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伯伯家的院子,正面一排三层漂亮的小楼房,瓷片贴面,窗明几净,可我今天想记录下来的,是它侧面的一处四孔土窑洞。
说起来了,记忆的匣子也就打开了,这四孔土窑洞,是我父辈们,当年用他们自己的双手亲自盖起来的。因为没钱买砖块,窑洞的主体,都是他们自己拿土和泥,制成泥土坯而砌成的。只有窑面上铺了一层青砖,也算是装点了一下门面。就这样,到了婚嫁年龄,按排行,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也就是我的大伯父、二伯父、我父亲和四叔,都各占一孔窑洞安家。从此,这里炊烟四起,生生息息,有了妯娌间的搬弄是非,有了一个又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有了茅厕墙根的鸡飞狗跳,有了枣树底下的鸟语花香……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在这其中的一孔窑洞里。
这四孔窑洞,被前后左右新盖的板房淹没,现在看起来,与周围的景致是多么的格格不入,父辈们都已经在别处盖了新的住处,从这个狭小的院子搬了出去,经年累月无人居住,风吹雨打无人看管,就在去年,在一场连阴雨的渗透中,其中两孔窑洞轰然倒塌。所幸,我家的那孔窑洞,虽然也岌岌可危,不过总算还保持了原来的模样。
我扒着破旧的门窗朝里看,里面杂物、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我努力想找到曾经的痕迹,可除了那盘土炕,我再也看不到儿时的一丁一点。我用手摸了摸生锈的铁把门锁,发黄发黑的窗纸窗格,还有那已经风化的一砖一瓦,记忆一点一滴地复苏,不免思绪惆怅,感慨万千……
我想起了这盘土炕上,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忙于家务,我和弟弟都因无人照看,被拴在了炕上的一块大石头上。绳子的长度刚刚够不着炕沿,所以就算我们怎么不愿意,怎么挣扎,我们永远是以那块石头为中心,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半圆,而这样的轨迹,像这样的炕石,几乎家家都有,我们的幼年时代,也就是在这样撕心裂肺的想挣脱这块炕石,却也永远摆不脱这根绳子的长度中,长大。
再大一点,母亲在院子干活的时候,我们终于逃离了那块炕石,取代的是我们被放进一个大盆,或者是一个四方的凳子,母亲把凳子倒过来,凳子腿儿朝上,小小的我们卡在里面,出不去,就只能乖乖的待在里面,这就是我们既爱又恨的摇篮吧。爱的是,我们可以近距离的看着妈妈,恨的是,我们还是被束缚在四个凳子腿之间,渴望自由的心,在泪光中泛滥。
一阵花香飘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旧窑前面一大片已盛开的花朵,吸引了我的视线,它没有玫瑰的浓郁,也没有月季的绚烂,可这熟悉的花瓣、熟悉的叶子和熟悉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不由得蹲下来细细回味。二伯母告诉我,这些都是海南花,哦,海南花,是海南花,虽然它的品种经过多年的改良,比起我们儿时种的海南花,枝叶茂密了,花朵花瓣更加鲜艳动人,但它已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海南花,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指甲花,我们小时候习惯叫它海南花,它是我们儿时最美丽的花朵,长大了的我们,每年清明前后,就会开辟出一块花地,从老远的地方挑水,种上我们心爱的海南花。我们看着海南花一点点长大,抽枝散叶,开花结果。最令我们开心的就是,看着海南花开出一朵朵、红红的小花朵,每天蹲在花丛边,一遍一遍的数花朵,等攒够十朵的时候,就把花瓣小心翼翼摘下来,放到碗里加明矾捣烂成花泥,然后用桑叶或者蓖麻叶,把花泥铺满指甲盖的手指包起来,睡一晚上起来拆掉,指甲就染成红红的,可以美美的一夏天。
二伯母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提议说咱们染指甲吧?我其实不是爱收拾自己的人,我素颜出门,黑发依旧,不烫不染不化妆,没去过美甲店。可听二伯母这么一说,我竟然有些激动,欣然应允。立刻摘了花朵,拿一个小碗捣鼓了起来,这一刻,我仿佛就是那当年扎着小马尾的青涩少女,我知道,指甲花染红的指甲,远远没有美甲店做出来的精致,但在我的心中,这样染出来的指甲,应该是这世界最美的指甲了,没有之一。
说到海南花,我最深的记忆便是我的堂妹,那时候的我们,都像这海南花花骨朵,在那块花地里,洒满了我们的欢笑。看着眼前这一大盆一大盆的海南花,花朵娇艳依旧,可惜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天堂的她,一定也还种着海南花,仔细地数着花朵,一朵、两朵、三朵……
老院子,已经找不出太多我们儿时的记忆了,它的老土墙已被推倒,墙外很深的排水沟,当年也是我们的开心乐园,也被二伯伯做成了暗渠,唯有的老物件,就剩这几颗老枣树了。
我的家乡素有枣乡之称,小时候我们从枣花开始,小青枣,泛白红圈枣,再到通红红枣,还有最后的熟到软绵的枣子,都是我们儿时信手摘来充饥的最好零食。这个季节,枣子刚刚结果,我摘了一个咬了一口,那是青春的味道,青,涩!
晚上,我躺在结实的石板炕上,眼前都是老院子的景象。我不知道它还能坚守多久,我怕我来年回来的时候,这里将夷为平地,取代它的也是拔地而起的楼房。恍惚间,又回到了我们的童年,夏天,老院子四周围起的土墙上,韭菜花随风摇曳,墙根的那颗果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枣花的香甜弥漫着整个小院,哥哥弟弟们在排水沟,满脸泥巴的钻进钻出,你追我赶,不亦乐乎。而两个清秀的女孩,却静静的蹲在那一片指甲花前,默数着花朵……冬天,整个小院冰天雪地,我们穿着厚厚的肥肥的棉袄棉裤,不知道谁故意泼几盆水到院子里,结冰以后明晃晃的,踩上去,一个倒了,拽倒另外一个,又拉上不远处的那个,绊倒后面的,结果是,横七竖八、四仰八叉一大片,伴着“哎哟”声,更多的是兄弟姐妹们,肆无忌惮的欢笑!
老院子,有太多的记忆,我的笔,我寥寥的文字,实在不足以表达我内心深处的泉涌,借着月光,听着窗外的虫鸣蛙叫,我想谨此以纪念那逝去的时光,还有这即将被淹没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