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并不存在,它是阿强编造的名字,就像他花光了从家里偷来的钱,就想从林祥福那里骗钱一样。
文城真的存在,林祥福找到了文城,虽然在现实世界中它的名字是溪镇,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小美就生活在那儿。
看过一些小说之后,不禁会生出疑问。同样由方块字组成的一段话,有些一读就能感觉出汉堡薯条的味道,有些就算标记是牛排还是能感到其中残留的寿司痕迹......可一说起中餐,却似乎永远讲不清什么样算是地道的。
中国自己的小说什么样?是大侠的义薄云天,还是宫斗戏里的机关算尽?是不守规矩的机灵,还是愚昧无知的执拗?
觉得这些或许是种区别,都不足以概括中国小说,至少我不希望用这些来概括中国小说。
而在这座并不存在的“文城”中,我似乎找到了中国小说,找到了这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一旦读过了就知道它在那里的,就百分百确认它就是中国的,小说。
当然,这样的小说以前也读到过,但无法接受。有些是因为不喜欢,比如精神胜利法的阿Q。有些是不相信,比如永远英明的皇帝,算无遗策的军师......他们不像英国的管家,海盗船上的水手,马背上的牛仔,贪婪的寻宝者和魔法师那样可信。不是不能接受其虚构的故事,而是不能接受其远离了生长的土壤。
中国小说给我的感觉不是挂在虚空之中,就是埋在不堪直视的地底。直到读过《文城》。
《文城》里有农民,有士绅,有虎妈,有逆子,有堕落的阔少,有懂事的女儿,有入赘的女婿,也有童养媳......当然还有匪,和侠。
而他们其实本是一体,后来成了两面。
刚开始读的时候,很担心小说中有太多“传统”的味道,太多的农民的淳朴善良,以及愚昧。因为以往把“传统”约等于“愚昧”,并推导出了后来的“落后”,结果就是“挨打”,“受辱”。
可如今为了区分,为了找回自我,有不得不面对“传统”,又发现它并没那么可怕,那么不堪。
愚昧的形象还在。两个扛枪的土匪可以到有上万人的镇子上抓肉票,被抓的人家对他们还恭恭敬敬。居民们除了担惊受怕,竟然还竞相模仿土匪所施用的酷刑,来了场全镇的比赛。但一旦喊出“报仇”的口号,三十个人可以死战几百土匪,一村百姓剿灭祸患的匪帮。
这故事里有“乌合之众”,但也有侠。
故事的主人公林祥福很执拗,因为执拗他才能在父母死后扛起那个家,才能成为手艺精湛的木匠。但他也能变通,他接受了小美,哪怕他知道她来历不明,哪怕小美骗走了他一半家产。他把女儿送去西式学堂,自己却为了信义去土匪窝赎人......
这样相互矛盾的事在故事里有很多。本来要抢劫镇子的溃军竟然杀了连长以正军纪,甚至在后来提亲被拒之后只是礼貌的离开;唯唯诺诺的儿子偷偷接回被母亲赶走的媳妇,但后来又把媳妇送上别人的床;原来的土匪和复仇的村民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不惜为兄弟死在战场......这些矛盾的事发生的很自然,很真实。这些人物不像英明的皇帝,睿智的军师,但像真正的人,中国人。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我们拿着Iphone,开着特斯拉,连邻居大妈都坐着游轮看过世界了。但林祥福,小美,阿强,还有阿强的爸妈,土匪张一斧与“和尚”,士绅顾益民都还在。他们只是换了身衣裳。那种生前无缘相守,死后终能相见的宿命观还在。
就像今天的溪镇和原来定然大不一样了,可它承载着文城----那座因其不存在而永远存在的城。
终于,在《文城》里我读到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