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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因为种种必要但不重要的原因,只身去了一趟石家庄。
我记得那天我是下午三点走的,火车出发时间是三点二十。车速很快,是一辆高铁,从车站出来的时候,两个大灯一亮,比一般的绿皮更像一条长蛇。
我原来看过一个纪录片儿,讲科技发展,里面就提了高铁,当时我跟同事们一起坐在电影院后排,看着隧道在海底连接起来,一辆辆中国速度疾驰而出,差点儿流出两行难以名状的泪水。
那天是2月14号,我记得很清楚,车尾在我的脑中迅速消失,很快,一遍又一遍。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想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尽管没人报销的时候我从来不买高铁票。但世界还是不一样了。
我在抖音上看见有人用高铁速度挑战高德地图,于是我也打开了手机,为人总有一些恶趣味,有时候很低俗,你不喜欢它,但那一阵儿来了也很上头,俗人嘛,可能是搞怪也可能是喜欢看别人出丑,我想看语音播报措手不及的样子,只不过我一打开,它就建议我走其他路线。我想抖音真是骗子多。后来又想找到那天看到的那条视频,刚翻开又合上了,满屏密密麻麻的人脸忽然让我觉得很累,不如闭目养神。
火车飞快地开着,经过大山,长河,不知名的湖泊,一排排矮房子刷着白色的漆,周围看不到任何配套设施。我想谁又愿意住在这边儿上呢?不一会儿窗外就出现了一片草地,草是干的,在风里乱飞,平地上凸起了一个个冒尖儿的土堆,挂着掉色的花圈儿。
到达石家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距离我上一次抵达石家庄已经过去了六年,好像只是一次短暂的眨眼。
六年前往石家庄去的时候,还是从保定出发,短短一个秋,往返了十几趟,各色快捷酒店住了个遍,能出一本儿攻略,不为别的就是找工作,总共面了五六家公司,先是笔试,再是面试,一面完了还有二面,二面完了还有三面。去的时候收拾得干净利索,回的时候都是灰头土脸。
我记得面试的地点集中在一个叫什么金融大厦的地方,应该是众多金融机构的聚集地,走到边儿上就能看见一水儿的西装青年,有的衣服还没穿习惯,有的旁边儿伴着父母双亲。
我站在乌泱泱的黑色西装中间,说句话自己都听不见声儿。我心想,这届毕业生人可真多啊。不是就招十来个吗?
那会儿我身边还跟着常海,常海身边跟着他女朋友缪玲,开始过关斩将,都是三人行。
后来常海就不来了,因为面到第三家,他就被录取了。
就剩我跟缪玲,缪玲长得挺漂亮,个子高,挺拔,属于放在人群里不会被淹没那种。常海嘱咐我帮他留意着点儿,别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我说你就不防着点儿我,他说,你我放心。
我想就缪玲那把儿花销,普通人还真担不起。
有一天我跟缪玲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她问我今天面得怎么样,我说看起来一般般,问的问题刁钻古怪,要么就是废话。
我说你呢?
她说让我做一分钟自我介绍。
我说一分钟能看出啥来?
她说也许能吧。然后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后来,缪玲也不来了。
常海那家公司补录,把缪玲补进去了,我想真好啊,为啥不是我?
最后一次面试后,我坐在出租车上,算着这些日子的花销,连吃带喝加上住宿车费,怎么也得小两千块钱,老王一个月能挣几个两千?这会儿又在家干嘛呢?七点半,新闻联播要开始了,老王比谁都关心国家大事,就好像自己能左右什么一样,哪里哪里局势紧张,哪里哪里经济危机,鸡蛋价格上涨,他比谁都清楚,闲来站在一众打牌的二大爷中间,胡侃得有理有据,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哪儿来的高人。但实际上,老王连自己家鸡蛋多少钱一斤都不关心。
我去面试之前给老王打电话,他只说了四个字儿,好好准备。后来我妈又抢过电话说,家里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还是老三套,算是给老王那四个字加了个破折号,展开解释。其实这话不用谁说,我压根儿没准备让家里帮忙,毕竟往祖上倒三辈,没一个干金融出身的,最近的一个远房亲戚倒是挺牛,但我妈连人家全名都记不住了,只知道人家小时候叫小二子,大街上走个照面儿,都不如楼上的邻居脸儿熟。所以这事儿没盘算,再说我本来对这一行儿也没多大兴趣,当初选这个专业就仨原因,一是高薪,这是听说的, 虽然当时自己花家里的钱对钱没概念,但也觉得钱这玩意儿多了总比少了强。二是事实上那一大厚本专业书,有老多专业我不仅不熟,看名字也很难看出门道儿,心里没数,我爹妈更是一脸茫然,还记得我妈当时问我,儿子,物流管理以后是不是就是送快递的,当时我很难向她解释,但回过头来到今天我还是很难向她解释,她说的可能也并不全错。所以,最后就在够得着的专业里选个热门儿高薪,总不会错得太离谱,再者说,就算当时让我随便选,我也真不知道自己到底选啥,自己喜欢啥又真正擅长啥 ,这事儿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清楚的。
当然,我要是郎朗的话也就知道自己擅长弹钢琴了,就算我不知道,我爹妈也会让我知道。
第三就是蔡思贝,蔡思贝报了这个专业了,以往每次考试她都比我分儿高,就高考这一次,我俩相差不多,我可以非常肯定这是我认识蔡思贝以来离她最近的一次,所以当时常海一说,蔡思贝要学金融,我二话不说填了一样的专业。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太不把自己前程当回事儿了,但有时候又觉得,就算当回事儿也不能怎么样,凡人嘛,有点儿蠢都很正常。
抱着对第三个原因的坚定信念,我就上了外地的这所大学,但一开学,常海有了,缪玲有了,就是蔡思贝,我是一眼没见着,我问常海她是不是还没来报道,常海说,蔡思贝嫌这学校拉垮,回家复读去了。
我心说常海你个孙子,这事儿你咋不提前告诉我,不过后来又想,提前告诉我能咋,还不是一样来报道。我还指望老王花钱让我复读?
常海好像看出点儿啥,说你想,来年无论蔡思贝上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你都是她学长,比你现在出手要有利得多,到时候你俩一联系,学习上你也帮不上啥,但生活上多少可以提出点儿建设性的意见。
我说谁要出手,出什么手,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什么相干。
常海说,最好不相干。
后来的四年时间,都并不如我所想象,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儿,就是未来并不如你想象,而且有时候是反着来的。
我上高中之前,就看过一部电影儿,讲一个实验班,无可救药的实验班,班里无论男女,说话张嘴前都必须先带上你妈,算是问好,后来学校请了一个老师,专门收拾这帮学生,目的就一个,他们可以不学无术,但别霍霍别人。隔壁班一个姑娘,车胎天天给扎俩窟窿,几个女的校门口就一个堵呀,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孩子给实验班一个大帅哥发了一条短信,约着一起去音乐教室练琴。领头堵人的女的放出一句话,她看上的人,谁也别来沾边儿,沾了就这个下场,最后害得隔壁班这姑娘休学回家,原本成绩还在上游,这下别说成绩了,人也不怎么健康了。谁的家长受得了这个呀?家长守着校长室,跟学校讨说法,说我这么活泼可爱的闺女,怎么在您这儿教育得一句话说不上了,整天在家抱着海豚睡觉,您得解释解释。
校长没办法,搬了个救兵,找了个体育老师当班主任,说学习可以先放放,纪律必须搞上去。
体育老师倒是没把他的话太听进去,用了自己的一套兵法,最后把这帮孩子教育成了积极向上的好少年。中间儿的过程我不怎么记得了,但是我知道,电影的最后,孩子们穿戴整齐,一个个报出了六百多分的好成绩。丝毫看不出曾经小袄套大袄的太妹无赖形象。所有的戾气都在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穿越绿荫密布的郊外公路上那一刻散尽,世界在一个半小时内完成了一种和谐干净的洗礼,毫不违和。我想真好啊,每个人可以被拯救,都可以,都可以活着,都可以。
就是也不知道那个抱着海豚睡觉的女孩儿最后怎么样了。
演过的剧本不会重新上演,就像当初我跟常海所在的班级,其实跟电影里这个情况相差不多,只不过不是所有人说话都必须先带上你妈,起先一切正常,后来班里来了一个转校生,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大家多多关照,他先来一个大家嗨起来。其实没什么毛病,但当时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老王指望着我考清华北大985,211呢,我嗨什么嗨,我应该把头低下去。没过几天班里又来了一位,跟他差不多,我真怀疑这俩货本来就是一伙的。这回班里真嗨起来了,这俩人成天穿得人五人六儿,加上长得确实不赖,班里的女同学都按捺不住自己青春期萌动的心,写情书的写情书,抛媚眼儿的抛媚眼儿,内向一点儿的自己照镜子替别人审阅自己的美貌,但就像哲学上讲的,万事万物都有联系,牵一发动全身,要是女孩儿都往他俩那儿看,看女孩儿的人,就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只能是瞅他俩长气。
常海说,看这俩真不是省油的灯,蔡思贝也开始拿个小镜子趁老师不在偷着照,女为悦己者容,但我猜这肯定不是为你而照的。后来我观察了一下,还真像常海说的一样。所以我瞅他俩也长气,但我相信蔡思贝不是不长眼的人,就算她看不上我,也不应该看得上他俩。很快班里原本平静克制的关系就变得紧张了起来,人群自动分成了好几撮儿,书呆子跟书呆子一撮儿,几个原来朴素温和的女同学看来都是装的,化妆化得妖里妖气成了一撮儿,男同学们一帮跟那俩哥们儿打的火热,另一帮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剩下的就是不那么显眼儿,在旁边儿看热闹的人算是一撮儿。
最开始我是坐在最后一排,算一算时间,高考也不远了,虽说考什么太好的学校也确实没希望,但着实不能让老王寒了心,老王混到这把年纪还是一个事业单位的普通员工,看见比自己年纪小的上级,还得点头而哈腰,也没什么爱好和理想,所有投资都扎到我这个儿子身上了。不挣钱也不能让他赔钱不是。我寻思咱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好巧不巧,学校搞了个全员住宿,说是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心说我家就在学校门口十分钟外的大街,我真不需要用八百块钱换十分钟时间。但不行,学校下了死命令,非住不可。老王跟我往学校搬行李的时候,还骂了两句,什么破学校,都是吸血鬼。
住校以后,我就跟这俩转校生成了室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了解对方,洗脸台上摆的都是他俩擦脸的东西,还有发胶,我就一块儿香皂又洗头又洗脸。开始倒还算和谐,后来事儿就不对劲儿了,哥俩半夜不睡,讲自己过往的情史,其实一次两次也不是听不得,但这俩人一个月能讲三十天,人总换, 话越说越难听,我不标榜自己有多正经,多义正言辞,但一早六点的早自习真扛不住,语文老师丢了我两次粉笔头儿。
后来我买了一副静音耳塞,效果还行。但所有的话题隔绝在我耳朵以外之后,我就在一个六人的宿舍里遗世独立了。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大家都在泥潭里,都已经放弃什么早读晚自习了,怎么能让你自己还在那儿坚持呢?这俩哥们儿想着法儿要把我拉下水。叫我一块儿去洗头,一次好几十,可以挑男女,我说不去,不去不行,他俩请你,下次你就又该请他俩了。
走到门口不像是正经洗头房,我还是临阵跑了,真不是一路人。
拉拢不成就开始冷嘲热讽,核心意思就是学习有什么用?考个普通的大学还不是给人打工?
说完大家一笑,好像在座的各位已经是我老板了。
这些我都忍了,但他们说起缪玲,我就有点儿听不下去,缪玲那时候已经跟常海在一起了,俩人怎么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在我看来,缪玲就是一个普通干净的女高中生,当然漂亮就不用说了,常海呢,不算高,但也说不上是矮子。这俩兄弟,有一个招惹缪玲不成,就开始编排人,什么武大郎潘金莲儿,懂得那点儿歪门邪道全用上了。
我说你们这话说得有点儿过分了吧。对方说你管呢,好好看你的书等着当老板吧。
那天我刚洗完脚,手里的洗脚水还有点儿温度,我说,大老爷们儿,该管好自己的嘴。
对方说,管什么?
我说管好自己的嘴。
俩人一起过来把我怼到了楼道,楼道里很快被人群围了起来。
哥俩里的其中一个指了指我的脑门儿说你该管好自己的嘴。别以后喝西北风找不到方向。
那时候男生在左楼,女生在右楼,一有热闹大家就都跑出来看, 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我好像在人群里瞥见了蔡思贝。手里端着的一大盆水顺势就泼到了俩人脸上。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人与人之间有时候需要通过交战来获取安宁,不重要,但是一个必经的过程,那一天我被揍得眼眶发青,鼻子也流血了,要不是教导主任及时赶到,来接我的就是120。
我躺在校医室的白色小床上,校医用过期的棉签帮我擦药,问我疼不疼,我的眼泪很快就流下来,校医是个年轻的女的,被吓了一跳,问我到底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就是擦上药觉得自己有救了。
其实在这场恶战之前,我已经有很久看不懂物理课本了,或者说还有一些必修的科目已经在我前桌泡面发出的蒸汽里变得不再清晰。我有很多次想要像电影里的某个学生一样站起来告诉大家安静一点儿,但最终都还是想起了毛主席在菜市场也能读书那句忠告,我妈告诉我的。我的一模成绩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就像我脸上的伤,假如擦伤药还有救那就太好了。
常海找到我的时候,我一言不发,他说,这事儿因他而起,他一定会把面子给我挣回来,我说不必了,你要是觉得话难听,就挣自己的面子去吧。这些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用。
后来常海真的去了,不过没打架,几个人在市里最贵的餐厅吃了顿饭,喝了点儿酒,一醉泯恩仇,缪玲也去了。
那天常海叫我,但我没去,回来的时候三个人搂在一起,俩兄弟也把我揽在一侧,说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兄弟了,我说行,心想还能做几十天兄弟吧。
那次斗殴以后我就没在学校看见过蔡思贝,宿舍的东西都收拾走了,班里也不见人来。缪玲说,蔡思贝不住校了,最后几十天,回家复习,以免受到干扰。我说学校不是说不让回家住吗?缪玲说,不让的事儿多了。总有人不在人群里。
总有人不在人群里,不在人群里?这几个字,我想了很久。
后来我就考了这么一所十分普通,但又说得过去的大学,老王那边能交待,但从上大学那一刻,我就像一艘从河里忽然划向大海的船,河道只有一个方向,但海呢,四周连着天,岸也找不到在哪儿。我不知道这对于我自己来说能不能算得上是一种交待。
跟着老师学计算机,学炒股,学沙盘模拟,学微观经济与宏观经济,学金融学,有时候也觉得有几分趣味。教经济学的是一个老头儿,偶尔会推荐几本国外的专业书,翻了一眼,全看不懂,又合上。一年忙忙碌碌,时间捐献给了各种活动,有时候是例会,有时候是班会,有时候是放观众,最后也就几个礼拜复习期末考试,我也试图去研究那些好像有些深度的书,但好像又不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看着那位在讲台上自称呆头鹅的老师,颇为羡慕,他沉浸的世界,我仅仅也就站在门外,但垫脚石矮了,有些门槛就进不去了。
大学四年,我还是很喜欢蔡思贝,但并没有联系她,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交集,我好像在很长时间内就只喜欢蔡思贝,听起来实在怪异,尤其是对比俩兄弟的过往情史,我就像一个愚蠢的二百五。
一个人认认真真喜欢另一个人,希望她好,有时候反倒成了一种笑话儿,所以我从来不这么说。我关注了蔡思贝的微博,匿名的,隐匿在众多粉丝之中,她会在微博上发表一些生活的动态,看起来比朋友圈真实。我知道在某一个雨天她没带伞,只能在教学楼门口等雨停。我知道她开始学化妆,粉底粘在手上怎么都洗不掉。我知道她做的馅饼黑得像煤炭,最后自食恶果。我甚至知道她也曾喜欢过一个不知名的人,他们几乎没有太多交集,算一种无名的暗恋。我有时候猜测过那人是我,但又觉得无比滑稽,她给的线索太少,是谁太难判断。
毕业典礼那天,我又哭了,抱着导师,相见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周,大家都觉得我一个糙汉落泪,更显得重情重义,我说是的,大家相聚在一起不容易,以后就很难见面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了,潦草,但确凿。
我徘徊在就业市场寻求一份工作,来往石家庄数次,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老王还指着我捷报回传,我一个电话都不敢往家打。最后一次离开时外边秋雨正大,城市的灯光被带水的玻璃窗晕在一起,眼睛看不清,只剩耳朵在摇下来的一个缝儿里听见了窗外雨打风吹。我想,怎么家里也没给我打一个电话啊。又想,西北风,西北风的方向在哪?
这么些年过去了,石家庄站已经通了地铁,打车要到指定的地点排队,我已经从一家没有双休,想休息要写假条的公司换到了一家出差能报销的公司,还是干着性质相同的工作,为了更方便报销,我选择了打车。
到了排队的地方,我又想到了多年前一个石家庄同学站在宿舍中间介绍家乡时说的话。知道吗?他说,我们石家庄是火车拉来的城市。当时我只是沉默着忽略了那句话,就像忽略很多废话一样。直到那天的六点二十分,我眼前的队伍排成了看不见头的长龙。
等待很漫长。世上的人可真多啊,坐公交要等,打出租要等,上厕所要等,找工作更要等,好像永远都在等。
上学的时候,老师们总觉得时间紧得很,珍贵得很,得论秒算,我想哪有那么要紧啊。但现在多数人只当我的时间是公共厕所的卫生纸,可以按篓消耗,成堆浪费,一把扯下老长,用不了就抟吧抟吧扔了,我却又觉得要紧了起来。
我开始在手机上看一本最近刚发现的书,我不记得具体从哪一天开始,我多了这么一个仅有的爱好,可能就类似于老王喜欢侃大山,对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毫无作用,算纯爱。如果非要回忆一个时间,其实或许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几分喜欢,只不过那时候都忙着应试,谁让你看那么多闲书啊,如果再把这个时间点儿掐得具体一点儿,大概就是从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底层金融公司工作后,老王才告诉我,在我徘徊在石家庄的大街上四处碰壁的时候他就生病了,但没敢给我打电话的那一刻,在我跟老王一起去做检查,回家却要分开回两个城市的时候,我不知道某一种情绪到底该如何形容,心里呐喊着“谁能懂啊”,的时候。那时候我想起了《背影》,想起了《目送》。我又打开了它们,发现才刚能看懂一二。我想人怎么这么苦啊,心里怎么能这么苦,幸亏有人还能知道这是怎样一种苦。
发现一本书有时候比阅读一本书更需要时间和智慧,最近看的这本书是外国人写的,我没记住作者的名字。我有时候会刻意地去注意一下作者叫什么,是哪个国家的,虽然我从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但好处在于有人问我有什么兴趣爱好时,可以说看书,问看什么书时?说出几个他们没听过的名字,对话就此结束。要不我说我爱看书,他们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莫名的笑容。
就像之前一个面试我的人力主管。他说你平时有什么爱好?我说,看书。
看小说?他说。
我说,啥都看。
他说,看小说吗?
我说,看。
然后他就笑了,找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
过了二十分钟,打车的队伍向前折了一半儿,车道的出租车也多了起来。
看得出司机们挺着急,一露头先来一个甩尾。刹车声比比皆是,没事故,车技不错。所以排队这事儿还是怨人多,人多车少,我心想来国际庄找个出租开也不错,能挑活儿,加班儿都是给自己挣得,不用延迟满足。
我望了望四周,又踮起脚看了看前面儿,计算不出等待的时长,我身前儿站着一个大爷,在刷短视频,一个打扮萝莉的女的正张大嘴啃一条娃娃鱼,娃娃鱼很长,特宽,烤过,比她脸大。这是黄金娃娃鱼,她说,然后又来了一口,脸上沾满了橘红色的酱汁。
我又想起了已经忘记面孔的一个人说的一句话,可能是一个买菜的大爷,也可能是一个电视剧里买菜的大爷,他说,想挣大钱,你得豁得出去。我心想有啥豁不出去的。现在就开始想我为啥豁不出去。
我又把注意力放到自己手机上,窥屏到底不是什么健康的行为。
书的名字叫做《大雪将至》主人公一出场就拖着一条病腿。
“他的右腿好像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慢半拍,好像它在每走一步前,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这步是不是值得它付出这么多努力”,我的神经开始变得不像方才那么焦虑了。我看到了从小寄人篱下的男人独自躺在草垛里,感受大地起伏的那一点儿安宁。
工作以后我经常思考,一个人想要能说话被人听见,首先要站在高位,成为这台戏的主角,聚光灯打在你身上,你说话才有分量,就像公司上上下下都在说996要上死人了,也不及老板一句996是一种福报。但多数人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站在人群里只张嘴不发声的哑巴。
所以,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一本书的主角?也许故事的开头就注定了男人的不凡,我的好奇心渐长,十分想要了解一个人手里握着一副烂牌,到底怎么排兵布阵才能彻底翻盘。
队伍又往前挪动了一点儿。我瞅了瞅身后,已经是一条不见尾的长龙。前边人虽然还多,但转身回望,也算一种希望。如果今天不猝死,总能轮到我坐在车上。排队坐车这事儿。没意外就算挺公平了。
手机抖动了一下。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在地下通道里显得有些突兀,我赶紧接起电话,对面儿说是一个张姓的领导提前回国了,今晚刚刚落地,此刻已经在赶往一家火锅鸡的路上。
我问哪家火锅鸡,对方回我一个微信位置。
我看了看表,决定用最快的速度提前赶到那家店,工作这些年,不能让领导等我的道理我懂,何况此行要是在领导面前露上脸,说不定能找个翻盘的机会。我拍了拍前面儿大爷的肩膀。
我说大爷能不能换一下,我,有急事儿。
大爷说,你说啥?
我说我有急事,能不能让我往前一点儿?
大爷关了屏幕,摘下耳机。
你说啥?
我说,我说没事儿,您继续看吧。一会儿都能坐上车。
大爷笑了。
我感觉有点儿焦躁。又看了看蔡思贝的微博,改名字了。叫兔子的萝卜。想必哪里还应该有一个兔子,我猜,心里有点不爽。
此时书里的主人公已经跟一个女店员暗通款曲,马上就要结婚了。我甚至有几分羡慕。
喇叭声响了有挺多次,我才回过神儿来,到我了,没一件儿行李,揣着手机上了车。
司机倒也不好客,就问了一句您去哪儿?一脚油门儿车就开走了。
算了算时间到火锅鸡大概还需要半个小时,领导应该到不了那么快。凭这司机的车速,准能赶在前边儿。
我又开始看书。并且加快了翻页的速度。我对书里这位男人的成功史颇为好奇。
红灯亮了,车又排起了长队。
我说司机还要多久才能到?
司机说,这不是一个红灯的问题,前面有肇事,时间我说不好。
我看了看表,再堵下去,黄花菜要凉了。合上书页,打开微信,联系刚才来电的主管,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看了看导航,又看了看表,走过去是不可能了。就算用跑的,我也不可能提前到达。
司机焦躁地按着无用的喇叭。
车通了,我身体里有一些东西也莫名地通畅了起来。我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个领导的,根本不在乎。
我又开始把脑袋扎进书里,主人公已经去服兵役了,他的妻子死了,被雪崩掩埋,他用手指头刨了很久,一无所获。我想此后他可能成为一代枭雄,一位跛足将军。
司机一脚急刹车,手机差点儿甩出窗外。
我说您多少悠着点儿啊。
他说,到了。
我一抬头,火锅鸡的招牌赫然在目。爱如潮水再次响起。
我说我到了。
对面说,这么快,我想跟你说,领导身体不适直接回家了。不用给他接风了。
我心说你丫有话不早点说。有屁不早点儿放。但嘴上又只说好。
一脚油门儿过后,我又开始往酒店赶,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了。
主人公被安排在一座山上,独自布线,为了准备日后跟敌军对垒。山上极冷,规矩是不能生火,以避免被敌军发现。这是军规,敌人即便不发现,自己人发现也是一个死。
后来补给日渐稀少。直到没有人再来补给。男人被遗忘在山上,没有一个人前来告知。
又是一个急刹车,我脸差点儿撞挡风玻璃上。
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对方又说到了。我下了车。
下车以后才发现,车停在了对面儿,想要到酒店去,还得横穿一条马路,想要横穿这条马路,还得下行移步地下通道。
我一边儿下台阶,一个外卖员骑车从我左肩擦过。我吓了一跳,寻思这地方能走车?一低头发现,他走的是连接两边台阶中间的那条不到五十厘米的窄道,上面均匀地布满了快要被磨平的横棱儿。我心说牛,这才是真正的技术,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狂飙。算我孤陋寡闻。
走到最下边儿,我就想到雨天,不知道什么年月听说过水淹石家庄的新闻,心想真有个大雨这地下通道还不得水漫金山?抬头看了看墙壁,上面贴着暴雨天通行请注意安全,贴纸下面对着的是排水口,也许能排不少水吧。
拐到通道里边儿,视野忽然开阔了起来,一群上下一身儿红的高个儿老太太,正在排舞。看起来是经过筛选,凑成一堆儿,一个个比我都高,妆化得够浓,要是通道里就我一人儿,心里真发毛,红色虽说是吉利,但夜里一群人高高地直挺挺地穿着一身儿红站在你对面儿,真受不了。
幸亏通道里挺热闹,我又听见了几个熟悉的旋律,很短促,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有一个节奏跟吃娃娃鱼那个配乐一模一样,侧眼一看,打地铺的流浪汉正仰卧着刷短视频,旁边儿堆着两盒儿吃了一半儿的盒儿饭,米饭上盖着几片儿火腿儿,被辣油浸过,像是麻辣香锅,我看地上铺了好多层褥子,被子有两床也足够厚,地铺就在公共座椅的旁边儿,座椅上锅碗瓢盆儿,暖水壶热水袋一应俱全,要是再找三面屏风围起来,就是一个小家模样。
我回头望望又向前看了一眼,这一块儿风吹不着,要是夏天雨水能从那个地漏儿流走,也算是雨淋不着。确实算得上时一块儿风水宝地。
我记得曾经有流浪汉夜里住进银行的ATM间,很快就被赶走了,说是先前有案例,某地有个流浪汉冻死在了冬夜的ATM间里,家属找来起诉了银行。后来这事儿就坚决不允许了。要是谁当班儿有那么一个,谁就得被开除。城市里的每一寸土地,不仅寸土寸金,而且寸土寸责。
流浪汉能在这个地儿住多久?为啥流浪?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坐起来了,正吃苹果,一边儿欣赏对面整齐划一的舞步,好像坐在家里看电视。
走出地下通道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河北广播电视台的大楼从地面高高拔起,年轻的男女穿着时髦儿,搂着彼此的腰,漫步在各色的灯光里。人们左右穿梭,前往各自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手机,男人被俘虏了。
酒店已经展现在我眼前。微信读书提示我,前路漫漫尚可到达,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本书要结局了。我想留给这个跛足男人翻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把身份证递给前台的服务员,接待我的是一个中老年男人,看起来不是很熟练,长得有点儿像黄觉,这个年纪应该是当老板的年纪。他让我下载一个软件,注册一个会员,这样能省十块钱,他也顺便完成一个任务。
我二话不说,掏出手机下载。
我说在报销内找最贵的单间儿,他说那我需要在软件上操作几个流程。我的脑子开始被很多线缠绕,他又说他可以帮我操作。于是我把手机扔给他,只负责输入密码,线解开了。
我又看了一眼微博。终于在二百个粉丝之中找到了那只兔子,名字叫萝卜的兔子。挺好。侦探游戏到此结束。
我走在楼梯上,想到了常海,六年了,他已经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了,也就是一个小老板,那对儿兄弟呢?我不知道。我又想到了缪玲,她跟常海的孩子已经能算加减法。假如现在有一场同学聚会,人们看见我跟常海,会有怎样天差地别的反应呢?六年了。我想我是不是也曾期待过什么?可能不是成为一个老板,也可能不是拥有一个孩子?也可能这些都期待过,只不过后来一一落空,我想这就该是普通人的一生吧,需要找西北风的一生。
电梯已经来往了好几趟,我站在楼梯道里一步步往八楼走,看起来行为怪诞。
我翻到小说的后半部分,跛足的男人有幸被释放,又到山里干起了可以维生的工作,他最大极限发挥了自己的才智和体能,想到了给人当上山导游的独创,以避免苦力使他年迈的身体吃不消,此时此刻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儿了。他一直活着,逃过了雪崩,经历了战争,战胜了严酷的天气,最后成为了一名老人。很多人死了,但他一直活着。好像活着就是一种胜利。
八楼到了,是一个吉利的数字。很多客户要求把他们的卡号调成八,有什么用呢?后来我也喜欢这样要求。
我打开房门,桌上放了一本培训手册,明天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手册的开头写着一句话,不要灰心,你只是在扎根。又是一次洗脑的培训,我想,像在拿我的时间擦屁股。
我关闭了所有的灯,走到窗口,点了一根烟,烟灰在明暗之间款款掉落,如同微型世界里的一次降雪。
我又打开微信读书,男人死了,以一名老人的身份,那一刻我近乎失落,但又忽然看到了一扇尚未完全打开的大门,藏着一个不安却平等的世界,一个真正实现了灵魂自由,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发出声音的世界,宛如桃花源。
我拉开窗帘儿,外面没有下雪,我打开窗户,石家庄的雾霾味儿扑面而来,跟六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