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请注意,由成都始发的K225次列车现在开始在第二候车厅检票进站。”
广播一遍遍地播送着火车检票的通知,陈强一手提着公文包和一大包行李,一手牵着陈长,两人排在进站口前庞大的旅客队伍里,缓缓地往前挪动。
九十年代的星城火车站像是一台从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旧机器,卖力地尽着自己最后的责任。废旧报纸、各色编织袋、食物残渣、躺在角落的乞丐占据了火车站的广场。拉客司机和小贩的吆喝,车站广播字正腔圆的通知,庞大旅客队伍产生的夹着方言的嘈杂,交织成工业时代最后不甘的呐喊。
陈强带着儿子登上火车时,已经是深夜两点。火车是绿皮,既不是动车也不是高铁,甚至连特快也不是,因为它的时速最高也突破不了七十公里。
陈强是高度近视,火车过道上也没有灯,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找到自己火车票上印的位置。
他牵着陈长沿着过道一路穿行,遇到坐在窗口还没睡的人就道一声对不起然后从他身边穿过去,最后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停下来,他从包里拿出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先让陈长坐下,然后他紧挨着坐在他身边,用臂弯将陈长圈进怀里,摸了摸他的头,“睡觉吧,到了爸爸叫你。”
陈长揉了揉眼睛,默默地闭上了眼躺在陈强的大腿上。半个小时以后,陈长发出了细细的鼾声,看到他睡着了,陈强才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你儿子啊?”轻轻的声音响起在这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陈强抬起头来,才发现这里坐了不只他们父子两个人,还有一个瘦高的男人坐在另外一边的角落里。
陈强悄悄地点了点头,把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显然他不希望这个陌生的男人吵醒他的儿子。
“没事的,这么大的孩子睡得很沉的。”男人笑着对陈强道,示意他放心。
陈强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儿子,见他没有醒转的迹象,才放下心来。
男人穿着一件浅色的线衫,下面是黑色的长裤和一双北京布鞋,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套,看起来在这里坐了很久。
他从外套内口袋掏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根,递到一半时突然停住,他看见陈强怀里的陈长,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又将烟收了回去。
“出去打工吗?”他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磁性,像个流浪诗人。
陈强还是点头。
“怎么不把孩子放在家里,一定要带出来?”
陈强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张嘴却欲言又止,然后是漫长的沉默,只剩下列车驶过铁路发出的有节奏的轰隆声。
男人看样子很有耐心,也不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陈强。
陈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他突然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面庞,才重新把目光转向男人。
“放心不下。”陈强的声音有些沙哑,四个字说得也很慢,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壮举,闭上眼睛又睁开,目光平静。
“我明白。”男人的笑容很宁静,在这个还亮着灯的车厢连接处,与窗外深秋呼呼的风声和南方黑暗的原野丘陵相比,显得尤为特别。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男人没有继续问下去,陈强也没有和男人聊天的想法,两人默默无言,像是一场酝酿良久的静谧会晤。
滴滴答答,陈强被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惊醒,他忙低头看向怀里的儿子,发现陈长还在熟睡后,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微弱地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
抬头望向窗外,天光微亮,火车已经离开荒凉的原野,开进了市区。细密的秋雨包围了这列依旧奔驰在铁轨上的列车,广播里响起列车员纯正的普通话,“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成都开往信城的K225次列车将在十分钟后到达信城火车站,请到站的旅客准备下车。”
广播反复播了几次后,火车过道上也响起了忙碌的脚步声,列车员快速奔走在每节车厢,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旅客。
路过陈强时,列车员特意停下来提醒了一句“该下车了。”
他大概是怕陈强赖在车上不走吧,毕竟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陈强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轻轻地拍醒陈长,小声地说了一句,“起来了,到站了。”陈长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嘴里嘟囔着“好想睡觉”。
“到爸爸住的地方再睡,现在先起来。”陈强扶住了陈长摇摇晃晃的身体,把他坐起来掀到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拍了拍,折了两折放进了包里。
对面的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途下车了。
陈强用力锤了锤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扶着车厢门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刚刚直起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前面过路的人身上,他勉强狼狈地站稳,不停地重复“对不起”三个字,那人也没理他,风风火火地直冲了过去。
列车的速度开始下降,陈强将自己坐了一晚上已经破烂的报纸捡起来折了折依旧放进了包里,确保这里不再有剩下的东西后,陈强拉着陈长从缓缓打开的车门里走了出去。
由于两条腿的知觉还没有完全恢复,陈强走起路一瘸一拐,汹涌的人潮把父子挤来挤去,像是河水在翻卷着浮萍。即使是这样,陈强在人群中一直紧紧抓着陈长的手,一刻也没有放松。因为他知道,他只有这个儿子了。
两人走出信城火车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陈长靠在陈强的身上,无精打采。陈强摸了摸儿子的头,“等到了爸爸住的地方,就可以睡觉了。”
陈长乖巧地点点头,同时也更加抱紧了陈强的胳膊。
天空雨过天晴,旭日初升,陈强父子坐的出租车迎着朝阳驶上了立交桥,转了个圈,然后汇入早晨信城忙碌的车流中,消失不见。
这是1999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