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2.09 青禾
0.
冬骨退去大厅中的所有人,只留下被捆绑的冬尘。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冬尘,难得在眼神中流出一丝胆怯。
“父亲……”
冬尘只是小声试探着呼唤,可冬骨没想给她先行求饶的机会,直接说:“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袭击你的那帮匪徒是常松派来的。这都能识破,可一点也不像你。”
冬尘试着站起来回话,又被一声“跪着”牢牢按住了。
“你既派人跟踪我,又已经抓住他们了,问我干嘛……”
“我是在问,你——是怎么看出来。”
她可不想这么快就把晨冰抛出来,不然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厉害的亲卫,刚刚热乎两天就会被面前的这位父亲大人赶走。冬骨从来不相信冬尘能够找到什么样的好人,他一直认为,若非为权为利,谁又愿意待在一个只会闯祸任性的人的身边。
冬尘也明白冬骨心中想法,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女儿完全没有信心。冬尘一想到这里就越生气,心里久藏的阴云被这股风一下吹到了脸上,站起身便说道:“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是那么看出来的!他们有些人穿的军靴,带的军弩,步伐整齐,一看身型就是受过训练;他们虽是盗匪装束,却不懂盗匪黑话,必是乔装;再者若真是盗匪,必先杀人灭口再取钱财,可他们在那么近的距离下箭箭避开要害,只伤人不杀人,而我坐在车厢之中,车窗并无遮挡,我却毫发无伤;过了凉雀城直至洛松家族境内才遇见他们,显而易见,原因除了不让凉雀城的守卫干预之外,就是方便他们用计;再联想洛松家族与殷蓟最近会有什么利益能够被他们利用,还要用我的安全做引子,除了联姻无它可选,能做这些事的也只有常松。”
她一股脑将晨冰曾分析出的话原模原样地说了一遍,暗自庆幸好在当初认真听晨冰白话了一路。
借着冬骨还在惊讶的间隙,冬尘从智者模式转为埋怨模式:“我一路风餐露宿,山中狼群遍地,又一路遇险,你不问我是否惊吓劳累,却先问我我是如何戳破常松的计谋的。我急忙赶回来怕你担心,现在看来倒是我付错了真心。你不问我意见就将我嫁人,又跟踪我,又如今在这里质问,早知我不回来好了!”
“哎?!你……”冬骨站起来指着她的脸,被气得张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转头又想找水杯丢她,可桌子上没有,冬尘身边却有一个。
“我从小到大,你都未相信过我!”冬尘说,“我就真的像你眼里那般废物?我真的就做什么都一事无成?!”
“你这个狗崽子……”冬骨急得爆出卡旭经典粗口,旋即深吸两口气冷静下来说,“我跟踪你……我派人跟踪你还不是怕你遇到危险!那些派去的人哪个不是青蜇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我让你嫁人又不是真的让你嫁给那个纨绔!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父亲的用心!”
“我才不信……”冬尘低头嘀咕道。
她也确实没有认真想过父亲做这些事的理由,单纯地认为跟踪她就是怕她闯祸,呵斥她就是在埋怨。至于嫁给常松,曾经倒也有父亲是在利用常松的想法,只不过她与冬骨商议此事时,冬骨决绝的态度伤透了她的心。而现在能听到父亲在气头上脱口而出的内心,还有些许歉意和感动。
“你愿信不信!”冬骨一甩衣袖便背过身说,“从此你冬尘愿去哪去哪!我为了家族费尽血泪,还得腾出精力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狗崽子!真是背着老牛去耕地——费力不讨好!”
“我若是狗崽子,那父亲你是……”
冬骨拎起议事官的地桌就要上前去打,冬尘见势不妙,不顾身上的捆绑,掉头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狗崽子……”
冬骨放下桌子,笑骂道。
1.
冬尘蹦蹦跳跳地跑出议事厅,却差点在下行的阶梯处摔了跟头,好在青蛰一把拉住了她。
青蛰为她解开绑缚,顺便就明知故问了一句:“又挨骂了?”
“怎么能说是‘又’呢。”冬尘说,“这次确实是挨骂了,但之前的那些都是父亲大人对我的‘谆谆教导’,才不算是挨骂。”
青蛰对她这种厚脸皮的态度早就见怪不怪。不说平日里经常被骂,就是每次闯祸,她都能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堵得其他人哑口无言——上房砸坏了瓦说是因为早已经损坏她只是在修缮;练习蓄能释放时烧光一颗几十年的老树,又被她说成这棵树早已经被虫蛀得寿命将近。就连内城的卫兵在巡逻时,看见她都会躲着些走,生怕成为她手中木杖的靶子。身为少族却一点没有少族的样子,加之她皮肤稍黑,“黑魔女”居然成了整个殷蓟家族称呼冬尘的唯一称号。
“就你这样任性,是应该多多‘教导’你才是。”
往日的教导没有少,今后的恐怕也不会少。即便是这些所谓的“教导”就像一日双餐从不间断地灌进她的脑袋里,她也总能将小脑瓜稍稍一歪,将它们尽数泼在地上。
“先不管这些,”冬尘没有理会青蛰的嘲讽,反而一脸期待地问道,“我带来那个人你应该见到了,他怎么样?”
“那个叫‘晨冰’的?什么怎么样?你说的是他的品性还是背景?”
“哎呀!我想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会不会对咱家族带来不利。”冬尘说,“你不知道,他一只手,手无寸铁,就把珏染给打傻了,还折了她一把剑。”
冬骨的线人早已经将此事回报,当时冬骨还惊讶了一阵。不过青蛰倒是不以为然,炫天家族是个尚武之族,况且天伤儿时就被父兄管教辅导,后又被放逐在边境经历磨练,出个这样的少族一点也不意外。而珏染的剑术他早有领教,确实一般。
“你可有向珏染道歉?”
冬尘长叹一口气,旋即坐在了台阶上说:“为什么都让我向她道歉——晨冰也是这样说的。”
青蛰将手中的铁棍递给一旁的守卫,坐在冬尘身边,仍是用平日里平和的语气说:“那是当然,珏染好歹也算是一个家族的守护,却被另外一个家族的少族亲卫打得像打孩童一样,换做是谁都会丢了脸面。暂且不谈今后我们与洛松家族的关系如何,至少现在还是友邻,怎有让友邻这样难堪的道理。”
“好吧,你也这样说,就连理由都差不多。既然这样,找个时间我定会向她道歉的,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珏染的剑术确实差了些,在咱们这卡旭中南部地区,也仅能算得上中流。若是再向北走,以她的剑术实力,恐怕连三五个绿林盗匪都未必打得过,尤其是炫天、夕焰、林风这三个家族,高手更是数不胜数。但她办事的能力一直是果断而明晰,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你也不能总盯着人家剑术较差的地方,就暗自嘲笑她。”
“我没嘲笑她,连这个想法都没有。她再不济,不也比我强多了,我哪有嘲笑别人的资格。”
“你也有出彩的品质,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出彩的?品质?冬尘也曾努力挖掘过自己的优点,得到的结论是除了自知之明之外,尽是糟粕。
“守护大人今天可真奇怪,还能哄我开心。”
说着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要把晨冰带走,在自己的院落先住一晚,之后再慢慢寻一处房子给他安置。却没想到青蛰早已经准备好,现在已经在守护的宅院住下了。面对守护明目张胆的抢人行径,冬尘心里的小算盘又劈里啪啦地计算着,最终得到结论,今日不宜与守护激起冲突,只能是帐先算好,明日再找。
2. //青禾出场
晨冰坐在盛满温水的浴盆中,反复思考着青蛰对他说的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或许是自己一直是以恶先看人,对无条件信任他人举措并不太能理解和接受;也可能是觉得,堂堂家族守护不会就这样简简单单让一个陌生人放在自己的家族,并且还说要将少族的未来交在自己手中。
况且自己初来乍到。
况且擎烟城的血至今尚未干透。
思来想去,晨冰总觉得这位守护定还有手牌没出完。
思索之中,一阵脚步声渐渐清晰,柔软而清脆,最后落在门前而止。晨冰等候了好一会儿,门外就再也没了声音。
“是谁?什么事?”晨冰抬头看着门外,一道纤细的人影一动不动地印在门窗上,
“我……”
一句柔弱的女声带着颤抖回应着,又接着说道:“初春的禾苗——青禾。父亲叫我来……来……服侍你。”
“我就知道。”晨冰仅是心里冒出这句话,然后正要张口直接拒绝,一阵头脑风暴瞬间让晨冰清醒——必须让她进来。这并不是晨冰垂涎女色,而这里是守护的家,门外的女人口称是“父亲”让她来的,那她只能是青蛰的女儿——刚刚还在想青蛰手中有牌没有出完,现在就来了。结合之前青蛰说的话,他此时能牺牲自己的女儿来“服侍”,是让晨冰履行“扶持冬尘”这个承诺的最为有力的阳谋。退一步来想,即使晨冰做不到帮助冬尘或者不能够为殷蓟家族效力,那么只要门外的女人在此刻进来,殷蓟家族也无形中与炫天家族产生了联系,若他日殷蓟有难,炫天家族看在这种联系上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种事情在卡旭简直是司空见惯。黑梦当时手中带着释放蓄能的技术和卡梅德的孙女柳絮,访问紫云家族时,紫云家族就让少族流云与他单独住了一晚。之后紫云家族在卡旭突然凭空消失,传说是依靠黑梦和柳絮的传送门,紫云家族完全隐藏起来,因此也免受了王权之战的战火。其它家族见状更是有样学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晨冰暗自苦笑,就怕青蛰高估了自己(晨冰)。如果炫天根本没把自己这个三儿子放在心上,那么青蛰就白白让女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唉——”晨冰小声叹气,又说:“请吧。”
木门缓缓打开,青禾身披一袭纯白色的裘绒披风一尘不染,披风下仅有的一道薄纱,却完全遮挡不住被摇曳烛光照亮的嫩滑肌肤,似深冬北境的无人荒野,白雪覆盖成的一盖平原。越过两耸高山之间的山谷,又一望无际,却远远能瞥见山壑处的一道幽暗密林,静谧的深邃根本不让晨冰的视线再敢望去,他只能抬头看向青禾的脸,红眶的眼已然披挂着两道泪痕。
冷风吹起她卡旭人特有的银灰长发,她这才想起来关上房门。当她再回过头,双眼意外撞进晨冰的视线中,旋即低下头急忙向两边瞥去。
又一滴眼泪趁机从她眼眶中逃脱。而青禾却不想再逃,伸手拉开披风系带,不管那道披风有多洁白,任由它落在地上,沾染并不该沾染的尘土。
“我……我该做些什么?”青禾说着走至浴盆边,跪在了地上。
晨冰一时没缓过神来,他见过刀光血影,见过阴谋诡计,见过战场四处飞舞的热血与残肢,又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他突然张开嘴就是发不出声,就快忘记了该怎么说话,好在深吸两口气后稍稍冷静了下来,看向青禾哭红的眼。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晨冰看出了她的不愿,可她还是来了,并随时准备付出自己的一切。
“家中的老佣人。”青禾回道。
“守护平时对你十分严厉?”
青禾摇了摇头。
“那你明明可以拒绝,完全没必要……”晨冰清咳了一下继续说,“没必要这样。”
青禾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晨冰无奈叹气,将挂在浴盆边的浴袍扔给了她:“穿上吧,你这样会受凉。”
青禾抬头看向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后,还是乖乖听从了晨冰的话。她正想要道一声感谢,却见晨冰毫不避讳地走出浴盆,用浴巾拭干身上的水。
“让我猜猜——守护应该是以家族的格局劝服你的,而你为了家族,也甘愿做这样的牺牲。”
青禾羞红着脸回道:“你猜得没错。”
当时青蛰在青禾的房门前徘徊了足有半刻钟,就是心里也左右徘徊乱成了一股结,实在不知这种事情该如何向自己的女儿去说。最后还是青禾出门才发现一脸愁容的父亲,便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青蛰想要把晨冰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再借助炫天家族的力量壮大自己,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女儿献身。青蛰含糊其辞地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差点被青禾一剑砍出门。
但最后她还是同意了。按照她的话说,父亲为家族呕心沥血,作为女儿也应该做些什么。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晨冰一边穿内衣说,“我不会对你怎样,过了今晚你就假装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如果你现在回去,说不准你父亲还会出什么主意,我还得想办法接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明白你,还有守护为了殷蓟家族所作出的牺牲。但我不值得让你或者任何像你一样的少女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再说,如果我真的想离开,无论多么大的恩惠也拦不住我。”
晨冰看着她依然愁眉不展的样子,又补充道:“你也放宽心,不用觉得没有做好这件事。既然守护能够如此待我,说明守护的诚心,我也必定尽力回报。时间会告诉他,不用牺牲自己的女儿,也可以。”
青禾也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像是思考着什么。
“还有什么顾忌的?”晨冰抖了抖翅膀,甩青禾一脸的水。
“那你好像吃亏了。”青禾长舒一口气说,“没得到我,又把自己搭了进去。”
晨冰也没回答她,就是换了另一翼翅膀又抖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