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素安
素安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我从来不觉得她漂亮,就算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漂亮,这世界上漂亮的脸蛋儿多了去了,为什么我偏要和她做朋友?我喜欢她,愿意陪着她,看着她成长,和她一起受伤、疗伤。和她在一起,就像看到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另一个我。我看到自己的缺点,试图去掩盖,让身边的人摸不到灰色的痕迹,但我在素安身上看到一样的缺点,我可以指出来,跟她开玩笑。我调侃她红肿的痘痘,调侃她浓重的腿毛,调侃她的多愁善感,也调侃她的反覆无常。
我揭开她的伤口,来舔拭我的伤口。
不要问我的名字,不要问我住在哪里,不要同情我的遭遇,也不要留下任何没有意义的安慰。就让我和我的素安,躲在这个世界的一隅,安静地,悲伤着,也仰起头骄傲地,活着。
这本书,写给她,也写给我——写给我们的青春。
二念,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素安跟我说她要去韩国的时候,我心颤,隔了半晌,只吐出一句,“好啊,那我到时候去看你。”
我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她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人是会回来的,但心呢?
她喜欢看韩剧,喜欢走路带风的长腿叔叔...哦,不,是长腿哥哥。她想要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她想要那样的爱情。我不想要,因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爱情。如果真的有的话,那我只爱她。
我不想让她觉出我的不自然,又问道,“春假怎么样?”
她撅撅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是我无法设防的那种笑,“嗯,不知道呢,要是我到时候有了男朋友,你就别来啦。”
我心里顿地一痛。男朋友?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彼此,我还没习惯有第三个人野蛮地踏进我们的时光里。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把我的素安给抢走吗?我的素安,是一张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白纸,我不想要岁月蹂躏,在她身上积了褶皱,也不想要那些肆意的油彩,毁了这世上仅有的一份纯净。
我问她,“如果,只是如果哦,如果找到男朋友,你会跟他做吗?”
她挤眉弄眼,还是那么调皮的样子,明明就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孩,“做啊,当然做,做爱不就和坐过山车一回事儿?就是have fun罢了。”
大概她也觉出我神情不自然,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我开玩笑的,像我这种家教甚严的人,当然是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婚前性行为,念念,你不会是担心我在外面跟男人乱搞染上什么病回来传给你吧?”
我故意逗她,点了点头,她气得要命,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死念念,死念念,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儿好?”
文学院爬着青藤的老旧宿舍楼,笑声,打闹声,还有宿管大妈的呵斥声......那一夜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盘旋着,但那些美好,终究被折成了纸飞机,倾盆大雨之下,曾经绚烂的梦一点点被打湿,在岁月发酵后慢慢腐烂、溃败。
六个月后,首尔大学
一张白纸,被野蛮人泼上了油彩;一条床单,被少女的血染上了红。
床单上的血迹可以洗去,少女身上的伤口却永远不会愈合了。再见素安,她也变成了这世上某个残缺的普通人。我们俩窝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我的肩接着她的头,我们叫了外卖,像韩剧主人公一样吃着炸鸡喝着啤酒,素安在韩国选了法律课,这是我没想到的。
“安,我们吃饭能不能不要看这个?”我看着屏幕上停尸房里排排的尸体,胃里翻江倒海,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好看啊,”她依旧忘我地撕着炸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死尸,“法律课教授吐槽我英语太差,让我看CSI熟悉一下法律术语。”
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简称CSI,中译犯罪现场调查,是美国CBS广播电台制作的一部犯罪题材电视剧,从千禧年初首播,到两千十五年终映,一直深受观众喜爱,也算是一部极富传奇性的作品。素安之前选修电视剧作,教授让她根据前情发展写CSI的续集,她因为受不了那些残破的肢体和弥漫的硝烟,硬是把好好上了半学期的课给fail了。
素安真的是变了,以前的她,看不得一点儿带血的东西。
“你知道我和小新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点点头,“你说过啊,你社会学课上的组员嘛。”
“那你知道我们俩是怎么熟起来的吗?”她看我迷惑的样子,突然来了兴致,“我们俩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一起去爬学校的后山,有段山路挺僻静的,枯树密密地叠着,我当时刚看了连环杀人事件,凶手把十几年里杀的几十个少女的尸骨斩断,装在塑胶袋里丢在山上,那座山就和我们学校后山长得一模一样。”
素安压低了声音,刻意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对此,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毕竟她是个搞戏剧的,一动一静都像在做戏,“这个地方不错哦。”
小新跟在后面应声赞同,却没想到素安接下来的话换了画风,“像是能找到尸体的地方。”
小新后脊梁骨从下到上窜过一股妖风,“我还以为这儿挺僻静,适合咱俩聊聊天呢…”
我不禁笑出了声来,我的素安,就是这样一个奇女子,总在一些适合风花雪月的地方,讲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正巧,我也是那个爱听的人。
我听她的故事,听了二十年,我曾是她唯一的听众,但是现在,有人要把我的位置取而代之了。我不能确定小新能不能懂她的黑色幽默,但是我从素安的眼里看出一种坚定,不管那个傻男人懂不懂,现在哪怕他尴尬不安的笑,在她看来也是甜蜜的吧?
我还是不甘心,问,“你不是说,这学期结束他就要回美国了吗?数数,也就剩下不到三个月了。”
“那又怎样?明天早起我都不一定能不能见到太阳,今天还不熬夜望望月亮?”
“那...他的身份呢?他不是要加入海军?一个美国海军的预备役军官,一个中国海军司令的外孙女,你们也不避避嫌?”这是我最后的杀手锏,素安是海军出身,一家子的军人,从小听着起床号长大的她,怎么甩得掉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政治敏感?
素安放下炸鸡,低着头,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喜欢他?”我问。
素安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似有似无的泪光,“他啊,就好像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