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相比于因丈夫本身而争吵,因婆婆而与丈夫争吵更可悲。因为,前者是两个人的争吵,而后者永远是一个人面对两个人,一个说谎成性的婆婆,一个“我妈说的都是真的”的丈夫。这时候,你才发现,你虽然嫁给了他,与他生育了儿女,其实你一直被排斥在他的家庭之外,从而发现自己永远是个外人的真实地位。加清后来也会明白,他家庭中的那个妻子的地位,也许他会纳入他的家庭、在谭兰芳面前维护的那个地位,是留给另一个人的。
加清睁圆了眼睛,八路军向着鬼子的碉堡冲锋一样英勇地向着周小冬冲锋。
她有什么武器呢?周小冬对她加清的爱?丈夫对妻子的关心?一个人对相处了十多年的另一个人的该有的感情?她何曾拥有过!
是家庭的和睦?那是件看着厚实的瓷器,然而谭兰芳对着周小冬说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能砸出几个裂缝,然后,加清和周小冬用几件事敲击几下子,瓷器就成了碎片,老早之前就随手扔进了叫做岁月的荒草丛。
是孩子?加清怎么可能把孩子当做武器!周小冬倒是这样做过,他以为孩子是件累赘,他抛弃着,看加清敢不敢接,能接多久。加清张开胸怀接住了。周小冬越是抛弃,她越是全身心地敞开胸怀接住,他越是抛弃,她越是珍爱,她要把周小冬应该给予而剥夺的靠她自己补偿给孩子。
和着碗碟的叮当声——加清嘴里说着,手上洗着午饭的碗碟——加清向碉堡冲锋。这冲锋的路是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铺就的,那路上的荆棘又一次刺破加清,不是扎在皮肤上,是扎在心里。
加清向着碉堡冲击,她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她终于发现冲击是必须的。就如同有的国家打着“人权”的旗号干涉别国内政,在别国领土上建立生化武器基地,周小冬以他父亲、丈夫、女婿的身份在加清的领土上竖立了碉堡,可以随时向加清和加清的家人发射杀伤性武器。那些武器有着可怜巴巴的面部表情,内疚的好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委屈语气,发射着造谣、中伤的炮火,内里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她理清了事实:她严防死守不许谭兰芳进家门,但是周小冬是个隐患、大漏洞,是谭兰芳随时伸向她家的涂着毒药的触手。谭兰芳让周小冬做什么周小冬就做什么,说一次不同意那就再说一次,哭着说,周小冬就同意了。谭兰芳让周小冬杀人周小冬都会干,只要谭兰芳说那不是杀人。以母爱的名义,谭兰芳,这个卑鄙的人干的还是卑鄙的勾当,这个恶毒的人行的还是恶毒的行径。周小冬,这个被“孝子”的要求阉割得失去了责任和担当的懦夫,这个永远扛着孝的旗幡而其实冷漠自私的奴隶,这个在精神上永远不能独立的他妈的附庸。
加清向着碉堡一次次冲击:
“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你的爸妈患了焦虑症带小孩,而我的爸妈身体又没毛病却不带小孩,你什么感觉?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是人,带小孩累,我爸妈也是人,带小孩也会累。
“我爸妈中毒到现在,你爸妈出于礼节有没有过问过一句,一个字?从来都是我妈打电话给你妈,是,现在闹翻了我妈不打电话了,那闹翻之前呢?我爸妈中毒后邻居出于关心还问候一句呢,你爸妈从头到尾好像不知道我们家发生了这件事。我爸妈从上海出院回来,你妈每次都是提前离开连个照面都不打。我妈过意不去打电话给你妈说辛苦她了,我听过我妈打电话,老年手机声音大,你妈在电话那头嗯嗯两声就挂了电话,只有‘嗯嗯’两个字。将心比心,换个位置思考,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打电话给你爸妈病就好一些?嗤!”
加清又被周小冬的话回得张口结舌,他和他们家人的话总不在一个频道,因为加清不知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的观念根本不在一条道上。
加清愣愣地,继续说:“那你姨妈60大寿你为什么要回去?”加清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你姨妈60大寿我去贺寿,他们家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架子大,轻易请不动!你们家亲戚的事你都瞒着我从不让我参加。就是你姨妈60大寿我也是在你要回去前才知道的,我说我也去,你就打电话给你妈,我也不知道你妈说了什么,挂了电话你就说咱们都不去,最后还是我硬要求才去的。我们家的事我哪次瞒着你了?我亲戚哪个人对你那样了,都是客客气气的。你是不是觉得由着你妈在你亲戚面前造谣诋毁我,对你、对你的子女好?”
“你们家祭祖从不喊我回去,每次你妈打电话都只说:小冬,你回来呀!从不说‘你们’,从来不喊我和孩子回去。你呢,你也只说:我妈让我回去祭祖。……对,你们家祭祖我也参加了,那是……”加清放慢语速,一字一字地说:“那是你周小冬作为一个儿子接到你妈的电话,得到你妈的要求,而我作为一个媳妇,从未接到你,以及你的家人的,电话,和要求的,情况下,主动回去的。
“对,现在我不去阙港祭祖了,为什么呢?你妈下毒之前呢?
加清越说越气愤:“在你家,你妈把我当外人处处护着你;在我家,我爸妈怕你觉得自己是外人也护着你……对,我妈是对你发过脾气,她有没有因为我做错了事对你发脾气?没有。她每次总是因为你做错了事对我发更大的脾气。所有的事都是我不好!我爸妈说你不好,我总是替你找理由。你呢?嫁给你十多年,你有没有在爸妈面前帮我说过一句话?十多年,你有没有替我说过一句话,哪怕一句话,一个字!”加清加快了洗碗的动作,她委屈得直掉泪,双手却油乎乎的不好擦眼泪,眼镜也滑到鼻翼,那满面泪水又没法儿擦的样子滑稽又可笑。
……
“你妈撒谎成性,那次新新练武让她看着,就那一次她没有再撒谎终于默认了,为什么,那是有摄像头。”
“你保证,你爸妈让你带什么东西过来你不带,你妈让你对我们做的事你不做。”她一次又一次地说,她必须用这样的争吵让周小冬分清是非,她不要求更多,她只要求周小冬分得清是非别按照谭兰芳的要求对自己和孩子做什么事。
她摆好了碗筷,擦着手,看见周小冬坐在罗汉床上看手机,耳朵里不知什么时候塞着耳机。她所冲击的目标,那个由谭兰芳主导的包括且仅包括谭兰芳、周宝宏和周小冬三个人的碉堡,永远在遥远的地平线,随着周小冬冷漠、讥嘲的目光,在向她露出得意的冷笑。
终有一天,加清会放弃冲击。周小冬愿意龟缩在碉堡里就让他待着吧。他不愿容纳妻子儿女,那么她去重建,重建一个摒弃了周小冬的天地。她甚至不惮于对新新和小莫说:周小冬只配作为一个父亲被尊重,而没有资格作为一个对家庭负责任的父亲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