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的葬礼终究还是赶在了她的婚礼之前,姑父姑母操办起来似乎也已驾轻就熟,屋后这连绵起伏的群山里,早已埋葬他们的两个儿女,就像是虔诚的山民每隔一段时间对山神献出的供奉。在这个还不算太过动荡的和平年代,很难想象究竟会有什么灾害让这对朴实的夫妇接二连三地丧失他们的至亲之人,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上踏入轮回。
而实际上,我的记忆中,只有这个表姐真真实实地存在过,我能回忆起她脚的臭味。我不清楚她的死因,我也没能参加她的葬礼,我只知道姑父姑母早已过了生育的年龄,他们不能再向山神供奉了。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决定去看望他们。
新农村的建设推行到了那里,不过所幸,并没有受到雾霾等环境问题的侵染,走在路上,依然有种清爽的感觉。心想,在这种地方晃晃悠悠地熬着日子,时光应该也会变慢吧,似乎也蛮不错的。
到了地方,从充斥着尘土与呕吐气味的车上下来,看到从矿上下来的姑父已推着他的摩托车在那里等我了。山路弯曲连绵,不过都是新建的,倒也算好走。姑母很高兴,做了一桌子菜,他们现在挺喜欢孩子的。姑母拽着我跟我说话,说很多很多的话,我有些能听懂,有些也不大明白她在说什么,就只坐在旁边听着,也不吱声。我知道她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没读书了,跟着大人在地里干农活,然后,然后就来到了这个小山村,与生活和命运静默地抗争着,最后被抽打得遍体鳞伤,早已喊不出疼了。最后,姑母告诉我,说有时候姑父不在家,房间里总躺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白净净的衣服,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我也不害怕,总寻思着是不是你死鬼表姐,诶,要是是的话,是老几呢?我听了,顿了顿,说去村子里逛逛,说着就跑开了。我倒不是怕,就是不太想去那个房间,不知道还能不能闻到那股子熟悉的脚臭味。人,终究是凭着记忆而存在的啊,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得依仗点什么,要不然怎么过活呢?
村子中心有一个小广场,里面有篮球场和一些运动设施,那个时候,广场舞尚未流行起来,所以村民们聚集在这儿大多是东家长西家短地谈天,偶有一些年轻人活动。广场入口处竖着一块功德碑,上面镌刻着每个村民的名字,然后在后面标着五百,两百,一百等数字。我盯着它看,像是在看一个坟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于是更加专注地盯着它看,连每一处笔画,每一丝纹理都不想放过,头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里似乎有小孩子的叫声。
然后,真的有一群小孩子跑过来了,我感到些庆幸和放松。
为首的是一个小女孩,她在被追,被一群孩子追。她看到了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向我跑来了,我看到了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跑开了。我刚洗的澡, 身上干干净净的,而她身上脏兮兮的。最后,我还是把那群追她的小孩赶走了,因为他们开始朝我扔石头,我也就蹲下身来,抓起一把块头更大的,朝他们丢过去,他们嗷嗷地叫着逃走了。我呢,也是一个有着高素质的现代人,并没有去追,只是扯开嗓子喊:“丫的,以后老子见你们一次揍一次。”旁边的村民朝我笑笑,我也对他们咧开嘴笑,礼貌嘛,我还是有的。
小女孩还站在我旁边,她在冲我笑,我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像是眼睛一样一闪一闪的,我于是伸出手,想一巴掌抽过去。不过我忍住了,因为我毕竟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看着我,像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样,我看着她,像看着地上的子民,这让我感觉挺郁闷的。心想,在这种情况下,她身上总该有些什么小伤小痛的吧,视线就在她身上扫啊扫,诶,还真别说,她身上新疤旧伤的什么还真不少,不由地感觉挺乐的。半响,她突然开口,极微弱地喊了句:“哥......哥哥......”我立马吓跑了。
当天晚上,我还是睡在了姑母所讲的那个房间,不过一晚上都没闻到什么脚臭味,感觉挺失望的。
第二天,姑父在去矿上的路上出了车祸,姑母接到电话,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手机啪嗒一声落地,回音在地上跳舞,久久散不去。以前算命的说,姑母在五十多岁时还会遭遇一场劫难,她有些失神,摇摇晃晃地走出门,一边走一边喃喃道:“到了吗,到了吗......”我跟在她后面,问她要去哪儿。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像是看着一条狗,我只好又冲她汪汪叫了两声。姑母没理睬我,继续往前跑,险些摔倒。我想,姑母要是这时候倒在地上,那么我晚上是不是会没饭吃,我要是把她扶起来,她会不会讹我,让我做她的儿子,然后过两年我就会死掉。我心想,这确实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死法,比卧轨啊,跳楼啊什么的说出去拉风多了。我就这样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然后使劲摇了摇脑袋,一滩臭烘烘的泥浆在脑壳里晃来晃去,和一大群蛆虫搅在一起。我定了定神,决定先姑且这样蝇营狗苟地活着,眼睛再去寻姑母,早已没了影。
我以为她跑去医院了,却没成想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领了补助,鳏寡老人,工商保险什么的,所以倒只有我往病房跑去。所幸,姑父只是伤了手臂,似乎没什么大问题,那么姑母是不是就要在诚惶诚恐中撕着墙上的日历,然后在某个风高气爽的午后,以一种更加疯癫的面貌冲出去,蜷缩成一团,卑微地咆哮着,独自面对着世界的沉沉雾霭。到时候,十里八乡的村村民就会一齐搬着板凳,围在姑母的身边坐下,极有素质地看着演出,然后再发表一些浅显愚薄的论调,藉此被人传诵。我觉得胸口堵堵的,就给姑父倒水,水就经过他的喉咙流到了我的肚子里。他对我说:“我要出院!”我慢吞吞地回答:“嗯,你要出院。”
小女孩就在家门口待着,在和姑母说话,我想一脚把小女孩踢开。
我不记得是怎样被小女孩带走的,现在想来挺邪乎的。
她扯着我的衣服,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怪脏的,就任由她扯。她突然停下,看着我,想说什么,脸涨得通红,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就先说:“叫哥哥。”结果她脸涨得更红了,半天没吭声。我一看,心想不是要死了吧,正准备跑,前脚刚迈出去,就听到身后轻轻地叫了声:“哥哥......”我叫了一声,飞速跑开了。她就在后面追,追一会儿就摔倒了,然后再爬起来继续追。所以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路边有两只狗在交配,我饶有兴致地观赏。小女孩追了上来,仍是扯着我的衣角。
“他.......他坏了。”小女孩手指着一个地方。
“嗯?”我没怎么听懂,“能修吗?”
“能,能!”小女孩很高兴,拽着我跑了。我似乎脚下生风。我似乎还看到小女孩身上破的地方,抹着泥巴,晒干了。
我们往山上跑去,天已经黑了。一张大网网住了残日,就像网住了夕阳下的稻田,在海里闪闪发光,然后闪烁成微小的粉末,从天空缓缓落下,落到了小女孩的脸上,好像是她的眼泪。
“这地方有蛇吗?”
“有的。”
“被咬了怎么办?”
“会死掉的。’
“.......”
我们来到了一个小湖,湖里没有鱼,不过有很多星星在游来游去。小女孩说:“它们是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结果就再也回不去了。”小女孩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所以,我每天早上起得早早的,把它们从草丛里,树林中,马路上捡起来,放到这里,这样它们又能在一起玩了。”小女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我感到深深的惊讶:“你拿什么装?”又感觉这样问不太礼貌,改问:“你不怕别人看到?”
“别人看不到的,只有我能看到。”
“瞎扯,我也能看到。赶明儿我跟你一块捡。”
她摇了摇头。
“哦对了,你把它们捡起来干嘛?”
“吃。饿了就吃,被人欺负了也吃。”小女孩显得很兴奋,“可好吃了,尝尝?”
我于是和小女孩一起捉星星。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想带给我姑父吃,总感觉这东西毕竟不是凡品,搞不好还能延年益寿什么的。可这东西太精了,而且还滑不溜秋的,一点也不好逮,瞬间想到小女孩平时为填饱肚子付出了多么大的艰辛,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意。最后,小女孩找到一根竹叉子递给我,我对准了一只星星,然后猛地掷出去,那星星凄厉地叫了一声,眼看是不活了。我拍了拍手,兴高采烈地走过去,把星星从地上捡起举过头顶,很是高兴。
我对小女孩说:“你的乱糟糟的头发就跟黑漆漆的大晚上一样。”
“那星星呢?”
“就是你的眼睛咯。”我撇撇嘴
“那我得长很多眼睛才行。”我嘴撇歪了。
“哥......你看着我。”她突然小声地说道
“嗯?”
“哥,我想你保证,只要你看我,我会永远纯净。”
“别叫哥!”
回到住处,姑母正在给姑父熬汤,我趁着她去屋后捡柴的当儿,偷偷地把星星放进去,整个灶屋似乎都在闪闪发光。我咽了口吐沫,给姑父盛了一大碗,送过去。姑父看着碗里的汤,很震惊地说:“这个鸡蛋贼亮。”
我疑惑道:“您也能看到。”一下感觉很没劲,走开了。
后来的几天,我没看到小女孩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星星给吃了。
再后来,我就走了。和很多老套的故事情节一样,我走的那天,小女孩又神秘兮兮地出现了。我问她:“你每天晚上睡哪儿?”她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也没管她,自顾自地上车了。又是一股腐败的味道冲进了脑袋,气味有点像夏天,是那种钝重焦灼的夏天,混合着垃圾堆里苍蝇的嗡嗡声,以及臭水沟的颜色。我心想,要不再回头看一眼吧,就一眼。我别过头来,车子却已发动,在一阵浓烟与尘土中,小女孩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此后,再见到姑父姑母,我也没有问关于小女孩的事,因为我总不能确定,那个小女孩是否真的存在过。我知道,这些东西是不能深究的,你无法预料未来,也无法回望过去,人始终是该孤身一人的。人为什么总是孤独至此呢?我只是有时候会想起小女孩的话:“只要你看我,我会永远纯净。”
我眯着眼睛,心想:“米斯特拉尔吗?”
那个天天向前走的孩子仍然在天天向前走。
抱歉啦,哥没做到,你做到了吗?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吃星星,那东西我姑父吃了一个,伤就全好了,一定大补,这样别人打你你应该也能恢复得很快吧,不知道有没有补成个大胖子。
哦,对了,之前说表姐如果没死成的话估计会结婚,现在那个男的逢年过节还是会去看望姑父姑母,骑着个破旧的自行车,提着两斤白糖。这不是个说法,真的就只是两斤白糖。
算是个好孩子吧。
想想我也好几年没去看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