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金屋不藏娇

(楔子)

夕阳坠坠,余晖沉沉。

她跪在重重叠叠的帐幔中,透过窗纸的昏黄余光将她浓而艳丽的妆容衬的有些暗沉。

她是鲜少跪拜的人,这样隆重地跪在地上听旨,此生也未曾有几次。

她勾了勾唇,颇有些讽刺地扬起下颌,眯着眼看着面前戴冠着青色深衣的宦臣,而对方此时正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幸灾乐祸的笑瞧着她。

“皇上有旨意?”她厌恶地瞪着那肤白貌美的宦臣,如今竟连这样下作的奴才也敢对她露出这般不敬的神色,当真是虎落平阳了。

那人也不顾,只是清清嗓子,柔声柔气:“皇后娘娘接旨吧。”

她挺直了腰杆,微微扬着下颌。她的妆容一丝不苟,乌发如墨,拢成精致的云髻。金灿灿的花钿步摇坠的她脖颈生疼。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她的脑子蓦地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炸雷急劈而下,轰然炸裂,怔怔地盯着那卷圣旨。

“娘娘,请接旨罢。”那满脸带笑的小太监双手捧着圣旨,躬身呈上,蓦地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个踉跄。

陈阿娇飞身而起,一把将他手中的圣旨夺过来,死死地盯着那上头的寥寥数语:“不会的...不会的...他怎敢如此...他怎能...”

她喃喃地凝视着那圣旨一会儿,忽地发狠将那圣旨狠狠地掷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宦臣,冷冷地道:“本宫要见陛下。”

宦臣清了清喉咙,不紧不慢地笑答:“陛下政务繁忙,怕是没工夫见娘娘了。还请娘娘速速领旨谢恩,奴才好回去回禀陛下。”

“这不是陛下的旨意。”陈阿娇笃定地冷声道,“本宫要陛下亲口说。”

那宦臣像是听了一件极有趣的事儿,上前弯腰将那圣旨捡起,细声细气地微笑着:“娘娘跟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如何连陛下的字迹也瞧不出来?”

他再次恭敬地将那圣旨奉上:“娘娘再好好瞧瞧,这字迹,究竟是不是陛下的?”

陈阿娇双膝一软,身侧侍女眼疾手快地伸手掺住她,只觉得她身子沉沉地,直往下坠。

那字迹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瞒不过自己。

他等了二十年,忍了二十年,也恨了二十年。

他终究还是不要她了。

(一)

长门宫是馆陶大长公主亲自监建而成,本也是富贵繁华的居所,纵使同她的椒房殿比不得。

她披发赤足,素净的眉目未着粉黛。见惯了她红唇艳色的模样,去了那副飞扬跋扈,近三十的女子倒还透着几分少女的清丽模样。

“骗子。”

她喃喃地盯着红烛灿灿的火光,伸手恨恨地剪了烛花。

她初初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是一个众人眼里不成大器的胶东王。纵然受皇帝恩宠颇盛,却终究碍着大汉立嫡立长的规矩屈居长子刘荣之下。

那时候,她被母亲大长公主领着,入宫拜见太后同自己的皇帝舅舅。

她那时身份何等尊贵,纵然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个千户侯,可母亲却是皇帝同母的亲姐姐,外祖母是大名鼎鼎权倾天下的窦太后,宫中人见到她都是口称翁主,毕恭毕敬地行上大礼才算。

独栗姬是个例外。

那时,栗姬的儿子刘荣已被皇帝舅舅立成太子,一时风头显赫无二,栗姬也越发母凭子贵,春风得意。

她记得母亲领着她,在栗姬面前站定,不无傲气地微笑道:“阿娇,见过栗娘娘。”

她颇有些懵懂地行了礼,听见母亲道:“如今太子受陛下宠爱,我家阿娇同太子也是表亲,你我二人不妨亲上加亲,如何?”

栗姬轻笑了一声,抬手娇媚地抚着崭新的凤钗,傲气凛人地望着母亲,冷笑道:“陛下待公主殿下亲厚非常,便是殿下送进宫里的诸多美人儿也一应优待,妾身自认不及公主尊荣,又如何敢攀附翁主?”

母亲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悄悄伸手握住了母亲冰冷的手指,母亲保养的极好,手指细腻柔软,只是凉津津的,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既然如此...”母亲握住她的小手,冷冷地斜睨了一眼扬眉吐气的栗姬,“我们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母亲广袖一甩,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母亲...”她迈着小步子加快了步伐跟着母亲,扯了扯她的手。

母亲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儿,伸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阿娇,唯有皇后之位配得上你。”她勾唇,目光深不可测,“皇帝是谁,谁在意呢。”

她不爱读书,自认记性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唯独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她是生来便要做皇后的。

皇后这位置,也只配她当得。

(二)

母亲在栗姬那儿受了不小的委屈。她自幼荣宠极盛,哪里受过这等气。便是皇帝舅舅见了她也卖上几分面子,尊敬地唤上几声皇姐。

母亲很是咬牙切齿地冷笑着说,不过是一个姬妾,难道还要反上天去了?

这宫中皇子众多,只要是皇子,皆可做皇帝,也不只刘荣一人。

母亲怒气滔天地经过建章宫时,忽地见到建章宫前玩耍的刘彘,心里微微一动,握着阿娇的手道:“阿娇,你可知道怀日入梦的典故?”

阿娇不知。

母亲笑意盈然:“这宫里能成事的,也绝不止刘荣一人。”

她说着,携着阿娇上前拜见了一侧眉目慈和地望着刘彘玩耍的王夫人,又命阿娇给刘彘见礼。

阿娇虽年少骄纵,却也懂规矩,便细声细气地给这位才四岁的胶东王行了礼。

刘彘瞪着大眼睛,机灵透彻地瞧着这位并不如何熟识的表姐。

母亲对着王夫人,将方才在栗姬那儿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王夫人笑意盈盈地思忖片刻,伸手招了刘彘过来。

母亲将刘彘抱起来,笑道:“彘儿告诉姑母,将来可要娶妻?”

刘彘年岁极小,却竟也懂了几分,乖巧地点头:“自然是要的。”

母亲便指着王夫人身侧的一名妙龄宫女,笑问道:“把她赐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彘皱着眉摇了摇头。

母亲又拉过自己身侧的宫女:“她呢?”

刘彘还是摇头。

母亲的唇畔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来,伸手拉过阿娇,轻柔地笑问道:“若是阿娇赐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刘彘不动声色地望向自己的生母王夫人的脸上,见她不着痕迹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稚嫩的面颊上终于浮现出笑意来,伸手拍着巴掌大笑道:“极好极好,若得阿娇为妇,必以金屋驻之。”

阿娇尚且懵懂,读不懂母亲脸上微妙的笑意,也辨不分明王夫人意味深长的神色,她只知道,从那以后,她的命运似乎就同刘彻连在一处,像是一匹光滑脆弱的锦缎,格外的尊贵,格外的精致,却格外的骄矜易碎。

宫里最好的绣娘,也补不好一匹华丽的锦缎。

有疤,有伤,要不得。

(三)

阿娇想了想,将手中的剪刀撂下,对着月光席地而坐。

刘彻对她算是念了旧情,一应吃穿用度皆照皇后位份,不曾有违,长门宫里人人见她也都还恭敬地称上一声陈娘娘。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色,薄如蝉翼,轻若烟云,银亮如霜,将一片青石地面映的越发有些冷硬。

红烛辉辉,疏影横斜,她倒是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了。

长门宫算是华贵,罗绮珠玉,环珮琳琅,木兰文杏灼灼生光。只是这儿离长安城太远,一眼望不见那里的富丽堂皇,她过惯了前呼后拥的日子,只是觉得很寂寞。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她喃喃自语,将那圣旨念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巫蛊?”

巫蛊之祸,上诛九族,她想了许久,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些,刘彻对她到底还是念着几分旧情。哪怕她心里一清二楚,所谓的巫蛊之祸,也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觉得很冷,便起身去给自己披了一件衣裳。

她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今早起来不经意间瞥见菱花镜,发间一缕白发触目惊心。

她掐指算了算,恍然发觉自己已在这长门宫十年有余,四十岁的人,到底是老了。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自嘲地笑了起来,她在心里想了半晌,觉得自己怕是活不过四十五岁,又或许明日便有人去刘彻那里禀报说,自己这个废后已经殁了。

总归,她是无所谓的。

早早去了,也不过是同那些真心疼爱她的人团圆,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记起外祖母来。

她最崇敬的人一向是外祖母太皇太后。昔年,刘彻继位的初期,年轻气盛,总想着独揽大权。外祖母是个崇尚黄老之学的人,对刘彻那一套很是看不惯,刘彻自认为自己登基为帝,当以自己为主,反倒是窦太后管得太宽,令他颜面尽失。

窦太后虽是女子,却很有主意,格外决断。

这样想想,刘彻这点倒是像极了她,杀伐果决,不留情面。

她当时得知窦太后动了废黜皇帝的念头,心里慌急至极,当即去窦太后面前求情。

她自幼娇生惯养,对朝堂之事自知甚少,只能不停地宽慰太皇太后,说是朝中大臣怂恿才使刘彻如此,她必定细细规劝,绝不再犯。

太皇太后听她说完,不过合着眼睛,幽幽地道:“阿娇,你回去罢。”

她咬了咬唇,双膝一弯,跪在太皇太后面前,重重地对着那石砖地上磕下头去,一下,又一下。

太皇太后只是微微合着眼睛,竟像是没瞧见一样。

她咬牙接着磕下去,直到最后,额前的鲜血流了满脸,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才抬起脸来,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她说:“外祖母,就这一回。阿娇保证,彻儿从此再不犯错。”

太皇太后终于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有些悲悯地望着她:“阿娇,你瞧瞧你,成什么体统。”

她伸手将脸上的泪和血一起抹去:“阿娇不要体统。阿娇求外祖母成全。他是我弟弟,是我夫君,这天下百姓是他的命,我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丢了自己的命去。”

太皇太后目光一动,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终究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也罢,也罢。阿娇,这算是他欠你的。”

陈阿娇收回思绪来,她眼前有些模糊,整个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前几日大夫来瞧,最后只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随着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是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四)

她以为,她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是从卫子夫开始的。

刘彻将她从平阳公主府带入宫里,宠爱非常,宫人盛传,皇后失宠,卫夫人荣宠正盛。

这位舞姿清美,容色奇绝的卫夫人为刘彻生下了皇长子刘琚。

她如今想来,也始终扼腕叹息。

刘琚的出生让刘彻为她曾做得空置六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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