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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又被打了,这回是在厂子门口,正是六点下班儿的时候,出了厂门口是带点儿小下坡儿的红砖路,这个点儿挤满了下班儿的人。
上班是陆陆续续来,下班时厂子里几百号人,蜂拥而出,推着自行车熙熙攘攘,大多是年轻姑娘。
芝兰刚跨上她鲜红色的26小坤车,被两个逆行的男人一把从自行车上拉下来,拽着头发“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哗一下,就像水波散开,人群也四散开,瞬间场面定格,我在后边儿扔下自行车冲上去,这两个后生真浑,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一个拽着头发扇耳光,一个拿着黄色的军用挎包,里边儿装的是砖头,搂头盖脸的往芝兰的脸上,身上嗵嗵地砸,在拉扯中,那装砖头的包狠狠的剁在了我右肩后,疼的我眼泪鼻涕齐飞,芝兰跪坐在地上,从一开始就没有抵抗,人家拉扯殴打,她就是跌在地下,垂着脑袋,不哭不还手,就像个木头人,气恨的我是哭嚎打骂拉扯拽一起撒泼。
这哥俩目标明确,除了误伤 ,拳头和砖头不往我身上招呼 , 拳拳到肉 ,砖砖见血的往芝兰身上打。
前面这个小姑娘像年轻时候的我。
我左冲右突,挡了这个,挡不了那个 ,看见芝兰已经躺在地下了,我嚎成个疯婆子,下班儿大部分抢先走的是女工,心里明白咋回事儿,上来拉架的没有。
好不容易单位里冲出来几个男的,把两个小伙子拉走了 。
芝兰趴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身上的外套也拽掉了,我恶狠狠地把围观的人骂散了,人心凉薄,不过如此。
扶起芝兰,看见她眼神空空,面无表情 ,不知道疼,也不哭,好像打的不是她。
待扶起看她的自行车,才发现这两个后生把前后的钢圈儿都踹成麻花了。
他妈的!有这么狠的人吗,打人还不忘踹坏自行车。
这个鲜红色的小坤车是芝兰妈妈托人从南方捎回来的,相当于现在一个漂亮姑娘开了个新款迷你宝马。
我用自己的自行车带她回了家。
这是芝兰第二次在厂子挨打了, 第一次是一个多月前。
我们是被服厂,芝兰是我们车间的质检员,真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二十多岁,高个子,微微卷曲浓密的栗黄色头发,要么编根蓬松的麻花辫,要么吊个马尾辫儿,深眼窝,单眼皮儿还是大眼睛,鹅蛋脸,匀称的身材,放哪里都是一个顶级的漂亮姑娘,漂亮,明媚又含蓄。那个年代能在单位做上质检员的,家里都有点儿小门路。
就像她这么漂亮,比她洋气
在厂子里,我和芝兰是好伙伴,芝兰是单位老少公认的好女孩儿,不多言,不少语,不得瑟,不传别人闲话,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 ,在一个车间,除了车间主任,就是质检员最有权威了,是厂里好多男生喜欢的对象。
这样一个不拈花不惹草娴静的女孩子,岁月静好,按部就班过自己的日子。
这是个普通的上班日子,11点多啦,我们盼着,再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手里的活儿也加紧,性子急的人都关了机器,上厕所腾肚子,准备去食堂吃饭。
芝兰坐在的工位前,头埋在一堆半成品衣服中间,铺直拽展正在挨个检查,突然车间进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我们认识,是局里劳资科的丁科长,中等个子 ,年龄30~50之间,短发中胖,皮肤颜色像莜面,小眼大嘴叉子,这个长相挺奇怪,脸上瘦瘦的没肉,身子胖胖的尽肉,丁科长这种胖,不是死松破肚的胖,是紧绷绷的胖,臂弯里跨着小包,脚下蹬着黑皮高跟鞋,穿戴打扮很体面 ,阴沉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跟科长相跟的女人个子高 ,有一米七五,五大三粗,像大洋马那种长相, 乱蓬蓬的中长烫发头 ,大眼睛,脸色儿像掺了高粱面的二莜面 ,黑红里掺着斑斑点点的沙子,这两个人进来,四面撒嘛了一下,走到芝兰跟前儿,丁科长威严地问:“你是岳芝兰?”
芝兰抬头看见了两位,一下涨红了脸,我警惕的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二莜面大洋马“唰”的伸出大手抓住芝兰的头发,一把就从凳子上给拽下来,刺啦一声,先扯烂芝兰的衣服,脸上挠,身上掐,拿脚踹,一边儿打,一边儿骂:“你个臭不要脸的!臭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的工位在车间的最里面儿,绕一个大圈子冲过去抱住了大洋马,嘴里“姐,姐”地喊着,车间里的姐妹都傻了,车间主任反应过来,满脸陪笑的拉走了科长,我舍命拦腰抱住大洋马,大洋马的蹄子一直不停的踹,回头看看芝兰,被踹在两个机器的中间,仰面窝蜷在里面,脸上被挠的血拉花擦,平时漂亮的马尾辫被揪散,衬衣扣子嘣掉了一多半,大半个袖子扯断了,吊在衣服边,她是被卡在里两个机器的中间儿,想出来还使不上劲儿,怎么挣扎也出不来,煞是可怜。
当时别人不知道咋回事儿,可是我知道。
就是开春儿调来的那个副厂长惹的祸,本来厂子是一正一副两个老厂长,今年从局里调了一个管生产的厂长,三十多岁 ,那年代的男人都梳着小平头,板儿寸,没有哪一个男人的头发能长过耳朵,可是这新来的厂长却像个艺术家,齐脖梗的长发弯曲的浪在脑后,在厂里五四青年联欢会上,穿着雪白飘逸的衬衣,拎着吉他,上台弹唱了个《随着白云去流浪》,吉他弹的娴熟,歌唱的深情,一把好嗓子,一副好皮囊,这么年纪轻轻就是厂长了,个子高高的,穿衣打扮干干净净,说话风趣幽默,自有一套。
芝兰是就这样的气质。也这么美
那年代的女孩子,对钱权不感兴趣,对这样会撩的文艺青年都喜欢,这个副厂长看着也三十多岁了,应该是结了婚的。
因为他是主抓生产的厂长,跟车间主任和质检员接触得多,后来我从芝兰嘴里知道这个男人离婚了,前妻就是局里的劳资丁科长,那女人家里很有点背景。
他在局里原来也是个小领导,两个人因为生不出孩子去年离的婚,这个男的就调到我们厂子当厂长,认识了芝兰。
我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问题,因为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这个厂长老爱跟我们凑桌,一开始我受宠若惊的,觉得这个厂长真好,没架子,平时厂长别说跟我们凑桌了,人家厂长在哪儿吃饭我们都看不见。
还老往我们车间跑,没想到这老小子是瞄上芝兰了。
可恨是芝兰不争气,一来二去地跟他搞上对象了,好好一苗白菜就这样被猪拱了。
从他俩搞上对象儿,厂长大人中午也不跟我们凑桌了,平时也不来我们车间了。
俩人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的,怎么也没想到人家前妻直接打到车间里来了。
这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厂长和他老婆不是因为没孩子而离的婚,是因为这个厂长外边儿有女人,而他的科长老婆一直没有抓着这个女人,没想到这厂长来到我们厂子和芝兰搞在一块儿,不知道那个溜须拍马的看出端倪,向丁科长通风报信,科长老婆认为她男人以前混的女人也是芝兰。
亲自上门打小三儿,这个女人也做得狠,当着全单位人的面儿,扬言要抓烂芝兰的脸,向我们的老厂长严肃建议,对这样道德败坏的女人要严肃党纪国法。我操,都上升到党纪国法的高度了。
其实千真万确,天打雷劈,太上老君,玉皇大帝都能作证,芝兰是今年春天才认识这个厂长,他们是去年春天离的婚。哪里是什么小三儿,是给谁背了锅子?
话说这科长老婆是个狠人,打了第一回不算数,因为那是在全车间面前打的,第二次,就一个多月之后的今天,故意在全厂人面前又打了芝兰。
第一次挨打,短平快,过程只有十来分钟。
可是第二次连来带走也委咕了有半个小时四十分钟,没见芝兰的对象,我们的厂长大人出现。
我把芝兰扶起来,用自行车带她回家。
她疼得已经自己跳不上我的后座,一次又一次地望向厂子的楼,其实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也知道什么也等不到。
我坐在车座上,脚支在马路牙子上,让她慢慢的坐上来,她左胳膊疼得不能动,我也咬着牙抽着气,等她坐稳了,费力的登着自行车,暮色苍茫中缓缓送她回家。
不知道该跟他爸妈怎么说,芝兰爸爸长得特别像《喜盈门》里那个爷爷,大脸盘子,一脸络腮胡子,是个倔老头儿,五十多岁了,部队转业下来的,脾气暴躁,在家里说一不二。
芝兰的妈妈漂亮,是南方人,芝兰的漂亮完全遗传了妈妈,个子来自爸爸。
芝兰告诉我,千万不能跟爸妈说,就说骑自行车撞架了,好吧,撞架了,撞成这样了,我都怀疑她胳膊骨折了,疼得一下下也不能动。
芝兰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胳膊倒是没骨折,可是打得真是不轻,脸上是新伤间着旧伤,大洋马和二后生真有默契,打人专往脸上打。
上班儿后芝兰变得低眉顺眼,跟谁也不爱说话。
可是和厂长的对象还搞着,我恶狠狠的的劝诫她,快算了吧,挨两回打,看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丁科长在局里是有名的厉害,连局长都不颤乎,人家背后有人,在局里是实权人物,我们厂哪个不溜须人家呀?他前妻出来打人 ,那男人不知道吗?打了一回还要打第二回,你们俩到底是咋回事儿呢?在打人的事儿上他怎么给你交代呢,这种男人长得好看,吹拉弹唱,风流倜傥,可是不仗义。
在爱情面前任何的劝诫都是多余的。在芝兰看来,我是个傻子。
这是九月份儿。
第一回挨了打,芝兰低眉顺眼的不吱声,爱情在她的眼里簇簇地燃烧。
第二回自己就变成了个老鼠,夹着尾巴低着头,瘦成干巴巴。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脸颊本来是鲜艳丰润的,走路是有弹性的,这一折腾,脸侉成灰败,走路都迟疑的了。
每天吃饭,要不是等人家吃完才悄悄地下去吃,就是自己早早打回来饭,在车间的角落吃,开会也鸟悄地坐在角落里,连去个厕所都鬼迷六眼的。看见厕所里有人,就出来溜达,厕所没人再哧溜钻进去。
悄悄地告诉我,准备调动呀。
是的,她在这个单位真是不能干了。
平时芝兰检验产品不合格 时 ,打回去返工,不容置疑。
可是这一次把一起不合格的衣服打回去返工的时候,车间里那个刺儿头就炸毛了,不客气地骂芝兰:“那是机器没修好,上下线不伏,跳针,怨我呢,你瞎啦,还没完了你,婊子!”
过去芝兰说话,就是权威,活不合格如果被打回去,连个屁也不敢放,今天公然连婊子都骂出来了。
芝兰的脸色灰萎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抖着手,嘴哆嗦的说不出话。
不知道是墙倒众人推,还是人人都嫉恶如仇,现在都敢在芝兰头上抓两把,连食堂打饭的最是慈祥的王大姐,也敢摔打芝兰。
幸亏有正直的老厂长多方回护弹压,要不然真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在家不敢跟妈妈爸爸说,还得装出笑脸儿。
每天一看见厂子大门,就感觉是光脚走在炭火上一样,烫得心疼。
唯一支撑的就是那伟大的爱情,他们谈天说地谈理想,诗词歌赋到天亮。我问芝兰,你们谈谈你在车间受欺负的事儿。
消停了两三个月。
今天是这一年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元旦,冬天天黑的早 。6点多天就黑得透透的了,芝兰下班,把自行车锁到车棚里,在车棚和回他们家的路中间,不知道哪窜出来两个小伙子,于是,又挨打了,在自己的家门口,自己家的楼下。
杀人诛心,丁科长的手段是递进的,在车间打你,在全厂面前打你, 在你家门口打你,全方位,海陆空,没死角。
重要的是这回被芝兰妈妈爸爸知道了倔强暴躁的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
把老汉气了个倒仰。
指着鼻子骂芝兰贱,好好的黄花大姑娘,找个比自己大十来岁的,还是二婚头,找个二婚头还被人家的老婆打,打了一回不算,还打了三回。
元旦休息一天。
元月二号上班儿了,我的座位是车间最里边靠着窗户。
好像有感应,居高临下,我一眼就看见芝兰的爸爸进了厂子。
我跟猴子似的窜出来,顺便叫上了芝兰,赶在楼梯口,堵住老汉,可是老汉鸟也不鸟我们,大手一扒拉,蹭蹭蹭上了三楼的厂长办公室,直接把我们那大厂长从座位上拽出来,利索的从兜里掏出了一只拖鞋,哈哈,一只拖鞋,啪啪脸上两鞋底子,换脸,啪啪两鞋底子,那一瞬间,是的,这四鞋底子其实就是一瞬间,我体会到了心花怒放,怒放啊!使劲攥着拳头才按捺着,太快了,打的太少了。
我一直以为老爷子倔强,暴躁,不爱说话,原来老爷子这是有勇有谋呀,这鞋底子打的。
我们的大厂长这时候真绅士,一言不发,一手没还,老爷子且待再打。被人拉开了。
老厂长出面,把老爷子拉进他的办公室。
我手急眼快,趁人不注意把那只拖鞋揣到兜里,往后几天,芝兰请假没来上班儿。
往后几天,这只拖鞋就是我的快乐源泉,我挥舞着这拖鞋,模仿老爷子“啪啪”,先打哪只脸,“啪啪”,后打那个脸,遗憾的是没有泰山压顶,头顶上来两下子。
老爷子告诉自己的女儿,如果你第一次挨打,那是突发事件,猝不及防。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就应该是能防住的事,后来发生这些问题,他作为一个男人第一他要负责,第二他还要负责解决这些问题,那在这些事里他都做了些什么?对于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油头粉面没骨头的男人 ,不能托付终身。
过了一天,老爷子带上他所有的证件和荣誉证书,揣上刀子,又去局里找了丁科长。
进了丁科长的办公室,老爷子把户口本儿,转业证,军功章,奖状,甚至粮票,布票和肉票,全部摔在丁科长的桌子上,把刀子硬塞给丁科长,老爷子先以他军人的荣誉,和他自身的生命做保,告诉丁科长 ,他的闺女以前不认识你那男人,是你们离婚以后才认识的,没有介入你的生活,破坏你的婚姻,芝兰搞对象是合理合法的。从现在开始,你丁大科长有本事就捅死我,但出了门儿以后,谁再要打他闺女一指头,老头子认为有一个算一个,所有的人都别活了。
据说丁科长认怂了,给老爷子说了好话,做了保证。
威武霸气,老爷子须发皆张,就是长板桥上的张飞,“燕人张翼德在此”,我跳着脚的给老爷子欢呼。
那年月我也是个小姑娘,还是个傻了吧唧的小姑娘,太复杂的事儿,不懂,就是气不出去,那大厂长给人的感觉是光占便宜不吃亏,不负责任,是啥正事儿不管,装聋作哑,天天诗词歌赋,理想,白云,蓝天,绿草地的骗小姑娘,他有个摩托,闲暇时就带上芝兰上后山,给芝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感叹大好河山,不负大好春光,下山带着去有情调的馆子,喝个小酒。
教给芝兰喝咖啡,还能讲出世界上有多少种咖啡,哪种咖啡好喝,听国外的磁带,忧郁的弹吉他,报国无门,怀才不遇,热血书生 ,遇人不淑,嫁了个泼妇老婆, 这样一楼,一楼的往上爬,一层一层的往上垒,把芝兰架得高高,认为遇到了灵魂伴侣,纯粹的爱情。
看来这是思想境界的问题。
我傻,认为这就是大骗子,球正事不干,芝兰认为是爱情。
老爷子警告芝兰不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不能嫁给这样的男人。
爱情这东西我不明白,芝兰明白。
爱情是铁了心嫁给他。
拖鞋事件过后没多久,老爷子发动他的关系,把芝兰调走了。
最后芝兰是拎一个小包包,从家里出来了,嫁给了爱情,嫁给了美好的爱情,诗词歌赋,蓝天白云,吉他和绿草地。
婚礼没举办,去旅行了,因为芝兰的妈妈爸爸坚决不认这个女婿。
最后一次见到芝兰是在电影院偶遇,两个人并排而坐,笑语晏晏,幸福的样子。
岁月荏苒,过去两年多 ,噩耗传来,芝兰死了,煤气,自杀,卒,年26岁。
“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
丁科长和大厂长,我看他们两口子一个像鬣狗,一个像秃鹫,大厂长是鬣狗,丁科长是秃鹫。
那个美丽,端庄,大方,言笑嫣然,兰花一般的姑娘,没了。
怎么就死了呢?这些细节不究了,兰花搬进猪圈里 ,枯萎是早晚的事儿。
红颜薄命,情深不寿。
父母让你嫁的,你不一定要嫁,但父母拼命不让你嫁的,你就千万不要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