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关乎短篇小说的立体几何题
点运动成线,线运动成面。正如几何学将大千世界抽象为点、线、面,只追索最纯粹的空间关系规律一样,麦克尤恩27岁时发表首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集子的第一篇《立体几何》里,作者在不到一万一千字篇幅里,架空了现实背景,将繁复人性与欲望抽象为一场几何学幻术,如同关乎小说技巧、审美哲学的一道经典几何题。我一度痴迷于这道几何题,以至抽身面对麦克尤恩这位文学大师的其他作品时居然味同嚼蜡,无法下咽了。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
开篇是丹尼尔·笛福和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口吻,简洁扼要,忠实坦白,不由你不信,只是内容实在让你惊骇错愕乃至呕吐不已。我承认,首先是被这一段给“雷倒”了,其次是被这一段刺激并诱惑了,一路看下去,原来,作者坦荡荡,小肚鸡肠以致不无猥琐的其实是自己。
小说里有三重故事。第一个是曾祖父与M的故事,M十五年来定期到祖父处吃饭聊天,突然有一天不见了;第二个是M转述,古德曼亲眼所见,亨特发表“没有表面的平面”的学术讲演并现身说法,现场消失的故事;第三个就是“我”与梅茜的故事,“我”潜心钻研曾祖父日记,受前两个故事的连环启发,最终找到了“没有表面的平面”的解题路径,将梅茜骗进了二次元世界。
这三层故事大致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扣在一起,穿插着我与梅茜的纠缠,但是又相互牵扯,因果关联。第二个故事是小说“几何学原理”的核心依据,并由其引发了第一个故事,导致了M的消失;“我”则是重复了曾祖父的科学实验。
就凭这外星人的想象力和精巧结构,小说就已非常成功了,或许会留下一些不特别留心可能体悟不到的缝隙——可以美其名曰——为读者留下想象空间。但麦克尤恩显然不满足于此,他像是在求证一道几何题,不愿留下任何一点逻辑瑕疵,任何的细节疏漏可能都无法推导出最后的结论。
三个故事中,前两个是“我”从曾祖父的日记里打捞出来的陈年旧事,算是死故事;而梅茜和“我”的关系则是现实的,有着流变的,感性的和随机突变的现在进行时状态。梅茜对我钻研曾祖父日记的干扰,其实也成了她最终被消失的诱因和动机。
以短篇小说的狭窄篇幅论,《立体几何》中出现的人物不算少,都没有外貌形态的描写,虽然做不到神形毕肖,却都有着各自恰到好处的景深层次;由其厉害的是,单凭对话和动作就将“我”与梅茜之间极其富有戏剧感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张力十足,跌宕起伏。
梅茜梦见成千上万的婴儿堆在一起。从潜意识学角度看,她喜爱孩子,而且,她对于“我”的亲昵、恼恨,包括最后的招之即来,都是希望在“我”的配合下生孩子。但“我”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我”对梅茜不只是身体拒绝,情感冷战,更在理性上睥睨厌倦。曾祖父的性生活一辈子不超过十次,且都集中在结婚后的第一年,“我”显然也一样冷淡,这似乎也是在暗示,命运在轮回。
小说中所有看似猥亵的词句段落,都由其效用。其实,笼罩全篇的弗洛伊德主义抑郁氛围,从篇首那件保存精美的“异趣珍宝”一出现就开始了。这个被盛装膜拜的器物既是一个物件,也是一个象征。当“异趣珍宝”被梅茜砸碎,标志着故事的情绪高潮,也暗示了结局的无可挽回。
倒叙、闪回、穿插,故事的叙述冷静流畅,以致读者还来不及调整思路去适应不同的时空。第一段结束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结束之际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这表明整篇故事是在回忆过往,但是,后面分明又是现在进行时的描述。三个不同的时空被摊成了一个平面,作者在每一个时空之间随意穿越居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小说的最后一句。“‘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这是我看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恐怖场景。
恐怖小说的法宝通常是渲染恐怖氛围,换做一个作家,追问的腔调必定是惊愕、恐惧、慌乱,绝望等等,但是,麦克尤恩只是说,传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不是声音,是回声,并且强调的是床单的颜色而不是声音包含的情绪——深蓝色。
麦克尤恩的描述客观到比解剖学教授还要无动于衷,更像是几何学老师在展示点与线的关系,这种冷到骨子的恐怖才是真的恐怖。而就凭这一篇文章,麦克尤恩除了公认的“恐怖的伊恩”,还有一项荣誉非他莫属——短篇小说的几何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