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古寺佛刹中香火鼎盛,锦衣绸缎的香客络绎不绝。
金身慈面的弥勒佛下,一个身着浮云沧海花纹的月白色绸袍,玉冠簪发,颜容俊美的男子合着十指,闭着双目诚恳道:“信徒付鄞,浮生别无他愿,只求……”
“不是说别无他愿吗,那还求什么,啧啧,你这可不太老实,佛祖面前你也敢说假话。付鄞,你就不怕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单供着一尊金身弥勒的禅房里,一湖蓝衣衫的女子悠闲的坐在窗上,上半身靠着窗棂,望着立在佛像前的男子挑眉笑着。
男子闻声后愤怒地摔掉手中的供香,回过头颤抖地指着她道:“你说我求什么,求我不要再见到你了,白绯,我再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不要着急嘛,很快呢,你就不用再见我了,不过现在,你必须和我回付家。”
名唤白绯的女子跃下窗子,一步步缓缓逼近男子,一声惨叫从禅房中传出,惊得窗外枝头的鸟振翅四散开去。
那一日,宝华寺的香客都看见了梁州城中无人不知的付家公子付鄞被捆住双手,几乎是从寺里拖了回去。
看到自家儿子后,付青气的胡子都快直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付鄞的鼻子,胸口剧烈起伏着,说了半天嘴里却始终只有一个你字。
“你个不肖子,败家子啊,这梁州都要被你折腾的翻天了,你居然还不回家,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付老爷子顺手拿过一旁的东西就要打他,付鄞抬头时恰巧看见白绯将手中指头粗的藤条递给付青,看着她得意的面容,他瞪直了眼睛。
也亏得他眼疾手快,麻利地从地上跃起将付青的手握在了半空。
“爹,爹,你消消气,我错了,错了,我改还不成吗,只要你把白绯这个恶女子赶出去,一定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付鄞边说着还不忘挑眉望了几眼白绯。
白家和付家是世交,后来白家迁居临江,两家也就生疏了些,不曾想后来白府没落,白家双老也仙逝了。
白老临终拖孤,付青又是戎马疆场的人,最讲情意信用。将年仅十五岁的白绯带回付府许诺照顾她,将来为她寻一个好夫家。
而他与白绯打第一次见面就不和,也不知道那白老爷子怎么想得,让她一个女儿家自小习武,一身武艺连他这个武将出身的都不如。
她刚来的时候就当着一众仆人丫鬟的面,直接把爬上墙的他拎了下来。
还当着付青的面说他们家进贼了,贼贼贼,贼个屁,她有见过他这么英俊帅气,气度不凡的贼吗。
结梁子容易,解梁子难,偏生付鄞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贵公子,把柄最是好抓,每一次他做错了事她总是可以很巧地让付青知道。
付青是一个一板一眼,刚正不阿的人,这两年他抽断的藤条比前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
他恨白绯,恨到了骨子里,可偏生付青百般偏护她,有时候即使她做了错事罪证确凿,付青也只是训他,从不会喝责她半句。
所以,要赶走白绯,付青是绝不会同意的。
“这是你说的,君子一诺,死必践之,可不能反悔。”付青脸色稍稍缓和些望着眼前的儿子道。
付鄞看傻了眼,只见一旁的白绯咬着唇极力憋着笑。
完了,入套了。
二
“我说白绯你还年轻不急着嫁人吧!”
付鄞走在白绯身后,使劲凑上去也不顾街市上路人的眼光,毕竟前几日宝华寺事件知道的人可不少。
“哦,你不是很想我离开付府吗?”白绯望着不远处的海天楼抿唇。
别人不晓得她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两年付鄞打着与她不和的幌子在外任性胡为,付青偏袒她,于是拿付鄞无可奈何。
虽然她也没少折腾他,可如今要是她嫁了,只怕付鄞的日子定比现在难过许多。
付鄞不死心在后面一通地分析利弊,白绯也不理他,径自进了一家酒楼,上了二楼的天字号房间。
房内已俨然坐好了一个紫色锦缎千丝长袍的男子,气度不凡,一看便知道是出身贵胄世家,容貌比付鄞确差了那么一些,不过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皮囊了。
看来付青对她的亲事确是颇费了些心思。
只见白绯眉眼浅笑地向那男子走去,那男子却看着她身后的付鄞满眼疑惑。
“这位公子……”
“我是阿绯兄长,她的夫家我自是要亲自来看一下的。”付鄞理了理衣袖,大步走到白绯身前对那男子拱手笑道。
兄长的派头倒是做了个十足十,白绯也不好拆穿只得由着他。
那男子旋即也揖礼笑道:“原来是白兄,在下姓云单名一个霁字,未曾见面,怠慢了。”
白绯努力抑着笑看他们客套一番,好容易才坐下聊起正事,原来这付鄞装起来倒也人模狗样的。
“云公子,自是终身大事,白绯觉得定当坦诚相待,至于愿意可否,但请公子稍后决定,白绯绝不强求。”
刚刚还谈笑甚欢的局面被白绯的话打断,笑容满面的付鄞脸上的笑也僵住了,他伸手想要拉住白绯已然来不及。
云霁看着白绯拿下覆着右脸的面具,那原本光净白皙的面容上,在右侧额头旁边,赫然有一个状似泪滴的疤痕,不大,但对女子来说却与毁容无异。
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就留下的,还记得当初白绯初来付府,他们斗得凶了,付鄞便指着她的伤疤骂她丑,一向趾高气昂的她当时就哭了出来。
那是付鄞第一次见她哭也是唯一一次,其实在他心里那一点伤口算不得什么,而在白绯心里却是不能触碰的禁忌,所以无论以后他们再不和他都不曾提过那个伤疤的事。
今天她却坦诚地将它展现在另一个男人的面前,付鄞看到了在云霁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很快,但他还是看到了。
云霁仅片刻的讶然后朗声笑道:“原来是这事,我本不是看重皮相之人,况且白姑娘如此坦诚,我愿娶姑娘为妻。”
付鄞看见白绯的面上染了几分红晕,眉眼里都是喜悦,怒地一拍桌面蹙眉道:“阿绯对公子无意,公子还是另谋良人吧。”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白绯的手就阔步走了出去,力气大的惊人,恁是白绯挣了几次都没挣开。
二人拉扯到大街上时,白绯趁着付鄞稍一小力挣开了冲他怒道:“付鄞你欠揍了是不是,我的终身大事你也敢搅局,你知不知道云霁连我的相貌都不在乎……”
“那样你就以为他是真心的吗?他喜欢的不过是你背后付家的势力。”谁知白绯还没说完就被他吼了回来。
引得路人侧目围望。
女子刚刚还透彻怒火的双目立时暗淡了下去,她垂着头咬着唇苦笑道:“我知道,可是这世上谁又对谁真心呢,他肯娶我我就很开心了。”
其实不只是付鄞,云霁眼中闪过的厌恶她也看到了,她又何尝不知道云霁愿意娶她不过是因为付青是梁州王,攥着梁州的兵力,无人不想巴结讨好,何况是这样好的机会。
貌若无盐又怎样,女人是那样微不足道,权势才是男人真正在意的。
三
付鄞亦步亦趋地跟在白绯后面走着,从红日高悬到弯月悬挂。
他如此宽厚待她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因为他说她伤疤的事,第二次是因为搅黄了她的婚事。
第一次她还肯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给他茶里放泥,饭里放盐,鞋里放虫子,那个时候不管她怎样捉弄他,他都好脾气地忍了。
可是毕竟在她心里种了两年的刺,她也记仇了两年,而如今付鄞宁可她来揍他一顿,也比无论如何都不理他的好。
在黑夜的尽头,倔强逞强的姑娘蹲下身子蜷在一团哭得泣不成声。
身后月华下的男子伸出手半晌,却又缩了回去。
他本无心,她到底还是受伤了。
付鄞以为上次的事后,付青和白绯都打消了让她嫁人的想法,可是过了不久付青又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并且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
他气的差点没掀桌子,说自家父亲不管自己儿子的的婚事操心别人倒是热心的紧。
“我不管,那我娶妻的时候,我也要先见上一见,不然您这也太偏心了些,我是你打仗时在沙堆里捡的吗?”付鄞双手环胸,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仰着头叫嚣,付青瞪了他一眼后,他立马收了嚣张气焰。
“人家绯儿嫁人你掺和什么,你老爹我还在呢,婚姻大事我说了算,由不得你……”
付青话音刚落才发觉不对,偏过头去看白绯,只见她面色差了几分,遂止了话头。
过了不久亦给付鄞安排了婚事和白绯一起去见,那男子名唤容赋,书香门第世家,秉性才学不止梁州在京城也是颇有名气,只有一点不好,但对白绯来说却是很好的。
容赋打小就双目失明看不见东西,自然也不会嫌弃她美丑。
多好啊,不是吗。
容赋与她坐在窗前,一双眸子清亮透彻,如若不说还真没人晓得他是个瞎子。
付鄞更是好笑,把来与他相见的洛家小姐晾在一旁,靠在容赋旁边谈得风生水起,从头到尾白绯与容赋统共说了三句话,其他的话全让付鄞说了。
“容公子你知不知道西街的那个百花楼啊,刚开的,去过吗?”
付鄞兴致勃勃地问着,白绯刚入口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呛在了喉间,饶是从头到尾都温润浅笑的容赋面部也有些僵硬,倒是一旁用手支着头一动不动看着付鄞的洛大小姐水眸里满是惊讶,不明所以。
也不知道是真的呛住了还是怎地,白绯一直咳个不停,付鄞却脸色突地一正惊疑道:“我说的百花楼卖的是花,时下当季的新鲜花,还请了画师作画若是看上了哪种花还可专为客人画上一幅,我是觉得新奇才叫容兄的,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付鄞一本正经地冲着他们胡说八道,白绯敢确定他的本意就是让他们误会的,但是看着他那一脸怪异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红了耳眶,难得的和容赋默契地端起杯盏望着窗外,尽管容赋看不见。
这两宗亲事成的很痛快,白绯和容赋一拍即合,洛家小姐也是对付鄞亲睐有加。
其实不管付鄞和洛璧漪是否中意彼此,这桩亲事都是注定了的,洛家是梁州城首屈一指的商贾大家,祖上又有些朝廷上的瓜葛,和付家结亲是最好不过的,如今洛璧漪又中意付鄞那便更好了。
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各成眷属,想要的都得到了,讨厌的也都离开了。
四
付青原打算将付鄞和白绯的婚事一起办了,不曾想容赋突然病重,白绯婚期只得延后。而且与大周国接壤的魏国边境近日来略有异动,驻防士兵添了不说,似乎还有不少的粮草正在运去。
接壤处的临潼关近日传来消息,边境处魏国的士兵操练得也较以前勤了不少,种种迹象都表明魏国必将有所动作。
而这临潼关恰是梁州领地,驻防军事都由付青负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须得亲自前去,与洛家婚期已定,又不知战火一起又要搁置到何时。
付青索性将付鄞的婚事提前,并嘱咐待容赋病愈后,付鄞以长兄的身份替白绯主持大婚。
那一日付鄞一身似火般烈红的衣袍,玉冠束发,白马为驾,惊诧了满梁州城的女子。
向来不爱浓妆的白绯为了应这喜气特意着了一身暗红色芍药花纹长袍,看着白马载着新郎踢踢踏踏地走来,看着一双碧人执手走过红毯,看着他们互拜天地结为夫妻。
墨黑的眸子闪过几丝悲凉决绝,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中写满了与身份不符的沧桑和深沉。
付青在大婚后的第二日就仓促地追赶先行的大军去了,留下付鄞主家。
第二日一大早送走付青后,他便负着手扬着头到了白绯面前,那副摸样生怕白绯不知道如今谁说了算似的。
“白绯,我说我们之间的恩怨也该清一清了吧!”
付鄞边说着边不停地抖动翘着二郎腿的脚,得意的语气好似白绯的小命儿是攥在他手里一般。
“是么?你想怎么清,是揍得你三天走不了道,还是捆了挂在树上挂三天?”白绯半眯了眼眸将手中的杯盏把玩着不经意说道,那语气似乎是询问付鄞今早吃了什么似的。
付鄞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仍固执地瞪了回去,大声道:“白绯你注意点我告诉你啊,你不要不清楚现在付家是谁说了算。”
“......”
“白绯你干什么,你不要过来啊,小心我饿你十天。”
“哦,十天?是不是太短了些。”
“爹,老爹你回来啊”
连连的惨叫自屋内传出,丫鬟仆人们忙捂住了耳朵,只怕这叫声得持续一会儿了。
立在房外的一袭胭脂红衣衫女子,看着屋内的两人绞紧了手中的斯帕,咬着下唇,眸中的神色染了几分嫉恨恼怒。
付鄞本以为付青走了他可以一计前嫌大仇得报,如今才知道以前白绯看在付青的面子上对他算是手下留情了,现在的日子才叫一个暗无天日。
他忙着对付白绯全然不记得自己已然娶妻,只有在每次需要帮手的时候才会记起洛璧漪。
直到那日细碎的瑞雪在破晓之时初降,他仰着头,溜达的眼角瞥见白绯的衣角时迅速转身离开,却被一道声音叫住:“少爷,少爷,不好了,老爷在临阳,殉国了。”
细雪不知道落了几层,付鄞才缓缓转过身子,冲到那童子面前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颤抖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哭泣,白绯走过来抓着他的肩头。
那童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
“老爷,没了。”
五
几个月前还红布高挂的付府转瞬间就变成了一片白色,和着隆冬的大雪,一片死寂。
玩世不恭的付家少爷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严肃冷静,沉稳寡言。
连新娶的妻子都与他说不了几句话,倒是他从小憎恶的白绯整日陪着他。
付青尸首运回入殓那日,他几乎是一跪一拜将遗体迎入馆内的,眼中布满血丝晶莹,却自始至终没流下一颗眼泪。
人影散去之后,他跪在灵位前哭得全身颤抖,白绯扶着他的肩头,他突然回头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