侧,拿出一副筷子递了过去,“你快尝尝,这些都是我最新琢磨出来的,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卫岚一脸不相信的看着身侧之人,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真的只有他俩,然后表情抽搐的默默接过筷子,在心里却把卫己骂了个翻翻儿。

而正在楼下的卫己,一手揽着卫庚,一手端着药碗,看了眼二楼的轩窗,微微叹了一口气,低笑道:“掌柜的,自求多福吧!”

“还等什么呢?赶快吃吧,这道拔丝小黄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我给你夹。”卫珣看着她迟迟不肯下手的样子,还以为是她不好意思,大手一挥,直接又拿出一副筷子给她夹起菜来。

此时此刻的卫岚,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磨磨蹭蹭的拿着筷子,戳着碗碟,还不时的赔着笑脸,可怜兮兮的说道:“大哥啊,你看,我还是个病号,这些菜呢,都不太合我的伤口,你看,要不就...”

卫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瞟了她一眼,真的只是轻轻的瞟了她一眼。

卫岚身子一哆嗦,赶紧拿起端起碗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颜欢笑道:“不过,大哥亲自做的东西,我还是要吃的。”

一口进去,先甜后酸,酥脆绵软,后劲上来,顿时麻辣。

“噢,我忘了说,里面我还加了西域来的辛香料,你...”

卫珣后面的话根本不用说,因为卫岚已经掐住他的脖子,哑着嗓子比划着要喝水,满脸通红的狰狞,就连浅棕的眸子都已经开始泛起泪光来。

从小卫岚就不能食辣,一丁点的辣味都会让她的舌头发麻,更严重的时候,会让她呼吸不畅。

此时的卫岚只觉得嗓子真的可以喷出火来,一股一股的火气在唇齿中来回徘徊,烧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不得不松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大的张开嘴,来缓解这种窒息的感觉。

“卫二,你别吓我啊!”卫珣哪里见过她这般难受的样子,顿时不知多措,连忙拿过茶壶就要给她灌水。

只是,还没等茶壶碰到嘴唇,有人就拦了下来。

那人一手扶住卫岚,一手用力拍打着她的背部,连续几次,终于使得她把卡在喉咙里的食物吐了出来,而后又从怀中拿出一个青玉的小瓷瓶,倒出两粒白色的小丸药,送服到她的嘴里。

说来也奇怪,那两粒小丸药刚一入嘴,薄荷的清凉和蜂蜜的香甜立即在唇齿中融化开来,缓解了不少方才的麻辣和灼热。

卫岚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有惊无险的从鬼门关前绕了一遭,头都没抬的苦笑起来,“谢捕头,还好你来得及时,要不然,你还得带我大哥回衙门审讯一番,问他是不是要谋杀亲妹呢!”

清冽的墨香在青白相间的纹绣常服上似重又浅,这样温雅的味道,卫岚不会忘记,就像那时,夹杂着芬芳,却仍旧是温润的模样。

谢从安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扶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卫老板说笑了,大掌柜只是味重而已。”

“卫二,原来你不能吃辣啊?这么多年你怎么没说呢?”卫珣有些受挫的皱起眉来,站在那里看着她,模样委屈。

卫岚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浅棕的眼眸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甚是柔和的看向他,眉眼弯弯,暖声道:“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大哥不必介意,虽然我是无福享受你的菜品,可咱们店里还有别人啊,卫己不就特别喜欢吃辣的,你可以给他呀!”

“对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那你忙着,我走了!”卫珣像是重见希望般的,浅棕的眼眸里闪闪发亮,连忙收拾起碗筷,以迅雷之速往楼下走去,边走还边笑道,“哈哈,卫己,你来尝尝我的新菜品吧!”

“大哥,慢走。”卫岚仍旧保持着微笑,目送着卫珣出了房门。

她轻抿茶的动作慢条斯理,模样温和,只是那双眉眼里,有着谢从安熟悉的狡黠,黛眉微挑,藏有算计。

不过是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楼下就已经嘈杂成一片,卫岚像是早就知道的样子,勾唇笑得欢快,抬手擦了擦眼角泪花,对着谢从安说道:“是家里人失礼了,还劳烦谢捕头,帮我关关门。”

看着她的模样,那样带着些小心思的模样,温柔或明媚,优雅或不语,每一个样子,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或许,这样子也好。

“谢捕头怎么了?”卫岚倒是自觉,打开食盒自己拿出碗筷来,还不忘打趣他,“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今日反倒看得这样认真,莫不是,我又变得好看了?”

谢从安愣了一下,被卫岚这样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墨黑的眼眸微闪,垂下眼睑,坐到她的对面,又给她倒了一盏茶,默默的推了过去。

“恩?”卫岚看了他一眼,把筷子放下,右手支着头,浅棕的眸子一眨一眨,甚是好奇问道,“谢捕头到底怎么了?进来就一语不言,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麻烦事?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

茶香悠悠,或淡或浓,卫岚的唇齿里还留着方才的薄荷味道,她就那样歪着头,看着对面那个人,只是那人依旧不说话,墨黑的眼眸里,有着卫岚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什么?是忧伤,还是害怕,亦或是,无奈的守望。

突然这一刻,卫岚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尘封的记忆,带着漫天的碎片,渐渐开始拼凑起来。

蓦地,回忆突然锋利起来,些许殷红的颜色,点点滴滴,碎散开来。

放在膝上的左手莫名的有些发痛,一阵一阵,从指间蔓延到肩膀,这样的痛感,仿佛有很久没有感受到了,只是这一次,就像是当初那样,痛到心里,言不能语。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卫老板,你该多心疼一下自己。”许久的许久,这个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就像是春日湖水,虽然波澜不惊,但却是带着丝丝的温润,直抵人心。

“谢某知道,说这样的话有些多余,但还是希望,卫老板能多心疼一下自己,逞强做的事情,最后还是会受伤,这不像是卫老板的作风。”

“还有,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细如尘,谢某希望卫老板,以后能多加小心,也希望卫老板日后的良人,能够替你小心这些琐碎之事。”

“虽然是卫老板的家人,但毕竟男女有别,卫老板日后还是要嫁人的,太过亲昵,会叫别人误会卫老板,这样不好。”

他就一直在说,卫岚就一直在听,浅棕眼眸温温润润,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异常的洗耳恭听,一直到他说完。

“谢捕头说完了?”卫岚看着他,浅浅的笑意挂在唇角,恰到好度的温良,而后,又拿起筷子,试探的问道,“那我可以继续了?”

谢从安又默然不语,垂下眼睑,抿着已经凉透了的白茶,心绪万千。

一个人沉默的时间可以很久,而两个人沉默的时间,或许只有一盏茶,或许只有一席饭,或许只有那么一臂之间的距离。

直到卫岚吃完所有的饭菜,谢从安收拾好食盒,他们之间的沉默,依旧涌动在这不大的房间里,起起落落,找不到由头。

似乎继续待着,两个人还只会默然以对,谢从安拱了拱手,转身走出房门。

“我其实很好奇,”卫岚看着他的背影,轻启朱唇,问了一句,“谢捕头,对谁都这般上心吗?”

一句话,叫谢从安停住了脚步,他慢慢地回过身来,站在那里看着卫岚,又是不语的样子,墨黑的眼眸藏下了所有的过往,平平静静,没有起伏。

“还是因为,你可怜我?”卫岚浅浅笑了笑,手抚着桌子,慢慢的站了起来,缓步往前走来,一步一步的接近他,浅棕的眸子明亮,略微弯弯的弧度,却不见半分笑意,“久仰大名了,墨倓公子,谢修。”

有些往事,并不是她愿意想起来,只是太过在意,就会慢慢浮现。

她如是,记忆如是。

第四章、琉茶

《云北通志·帝志》卷二十八记载:“...永景十九年三月,显宗顼驾崩,东宫之位悬空,幼子淳王清四月于通州谋反作乱,长子昱王洛承天命,继大统,称明帝,讨伐叛乱。

九月,于封谷峡一战,大将宗正破敌千数,逆贼溃逃,过宛州、渝州,首战大捷,后称‘封谷大捷’...

永景二十年七月,淳王弑杀伯父恒王,篡兵权,于青州反攻,连破五城,直逼京都。

上命谢氏子弟修为虎威大将,位一品,掌虎符,于渭水一战,鏖战五月,折兵近万,收复苛州、云州、元洲...

...永景二十二年四月,上御驾亲征,于青木原一战,力战一月,击溃叛军,淳王自缢,余党被俘...上善仁,厚葬淳王于西山皇陵。

此乱三年之久,后世称之‘永景之乱’...”

这是十年前的旧事,也是尘封的往事。

只是短短数百字,就把当年的事情一笔带过,有关淳王这个人的记载,就像是水月镜花,虚幻缥缈,不复存在。

成王败寇,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卫岚知道,一直都知道。

一壶清酒泼洒,两行相思落地,三炷缭绕青碑前,谁念那时风流?

百尺竿头迎上,千丈飞流而下,万将枯骨魂灭散,只为当时少郎。

青禾镇的后山是个好地方,每年五月的时候,石榴花开,红艳妖娆,大簇大簇的花团锦绣,就像是火焰一般,要燃烧殆尽。

只是镇上的人不太喜欢这样的艳丽俗气,反倒只有卫岚,喜欢的打紧,她总觉得,这花,像极了自己。

“殿下,怀瑾又来了。”

卫岚一袭水红纹绣薄衫,金丝边勾勒,美艳的不可方物,明明应该是艳俗的样子,可在她身上,就只有淡然疏凉。

尤其是那双浅棕的眸子,虽然眉眼弯弯,却满满的都是薄凉,甚至,都带上了一些嫣红。

“今年的石榴花,依旧开很好,虽然平日里是怀珣在照料,你知道的,我不太擅长这种细致活儿。”

女子的声线轻轻淡淡,有种特殊的婉转动容,像是清冽的泉水叮咚,满是温润。

她跪在那里,对着一座青石碑,低低呢喃,有时候言笑晏晏,有时候佯装恼怒,所有的嬉笑怒骂,都只是对着那块青石碑,什么都不曾篆刻的青石碑。

可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就连每一个眉眼流转瞬间,都是那样的妥帖恰当,就好像,那面前的,是她心中之人。

只是许久之后,那双浅棕的眸子里,有了些许泛光的色彩,她不在笑着,而是有了忧伤。

“殿下,怀瑾很好,怀瑾一直遵守着殿下的约定,活的比以前还要好,只是...”

她顿了顿,伸手拿过碑前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把酒壶扔碎在地上,任由碎裂的渣子划破脸颊,鲜红蜿蜒而下,她却毫无知觉一样,惨淡的笑了笑。

“怀瑾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过去了,明明这么多年了,可依旧像是昨日一般历历在目,那种感觉,像是无形之手,握住怀瑾的这颗心,稍一用力,就死无全尸。”

“殿下,是怀瑾无用,连好好过日子这种小事,怀瑾现在都做不好了,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负你之所托?!”

“我该怎么做,才能像个正常人?”

泪,就是那样毫无征兆的划过脸庞,和着嫣红,有些咸涩。

终究,还是忍不住。

“姐姐,你别哭了。”稚嫩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柔软暖和的小手在脸上游走,擦着那些苦涩,拭着那些甜腥。

泪眼朦胧的时候,卫岚像是看到了年幼时候的殿下,茶色眼眸,琉光溢彩。

那些过往,纷涌而至,吞噬理智。

“殿下...”

谢嫮原本是想,趁着爹爹休假时日和他出去踏青春游,欢快的拿了纸鸢先出了门,只是,明明走的是郊外,可怎么就到了后山呢?

四处走着,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喃喃细语,那样的声音,温温软软,好像爹爹糯米团子的样子,他慢慢走过去,就看到有个漂亮姐姐跪在那里默默抽泣。

她哭得好伤心,就连自己,都有些难过起来,他嘟着小嘴,想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小声道:“姐姐,你别哭了。”

只是才说完,那个漂亮姐姐就抱住了自己,窝在自己的小肚子前,哭得异常惨烈。

“姐姐,你别哭了,嫮儿给你好吃的,我爹爹做的糯米团子可好吃了,嫮儿分给你,好不好?”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头一次安慰人,也只知道要把自己喜欢东西分享出来。

小手抚着漂亮姐姐的后背,就像爹爹哄自己睡觉时那样,轻柔的拍着她,奶声奶气的说道:“姐姐不哭,爹爹说过,成大人了,就不能轻易落泪,哪怕遇到很伤心的事情,也不能落泪。”

拍打的感觉,异常真实,就连那温度,也实在真实,卫岚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个半大的小家伙,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软糯糯的样子,轻声道:“真的是个小家伙...”

“姐姐你不哭了,太好了!”谢嫮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茶色眼眸里全是欢喜的颜色,只是眉眼弯弯,却自带风韵,让周遭的艳红都失了几许颜色。

这双眼眸,太像了...

卫岚看着他,伸手慢慢抚着那双眉目,许久之后,才艰涩的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嫮,嫮目宜笑。”

“以后本王若有了子嗣,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名‘嫮’。”

“希望他的眼睛和本王的一样,都是茶色的。”

“本王啊,其实最喜欢笑了。”

“嫮目宜笑,半眸生辉。”

“嫮儿。”一声低唤在不远处响起,轻轻浅浅,带些柔情。

谢嫮扭头看去,笑逐颜开的跑了过去,“爹爹,你来了。”

那人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又整理着他的衣衫,而后,擦了擦他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胭脂,无奈的笑道:“下次不准这样乱跑了,看,衣服都脏了。”

谢嫮吐了吐舌头,回头看了看还在原处的卫岚,拉着他的衣角说道:“爹爹,那个漂亮姐姐哭了,你帮嫮儿安慰一下她好不好?”

“爹爹知道了,你先到那边去玩儿,不要走远了。”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指了下不远处的空地。

似乎是有些不舍,谢嫮拿着纸鸢边走边回头看,还是那人挥了挥手,他才放下心来玩起了纸鸢。

卫岚看着他的神情,那是佯装不出来的宠爱和怜惜,但还是问了一句,“他是,你的儿子?”

谢从安半垂下眼睑,墨色的眼眸慢慢晕染,逐渐化开了清冽,淡色的唇笑得微微凉凉,就连声音都是那样的温浅,“你都能猜得出来,不是吗?”

像是已经知道答案,又像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卫岚微皱黛眉,浅棕的眸子看着不远处的小人儿,那样子的身影,那样子的眉眼,那样子的气质,都和记忆里的重叠起来,叫人莫名的想要落泪。

“是,怀信。”许久之后,卫岚才艰难的说出那个名字来。

“怀信?”谢从安像是不太熟悉那个名字,只是下一刻,他就明了的点头道,“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名,宋影,是她入府之前的旧名。”

“殿下和我说过,我们五卫里面,只有怀信的名字,是他亲自改的,取的是他的字,信芳。”卫岚像是忆起往事,眉眼温柔,没有了往常的浓墨重彩,淡雅安和。

“我曾经以为,怀信爱着殿下,可是她抛弃了所有的信任,就在我面前。”

“我也曾以为,怀信不爱殿下,可是她为殿下孕育的孩子,也在我面前。”

“所以我才说,没有什么是比人的感情更不可信的。”

谢从安没有说话,站在她身侧,看着她落泪的样子,也依旧是那样的婉转动人,叫人心疼。

“我记得,她算是你的师妹,她最后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卫岚低声问道,低浅的声线里,有着微微的起伏。

“她叫我带一句话给你,”谢从安递过去一方手帕,清冽的墨香悠然,舒缓着微妙的气氛,“一条左臂,换你一生平安,怀瑾,你该谢谢我。”

还在硬撑着的神经突然崩断,过往的片段,喧嚣而至,在记忆里翻涌浮沉,最终,泪如雨下。

“那个混蛋,我谢你全家!”

“咦,怀瑾,你是左撇子啊?而且还会玩儿双剑,可恶啊!我就只会用右手。”

“怀瑾怀瑾,你说殿下常年征战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他会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呢?”

“怀瑾,殿下说喜欢我,你说他脑子是不是被撞了?”

“怀瑾啊,我好像,也喜欢殿下诶!”

“呐,怀瑾,你带的人最少,就去惟州,那里安全。”

“这个人已经身受重伤,况且她的左手已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了。”

“念在我们共事一场的份儿上,我不会杀你,怀瑾。”

“怀瑾,恨着我就好。”

十年前,淳王随侍“出云五卫”力保自家王爷争王位,因个个都是善用谋计,运筹帷幄之人,刚开始的战事对昱王,也就是现在的九五之尊明帝,很是不利。

只是刚过了永景二十二年,“出云五卫”中的三卫怀信,擅盗虎符,调离战线,致使淳王大军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永景二十二年三月,“出云五卫”中的四卫怀琅,五卫怀玘先后战死,淳王大军南线全部崩溃,只余北线由二卫怀瑾苦苦硬撑,但到四月,仍旧是溃不成军。

可以说,“永景之乱”的转折点就是怀信盗兵符,可是之后,此人却下落不明,有的说是入宫当了贵妃,有的则是说被明帝软禁,还有的说是愧对旧主自杀身亡。

众说纷纭,一时成谜。

“宋影是谢家送到宫里做暗卫的,只是那时还是昱王的圣上,让她潜入淳王身边,日后好做内应。”

“她做的一直都很好,还成了‘出云五卫’,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一边愧对淳王,一边又愧对昱王,她的日子,其实不好过。”

“最后,她和我说,她这一辈子,最开怀的时刻,就是还是‘出云五卫’的时候,至少那个时候,她的笑,是真的。”

谢从安默默地说着,声线浅缓,就像是江南雨后的小镇,烟雨朦胧,寥有诗意。

“那个混蛋,死了还这么煽情。”卫岚低声呢喃了一句,眼眶微微泛红,嘴角噙着半抹苦笑,不住的摇着头。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思,所有的事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是恨,还是忘,都是无法左右的。

明艳的石榴花大肆渲染着亮彩,明明是这样绚烂的颜色,可在卫岚眼里,渐渐模糊,像是被弥漫的浓雾所笼罩,看不到原本的模样。

清冽的味道近在身侧,绵长的呼吸声,稳重平缓,本应该是位居庙堂,执掌大权,可屈居这样的小地方,照料孩童,含辛茹苦,这个人,她一直就不懂。

良久,卫岚转过身来看着他,眉眼温润,自成风雅,那双墨黑的眼眸微微晕染着安宁,丝毫看不出,他是淬过烽火,经历百战的人。

这个人,和她不一样。

“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她微微启唇,话语轻幽。

谢从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像是下意识的,当年就做出这样的决断来,没有丝毫的犹豫,也不会有一点后悔。

六年时光,早就磨光了所有的尖锐,反倒想想,他一直也是那样闷声不语,不像那个人,笑而不显,痛而不语,那才是温润悠长,叫人生羡。

那年,他二十三,那个人二十。

现在,他三十,那个人还是二十。

他又垂了眼眸,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没有言语。

“大概,是别的路,都太累了。”

许久之后,他低声说着,又抬起眼眸来看向眼前明眸善睐的女子,谦润的笑了笑,带着真情,带着暖意。

清风微过,带着些许彤红的花瓣,飘落下来,许是太过艳丽,许是太过明亮,反倒有些迷了眼,或是浅棕,或是墨黑。

黄昏无限微愁,冷月无边微凉。已是乍暖还寒时,更深露重几许。

酒酣最是入梦,茶薄最忆故人。莫道帘卷西风处,飞星传恨几重。

第五章、朱红

最近大街小巷都在沸沸扬扬的讨论着一件事,那就是木香楼的老板娘对衙门的谢捕头有意思,其流传程度,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幼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八角茶馆,是整个青禾镇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无论是哪家员外的小妾买了什么款式的镯子,还是县令大老爷又白吃了多少公款,只要踏进这茶馆,就没有不知道的。

这几天,关于木香楼老板娘和谢捕头的话题,一直居高不下,每日来听新鲜事儿的人是不曾断绝,这叫陈讯这个做掌柜的,是一连几天都笑得合不拢嘴,毕竟,大把大把的票子进来,谁会往外推!

八角茶馆以说书为主,半大不高的台子,是说书先生的领域,来客坐在台下,点上一壶清茶,来上一碟吃食,配上说书先生的声情并茂,那可真是悠然自得。

今日主位上坐的,是八角茶馆的台柱子,白先生。

这位白先生模样普通,可说起书来,愣是让台下诸人无不身临其境,堪称一绝。

“今天说的,是谢捕头和卫老板,前几日相伴游集会的事。”

刚一开始,白先生就引得诸人兴趣浓浓,纷纷屏气凝神,想知道后续如何。

白先生也不卖关子,轻啜了一口茶,又道:“那日六月六,天气甚好,正逢三镇集会。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那日是谢捕头的生辰,只是,卫老板一开始还不知。”

“谢小爷去找卫老板的时候,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出去游玩,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诸位也知,卫老板身姿曼妙,秀色可餐,平日穿衣打扮也是好看的紧,不过那日,卫老板身着一袭素雅纹绣月白流仙裙,配着白玉莲叶簪,破天荒的画着淡妆,柳叶黛眉温婉有常,樱桃粉唇秀雅有致,真真儿是,豆蔻年华风采时,半是嗔羞半是喜。”

“集会从城东到城西,各式各样的玩意儿,那叫人眼花缭乱,许是怕谢小爷走丢,谢捕头是时时刻刻都握着谢小爷的手,可这在一旁的卫老板,就稍显尴尬,还是谢小爷机灵,右手被谢捕头握着,那左手,就在自然不过的去握了卫老板的手。这在别人眼里,可不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嘛!”

“这两个大人是陪着谢小爷逛遍了整个集会,又是玩套圈,又是玩捉鱼,好不欢快。正往耍把戏的那处走去,路边摊的一位老婆子就唤住了谢捕头,问他:‘这位官人,看你家夫人这般美貌,不如再配上一条丝巾,锦上添花如何?’”

“登时,谢捕头就怔在原地,心想‘原是拗不过孩儿,请了卫老板出来,只是这一下被误会,平白辱没了卫老板的名声,这可如何是好?’诸位也知,咱们这位谢捕头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正直,这才说不下亲事。”

“正支吾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一旁的卫老板浅笑如常,轻声细语的说了一句:‘藕荷色。’那老婆子立即欢笑颜开,戏谑道:‘这位官人倒是有趣,这送你自家夫人东西,不必这样拘谨。’包了一条方巾递了过去,谢捕头面色微红,也不言语,只是拿了荷包付钱。”

“见他这样,卫老板哪能放过,掩唇笑得妩媚,睨了他一眼,也和那婆子一样,打趣道:‘您是不知,我家这位官人呐,脸皮最是薄,都是老夫老妻了,还那般害羞的紧呢!’那老婆子一听,满是夸赞道:‘夫人真是有福,能遇到这样的官人,往后的日子可是要好呢!’”

“幸得卫老板是个爽快人,只是聊了几句便走了,若是一直下去,那谢捕头可就真的羞死人了。”

众人从开始到现在愣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漏了什么精彩的内容,只是到此时,真的是再也忍不住,伴随着些许微裂的声音,纷纷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有的说卫老板干得漂亮,真真儿是女中豪杰,也有的说谢捕头真是不开窍,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是不做表示。

“那后面呢?不是说那日是谢捕头的生辰,卫老板到最后可是知晓了?”有人连忙又问道。

白先生润了润嗓子,打开常年在身边的竹骨扇,又继续道:“自是知晓了,因是谢捕头请的卫老板出游,自是最后也留了卫老板吃饭。诸位知晓,谢捕头独自一人带着谢小爷六年,那做饭的功夫自是不在话下,早在几月前,卫老板就尝了谢捕头的厨艺,是赞不绝口,此次更是大饱口福。”

“饭吃到一半,谢小爷就拿出了早已备好的礼物,恭祝谢捕头三十而立,还一派天真的说道:‘希望日后有人能和嫮儿一同疼爹爹。’原本是童言无忌,可在座的两个大人,却是听出了别的意思。”

“一时间,两人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卫老板化被动为主动,从袖口处拿出一件物什,递了过去,‘本不知今日是谢捕头的生辰,这虽算不上什么贵重的,但好过没有,来日,我再补上。’”

“原来,那是卫老板在集会上看中的一根墨檀玉簪子,本是想着谢捕头送了自己方巾,那好歹回个什么东西,才算是有来有往,只是不曾想这般误打误撞,竟成了寿礼。”

“送卫老板回家的路上,夜月微凉,蝉鸣稻香,虽说是初夏时节,但夜深凉意重,看卫老板抱着双臂的样子,谢捕头还是把外衫披了上去,两人就慢慢的走着,也不多说什么,像是心意相通一般,氛围微妙。”

“直到到了木香楼的楼下,谢捕头才说了一句:‘今日卫老板愿意出来,谢某很是感激,嫮儿常有叨扰,还请卫老板多多见谅。夜已深了,卫老板早些休息吧!’”

“卫老板倚在门口,披着那件墨色外衫,又像往常那般美艳精明,微微勾唇笑了笑,缓声道:‘谢捕头觉得我这个人如何?’谢捕头不明就里,回道:‘爽朗直率,精明能干。’只是这一句话让卫老板白了他一眼,反问道:‘谢捕头不觉我温柔可人,秀外慧中吗?’”

白先生的口技称得上是令人叹为观止,而他模仿别人说话的声音,也是十足十的惟妙惟肖。

就刚才这一段,谢捕头和卫老板两人的对话,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亲眼看到一样,尤其是再想想卫老板那傲娇的口吻,已有不少人面涨通红,隐忍发笑了。

只是还没等笑声响起,一声碎裂毫无征兆的响起,众人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东西碎了,只是瞧见边角的桌上有一个茶杯正往外漏着水,茶小二瞧见,赶紧过去撤了下去,众人的注意力才又回到白先生的故事里去。

八角茶馆里是热闹非凡,可外边就有人面部狰狞的恨声道:“好个陈讯,敢拿姑奶奶我开涮,就不怕砸了你的店吗?!”

而身侧那个姑娘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芝麻饼,吃的不亦乐乎,只能听到她甚是模糊的声音,“掌柜的,白先生说的没有错啊,你那日是这么说的呀!”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了?!”美艳的女子瞪了她一眼,愣是嘴硬不肯承认,“追我卫岚的人都可以排到城外了,我才不稀罕什么捕头!”

谷南吃饱喝足后,满足的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家掌柜的这样傲娇,也是没有办法的摇了摇头,使出了杀手锏,“听说,有好几个媒婆给谢捕头说亲去了,今日好像是看了画像呢!”

不说还好,一提卫岚就气不打一处来,黛眉紧皱,咬牙切齿的骂道:“就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么不洁身自爱,怎么给嫮儿做榜样!”

呐,这个人的弱点,一眼就可以看透。

两人正说着,不偏不巧的,就遇到了那个“不洁身自爱”的捕头,还正正好的,就是从某媒婆家出来,一派温润谦和的样子,其实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在某人眼里,那就是言笑晏晏,很是欢愉的样子。

登时,卫岚挥挥手,眉眼高傲的说道:“谷南,店里还有事,你先回去,我来和谢捕头好好聊聊!”

只是说完身边的人也没有动静,卫岚好奇回了回头,却发现身边哪还有谷南的踪迹,那丫头,早就不知何时就跑了。

再一次被抛弃的卫岚,欲哭无泪。

“卫老板,好巧啊!”谢从安刚从某媒婆家出来,就看见不远处的卫岚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大步上前,拱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恩,是很巧。”卫岚虽然屡次被谷南抛弃,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心情,听到那人说话后,她微微颔首,浅棕的眸子微凉,看着他眉眼温和,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撇了撇嘴道,“谢捕头气色不错,看来这几日,过得很好啊!”

谢从安没有听出她话语里反义,难得没有沉默,而是浅浅润润的笑了,“卫老板也是,今日换了发簪,更好看些呢!”

“恩,换了...”话一出口,卫岚就怔在那里,他刚说什么?换了发簪,他什么时候也会关心起这些琐碎的事情?还有,他今日明显就和平常不一样,他什么时候也会带着这种温润的笑意说话了?

事有反常,必有古怪!

只是,该怎么说这样的反常呢?

这个人平日里虽然也是谦润有致,但总感觉像是少了些什么,反倒是自从那日在后山相遇后,他整个人就变了许多,仍旧是话不多语,但也会笑笑,那双墨黑的眼眸里,也会有生气。

到底,他变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变?

“卫老板,这样看着谢某,是谢某说错了什么?”谢从安有些不安的看着眼前人,莫不是说错了什么?可卫老板的伙计们说,她最是喜欢听夸赞的话了。

一时,谢从安有些拿不准,头一次感觉到了紧张。

“没,没有什么。”卫岚轻咳了一下,掩饰着从未有过的小害羞,浅棕眸子微闪,快速的转化了话题,“我瞧谢捕头是从媒婆家里出来的,怎么,你要相亲了吗?”

这话来的直白,像极了她的作风,就像那夜,她也是如此直白的问着谢从安,所有的铺垫都已经打好了,就差最后一句,便见分晓,只可惜被卫己他们搞砸了。

营造的氛围也没有了,她只能把谢从安闭之门外,然后在屋里各种羞耻的要死,直言要扣了卫壬他们一年的薪水。

若是以前的谢从安,大概会是沉默不语。他这个人,什么都好,但就是遇到回答不了,或是不愿回答的问题,就只会默然不语,完全没有别的办法。

可现在,她看到了这个人的急速转变。

谢从安先是顿了顿,考虑了一下,才轻轻浅浅的说道:“她们对谢某甚是关怀有加,是说了好几门亲事了。”

此话一出,卫岚心里滋味横生,但面上却依旧笑得风轻云淡,就连浅棕的眸子,都是那样的淡雅,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样子来,唇角微扬,半是优雅,半是疏凉。

她轻声道:“噢?那谢捕头,可有中意的?”

“谢某...”

“算我多嘴,提醒谢捕头一句,”还不等谢从安说话,卫岚又开口说道,只是这回的语气虽客气有加,但全是疏凉,“虽说这话我是没有什么立场说,但嫮儿还小,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若是日后过门的新娘子苛待嫮儿,还希望谢捕头不要偏袒,莫让嫮儿觉得,自己的爹爹疏远了自己。”

“谢某都推掉了。”

“还有,谢捕头选的新娘子可不能太过年小,反倒让你多操心...”说着说着,卫岚像是听到他说了什么,可又不确定的看着他,微微歪头,模样懵然,“你说什么?”

谢从安看着她的模样,想起了小时候那般的懵懂可爱,微微笑着,眉眼含笑,一派儒雅,“谢某都推掉了。”

“你,你不相亲了?”卫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反倒有些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

这回,谢从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点头,墨黑的眼眸流转光彩,晕染缱绻。

所有的气氛又渐渐的微妙起来,盛大茂密的树荫微凉,细碎的阳光在周身闪耀,像是一伸手就可以触碰的到。

卫岚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语。

若是下一刻那个破锣嗓子没有开口,卫岚说不定会一直看着他。

“谢头,大人喊你回衙门,说是北山那边有坍塌的。”街角有人喊着谢从安,声音急切。

“那,谢某先告辞了。”一听这样严重的事情,谢从安连忙拱了拱手,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就跑了过去。

卫岚看着他快速消失的背影,咬了咬唇,微微叹气,“谢,从安...”

道不清这样的情绪是什么,说不得这样的思绪为哪般。

回了木香楼,卫岚也觉得浑身没有气力,懒懒的只想躺在床上,看着青纱缭绕,默然发呆。

“掌柜的,我其实很好奇一件事情。”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谷南,拿着许多水果,半坐在轩窗边上,口齿不清晰的说道,“你是真喜欢那个谢捕头,还是为了殿下的孩子?”

卫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拿过一旁的被子,就将自己卷了进去,一时没有言语。

谷南到也不催她,仍旧是在那里吃得欢快。

许久,被子里的那人才闷声的说道:“我只是知道,如果失去了谢从安,我大概,会很伤心。”

“大概...”

“是喜欢吧...”

那人的眉眼,那人的语气,那人的背影,那人的一切,她都清晰的刻画在心里,以至于,没有空隙。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喜欢。

青禾镇以出产青禾玉而闻名,玉质剔透,方便雕琢,也是风极一时的好物件,而北山,则是青禾玉的主要挖掘地带,只是常年挖掘,地质松陷不说,还时常发生坍塌事件,光是去年一年,就有九起。

谢从安到了事故发生地点之后,已经有人受伤,他赶忙吩咐手下的人先将伤重的送去救治,而后问了贺业一声,“还有多少人困在里面?”

“大概还有十来个,只是现在情况不稳,救援的也不敢贸然进去。”贺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早上就一直忙到现在,才堪堪的救出来六七个,这要是以往,怕是连一个都难救出来,还好谢头来了。

谢从安看了看被堵住的山口,许多碎石跌落下来,堵住了出口,外加土质疏松,情况及其不稳定,确实很难进去。

但看了看渐渐灰暗下来的天际,怕是再不行动,等雨下来之后,就更没有希望了。

那双墨黑的眼眸思虑了一下之后,他脱下繁琐的官服,只余一件墨色内衫,又将长摆挽在腰间,取了几个火折子还有一团粗捆麻绳,吩咐道:“现在也没有时间了,我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候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知道了吗?”

“可是,谢头...”贺业有些担心,想要开口阻止。却被眼前的人拦了下来。

“你下个月不是要成亲吗,好好在外面接应我,我才能给你封个大红包。”谢从安微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没有一点的犹豫和害怕。

还想说什么,可眼前的人却已经从勉强挖出的狭小洞口钻了进去,没有一点的退缩,他永远就是那样身先士卒,也永远是那样的云淡风清。

在外面等的时候并不好过,贺业看了看时辰,谢头进去已有半个时辰了,可是碎石仍旧是还往下落着,若不是他让人一直挖着洞口,怕是早就已经被淹埋了。

忽然,里面突然有了动静,一个满脸灰土的中年汉子从里面爬了出来,贺业赶忙和众人将他拉出来,发现他腰间的绳子后,又顺着绳子拉出了第二个,第五个,第十个,直到最后一个,然后就没有人了。

贺业拍了拍最后一个出来的脸,有些着急的问道:“你后面的人呢?谢头呢?他怎么没有出来?”

“谢头说是丢了什么,让我们先出来,他又返回去了。”那人灰头土脸,一副劫后余生的胆战心惊。

“返回去?!你们...”责怪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这里就发生了二次坍塌,幸好贺业早有准备,带着众人赶紧先逃离了这个危险地带。

只是坍塌之后,别说洞口,就连之前的事故地点都重新被掩埋起来,除了大块的碎石,什么都没有。

“谢头...”

卫岚一直不擅长做什么细致活儿,像什么刺绣,她是这辈子都没有想过。

但,许是鬼使神差,许是鬼迷心窍,她愣是窝在房里一天,专心琢磨那个鸳鸯戏水,只是她虽是左右手通用,但右手这个灵敏度,始终是差了些。

绣出来的东西,怎么说呢,就像是四分五裂勉强拼凑在一起似的,这让卫岚很是郁结。

尤其是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更是搞得她心神不宁,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高难度的细致活儿,转身下楼寻觅些吃食去。

只是还未下楼,就看见卫壬端着许多零嘴上来,见了她便问道:“掌柜的,你不是闭门刺绣吗?怎么出来了?”

卫岚困顿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往下走着,“我算是明白了,这种细致活儿和我八字不合,以后我再也不绣了。”

“哦,这样。”卫壬看着眼前的人,又想了想,将手上的零嘴递了过去,“别说做伙计的不心疼你这个掌柜的,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拿着吧。”

“哦?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卫岚不无震惊的看着卫壬,很是怀疑的看着他手里的吃食,斜倚在楼梯扶手上,上下打量着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卫壬明显的一愣,但随即摇头,眼睛瞥向一旁,左眼的红痣更像是染了胭脂一般,绯红异常,“没,没有啊,我就只是送些吃的而已,哪有什么亏心事!”

卫岚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她的这些手下都是跟着她从王府出来的,虽不说什么心思都能知道,但每一个眼神,她都能猜出个八九成。

“出什么事儿了,竟让卫己派你来应付我?”卫岚双手环抱,居高临下的看着还不言语的卫壬,浅棕的眸子微眯,有些不好的预感。

卫壬像是忍不住似的,嘴唇微微嘟囔,只是还不等他说话,门外路过闲聊的几个人就说出了只言片语。

“...谢捕头还没出来,都埋了两天了...”

“北山那边...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卫岚就知道了清楚,二话没说,就往后院跑去,牵过一匹赤红宝马,飞身上马就准备要走。

“掌柜的,即使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啊!”卫壬反应够快,一个飞身,就拦在她面前,苦苦哀求道。

卫岚看了看他,也没有发火,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浅棕眸子弯弯,笑得很是温和艳丽。

她微微俯身,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明了,“卫壬,如果这次我和他都回来了,你们就准备好迎接新老板吧!”

一语言毕,策马驰骋。

到了北山之后,不出意外,就看见了卫珣和卫己在那里布划着什么,一见这个人还是来了,卫己顿时头大如斗,叹气道:“就知道瞒不住,还不是眼巴巴的来了!”

卫岚从马上下来,看了看满是碎石遍布的废墟,微微皱眉道:“现在什么情况?”

卫己也不废话,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巨大岩石,“大概可以找到入口了,只是那块石头堵着,需要谷南帮帮忙。”

几人走近之后,卫岚才发现谷南小小的身影就在那巨石之后。此时的她,正在迅速的吃着东西,见他们过来之后,也只是微微颔首,愣是没空打招呼。

“凭谷南的身手,怕是只能抬起来,之后要如何?”卫岚看了看那巨石,四平八稳的砸在那里,没有一点空隙,怪不得谷南要吃那么多东西。

“我和大掌柜商量过了,从这里下去,怕是上不来,若是找到谢捕头,要沿着石洞方向的一直往东,许是能从青河逃出来,怕的只是时间不够,看这样子,再有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有暴雨,逃出生天的机会会更小。”卫己掐算着时间,一点一点分析着,条理清晰,没有一点慌乱。

卫岚知晓他的本事,看了看左右,寻来一件墨色长袍套在身上,又找了几个火折子还有些简易的伤药,最后长发高绾,用一根东阳白玉簪固定住,大步就要走向那块巨石处。

卫己看她这样,拦住她,低声道:“这些事不用你出马,有大掌柜和我足矣。”

浅棕的眸子睨了他一眼,带着许久未见的凌厉,让他还是默默的松了手,那是无声的命令,谁也违逆不了。

他似乎是忘了,这个人是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她想要做的事情,不会做不到。

“我吃饱了,开始吧!”谷南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站到巨石面前,双手抱住巨石的一处,屏气凝神,慢慢运功。

那双芊芊小手青筋暴起,就连指甲盖儿都开始渐渐泛白起来,可瞧她面色依旧如常,只是微微皱眉,颇为认真。

不过眨眼间,巨石开始松动起来,四周的地面抖动异常,顿时尘土飞扬,就在这时,谷南大喝一声:“起!”

明显看到巨石的一侧慢慢离开地面,露出一个不大的黑洞口来,那洞口狭小,大概也只有婴儿蜷缩的大小,众人一时有些失望起来。

可几乎是瞬间,一个墨色身影微闪,顺着洞口蹿了进去,速度之快,叫人咂舌。

也就同一时刻,谷南又把巨石放下,气喘吁吁的直不起腰来,坐在那里又开始狂吃东西。

卫珣看了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微动,说不清楚感觉。

洞里面很黑,还有不少的碎石子往下跌落着,一声巨大的闷响,使得下面摇晃剧烈,卫岚知道,是巨石又被重新盖上了。

她没有停脚步,点了火折子往里走着,边走边喊道:“谢捕头,听到回我一声!”

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越往里走,里面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倒有些微弱的光亮闪烁,卫岚看了看墙壁上的发光物,原来是青禾玉。

想想多少人为此送命,却还是引得众人趋之若鹜,反倒让不相干的人被困于此,这世事,就是这般的好笑。

加快脚步继续往里走着,卫岚难免有些心急了,外面轰隆的雷鸣听的真切,若是还没有找到,可当真是赔本的买卖。

只是这样想着,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低头看去,又惊又喜又气的长舒了一口气,那还能是什么,自是谢从安倒在那的身躯。

连忙蹲下,看他身上的有没有什么伤势,只是不看还好,一看就着实让卫岚心疼,他的左腿被大石压着,血渍早已干涸,而身上的衣衫破烂,倒是有不少细小的伤口,摸了摸还有呼吸,只是额头发烫,许是伤口发炎了。

卫岚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大石推开,上了些伤药,又简单的包扎好,见他还是昏昏沉沉的样子,考虑了一下,伸手就抽了他一耳光,大声道:“谢从安,别睡了,还要不要命了?!”

也许是一个不怎么见效,卫岚摸了摸他的脸,低声呢喃道:“谢捕头,你可别怪我啊!”

然后咬了咬牙,又连甩了三个大耳光子,恨声道:“谢从安,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扔在儿不管了!”

看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卫岚抬手准备再打他的时候,那个人才勉强虚弱的说道:“卫老板,谢某可撑不住后面这几下了。”

那人的声线依旧是清清凉凉的,带些温润的笑意,一下子,就让卫岚眼眶泛红。

“总算是舍得醒了,什么地方不能睡,偏偏要躺在这里,你是不是傻?”卫岚扶着他起来,不住的怨怪着他,但还是小心翼翼,怕伤了他分毫。

“是谢某不对,劳烦卫老板来救我了。”谢从安面色惨白,双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却还是温温浅浅的笑着,抚慰着心头的翻涌。

卫岚架着他起来,小心道:“还能走吗?”

“这点小伤,不碍事。”谢从安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却扶着墙壁,慢慢前行。

明明就是逞强的样子,还装什么文雅,卫岚默默腹诽着,却还是止不住的心疼这个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了“哗啦”的水声,卫岚喜上眉梢,开口道:“到了,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可是谢从安却没有开心的迹象,反倒是心事重重,略有些担忧的样子。

卫岚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轻声问道:“怎么,哪里不妥吗?”

谢从安微微叹了一口气,和她往前走着,看到了水流声发源的地方,那是一个巨大漩涡,深达数十米,怪不得水声那样激烈。

他指着那漩涡说道:“原本是可以从青河这里出去的,只是现在是汛期,青河年年这里都是泛滥成灾,从这里出去,怕是不易。”

说着,谢从安像是支撑不住的样子,摸索着墙壁慢慢坐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虚汗,勉强笑着,不至于让自己太过狼狈,“卫老板,谢某虽然是这样说,但你的身手,谢某信的过,你可以逃出去的。”

“不许你这么说!”卫岚轻打下他的脸颊,有些嗔怒的看着他,眉眼艳丽,仍旧是好看的样子,“我可以逃出去,你也可以,不许说什么丧气话!”

谢从安却是握住她的手,头一次的,这么主动的握住一个女子的手。那双手有些冰凉,却和记忆里的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纤细如常,纹络如旧,抚着那熟悉的掌纹,像是珍贵的宝贝,那般轻柔小心。

卫岚没有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神情,那双眸子里,墨黑温润,潋滟有致,晕染缱绻,只是莫名的叫她想要落泪,好像,以前也有人这般对她,只是,她忘了。

良久,卫岚轻声问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又返回去,什么比命还重要?”

谢从安微垂下眼睑,竟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他从怀里拿出一件物什,摊在手心里,很是珍贵的说道:“那时,回去找这个了。”

墨檀玉的发簪微微亮亮,深沉的颜色暗雅,虽说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质地温润,像极那人墨黑的眼眸,平稳安宁,自有风雅。

一时间,一种酸涩的感觉填满在心口,卫岚说不出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喉头发紧,眼睛发涨,氤氲布满了所有,下一刻,就要落泪。

“傻子...”

躲进他的怀里,不让他看到泪流,闻着他清冽的味道,默默知道是喜欢着他。

这样氛围恰到好处,微妙至极,又有种别样的旖旎绚丽,像是捅破了窗户纸,却又还是那样的矜持,有很多话,不用说,做出来就知道了。

只是,每当这个气氛暧昧起来,总是会有人出来打破。

卫己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尤其是自家掌柜的还窝在人家怀里,顿时,心生无奈,甩甩了脸上的水珠,刻意的长叹了一口气,“若是打扰了,还真对不住,我就知道,你来救人,多半是不可能。”

后面的卫珣也跟着默默的点点头,“卫二,你这么主动,不太好吧?!”

卫岚忘了,他们两个,是最善水性的。

但是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那个羞愤,那个赧然,那个羞耻,简直可以了。

接下来的救援就很顺畅了,他们逃出生天,谢从安被送去救治,自己则回了木香楼,理所当然的,发了烧,得了风寒,然后,整整半月,谢从安都没有来看过她,哪怕是个口信,也没有。

这叫卫岚很气恼,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横竖就是自己难受,这算什么买卖?难道自己的心意,就这么难以被发现?还是,那个榆木脑袋依旧是没有开窍?

百思不得其解的卫岚只能躺在床上,在心里把谢从安全家问候了个遍。

正问候到他大爷那辈的时候,对面不知是什么开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整整半盏茶的时间,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这叫卫岚顿时火冒三丈。

正愁找不到出气的地方,真是瞌睡给个枕头,巧到家了。

二话不说,卫岚挑了件水红刺绣百叶流裙,就气势汹汹的下了楼去,别看她现在病着,可输人不能输阵仗,光这个衣服,就能甩出去好几条街去。

许是今日店里生意不好,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大门紧闭,那门外的炮声就肆无忌惮的喧嚣着,真是叫卫岚气的牙根生疼,猛地一下子就拉开大门,对着外面就说道:“您这炮竹是有完没完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我就...”

话还没有说完,炮竹的声音倒是停了下来,对面站着的那个人,虽是撑着一副拐杖,只是墨白衣衫流动,却丝毫不减他的温雅风气。

见卫岚出来了,他笑了笑,连眉眼都是那样让人思念,轻轻润润的声线,像极了泉水叮咚作响。

他说道:“你出来了,我等了好久呢!”

第一次,他没有称呼她“卫老板”,没有自称“谢某”。

他拄着拐杖,慢慢的往前走着,大概还有几步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有些吃力的样子,站在那里,但还是那样的芝兰玉树,文雅悠长。

他指了指身后的店面,字句清晰,言笑温润,“这家店,是我盘下来的。”

“里面什么都有,只是缺了一个老板娘。”

“你,愿意来吗?”

卫岚没有想过以后有人会说什么样的情话,也没有想过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和自己求亲,她甚至都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和自己共度余生。

但只有眼前这个人,说着不算浪漫的情话,甚至是有笨拙的讨好自己,但也只有个人,事事心系着她,护她安稳,保她周全,或许,不算是爱,但,就是非他不可。

那日,阳光正好,偶有微风。

明媚如初的女子笑逐颜开,那出尘的模样,惊艳四射。

她往前跑着,扑进面前男子的怀里。

朱红衣衫流动,一时芳菲,流光溢彩。

只听,她轻声道:“好啊!”

稳稳接住她的男子笑得温雅,墨黑的眼眸温温润润,双手揽着她的腰,轻声道:“余生,请多指教了。”

木香流转似怀瑾,温雅余生可从安。

遥看蔚蓝天际下,长天暗有灰青颜。

墨染许深白过往,琉茶向浅几时忆。

朱门沉沉锁深秋,红叶连连落泪垂。

道是当时年少时,鲜衣怒马逍遥游。

不言万事都成空,只语今朝醉天明。

梦醒茶凉酒已空,新泥小炉暖曛然。

独留身侧良人在,伴得余生少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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