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忙,打乱场。
转眼,芒种到了。麦穗金黄,热风一吹,遍地麦香,这个时候,该割麦了。
一大早,父亲就早早起了床,拿起昨晚磨好了的镰刀,下地去。
天气微微有些凉。雾气很重,一地的麦子潮湿。蔚蓝的天空中,布谷鸟打远处飞来:“麦子熟了,打场跺垛——”
时值七八十年代,我还小,在地里乱跑。父亲也顾不得我,把了六垄麦子,弓腰,埋头,一堆堆的麦子随之被撂在了身后。朝阳爬上头顶,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跳跃,父亲头顶一片金黄,麦子一片金黄。
直到母亲送来饭菜,在地头喊吃饭了,才见父亲单手拄了镰刀,慢慢直起腰来。
饭是馒头和汤,菜则是鸡蛋拌蒜,蒜里放上要麻小磨香油,那个香啊,香得我直流口水!一筷子夹了放进嘴里,不曾想那蒜太辣,一下咬住了腮帮子,疼得我歪嘴、吸气、直跳脚,但我还是禁不得诱惑,又吃,这下被咬得狠了,哇哇哭着,用手直甩腮帮子。
还是母亲笑着过来,“这孩子,辣你还吃恁多干啥?”给我递来一大碗凉茶喝了,才稍稍好点儿。自此,要麻香油拌大蒜,留在了我美好而温馨的记忆里。
中午时分,天气开始闷热,太阳火辣辣的挂在半空,晒得人心里火辣辣发烫。
这当儿,就见父亲除了用背心的下摆不时擦一把脸外,就是一个劲儿割麦。母亲也是,两人你追我赶,飙着劲儿与老天爷抢时间。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两个人的身影由大变小,再由小变大……
是啊,收音机里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大雨了。而我家还有五六亩的麦子,没有收哪。一旦下了大雨,五六亩麦子就会倒伏发霉,就会生芽。一年的希望,就会没了。
第二天,大雨果然来了。有风,风刮雨斜。大片大片的麦子倒伏了。
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天,足以使小麦发芽。我家地里三亩麦子,生芽了。等收割到场里,打出来的,又瘪,又黑,又有毛芽芽。这样的麦子,是不能上交公粮的。
果然,村长在村头大喇叭上连着吆喊,禁交生了芽的麦子。
按一人一百一十三斤上交,我家五口人,应该交五百六十五斤。共六个麻袋。
上交公粮的那天,我也去了。父亲拉着架子车,我在后边跟着。跟着跟着,就跟不上了。
父亲让我坐上去。我不,我说:“大,那样,你更累呀。”
父亲笑了,父亲停下车,狠狠地划拉一下我的小脑袋,说:“来,帮大坐前把上,后沉得很咧。”大,地方方言,即父亲。
就这样,我坐在了车的前把上,时不时望一眼父亲。父亲笑着,大嘴叉子咧到耳朵边,很高兴很幸福的样子。只是,父亲拉车时,不再是压着把,而是提着把了。
在上交公粮时,出问题了。
父亲被送去公社了。
父亲很镇静。父亲知道,交生芽麦的事,被发现了。父亲作了最坏打算,大不了被作反面典型受批评。父亲对我摆了摆手:“孩子,看好车哈,大一会儿回来哈。”
我没照做,而是偷偷跟在后面,看父亲随了公社上干部大步流星的走去。这时候已是黄昏,太阳像个大火球,彤红,溜圆,父亲被火球罩着,背影有一种英雄赴难,舍我其谁的悲壮。
谁料,到了公社,却被热情接待了。
父亲偷偷笑了。这干部弄错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上交的是生芽麦,不定该有多恼怒。趁着干部一个不注意,想溜。
谁料干部像看穿了他的伎俩,一转身抓住了他,说声:
“跟我来。”
声音不大,很温和,听在父亲耳里像炸雷。胆战心惊的跟在干部身后,进了公社大院,发现一院子人在开大会。
公社社长在讲话,看见他,不讲了,直接点名叫他到前面来。
父亲没见过世面,加上心里有鬼,这时害怕了,两腿筛糠,哪里还挪得动半步。
就被两人架着上了主席台。
社长站起来,扬了扬手。父亲以为社长大耳刮子打他,不由自主本能的躲闪了一下。心里一哆嗦,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一裤腿。
这时,台下上来一人,是个小姐,手捧一朵红花,步履款款。
社长接了红花,别在木偶一样的父亲胸前。顿时,台下掌声雷动。
好长时间,父亲都像在云里雾里。
后来,还是村长告诉他,由于他上交的是上好的麦子,公社已经把他树为先进典型了。
父亲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交的就是生芽麦嘛。
等父亲回到家,母亲已为他备好了饭菜。饭依然是馍和汤,菜也是那个鸡蛋拌蒜,蒜里也还是那个要麻香油。
父亲抄了筷子,拿了馍,就一口香喷喷的要麻香油拌蒜,眉飞色舞地刚要告诉母亲在公社发生的怪事,一眼看到的,竟是那六袋生了芽的麦子,硬生生堆在墙旮旯里。
原来被母亲掉包了。父亲这个气:“这个要麻娘们,能了个你啦!”站起来,巴掌伸出来作势要打,谁料刚举到头顶,自己却“吞儿”一下,笑了。
那顿饭吃得真香啊,还有那个要麻香油,香得父亲眉儿、眼儿全挤到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