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的假期几乎都在外婆家度过。
外婆家在一个偏僻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人烟鲜少,没有班车经过,需要乘坐班车到达小镇再转唯一的交通工具-----摩托三轮车去到村口,那个山庄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没有汽车来往,天空蓝的像一匹刚染出来的布。
村口有个小店,贩卖小零食与一些日常用品,旁边有个打谷机,收割时期,机器启动,轰隆声音巨大,几乎整条村子都能听到,空气中粉尘弥漫带着稻子的清香。
走过小店,途径一座小桥,桥底溪水清澈见底,哗啦啦流动,能见到鱼在水中跳跃,河边三两村中妇女在洗衣,遇到相识的,会打招呼。
妹,回来看你外婆了。用的是客家话。
村里的方言以客家话为主,但自小在县城成长的我并不懂说客家话,只从母亲跟他人交谈时习来一两句。
长大后在陌生的城市如若听到相似客家话口音,如同他乡遇知音,能把回忆拉回童年时期。
童年时的记忆大多数建立在农村。往后回想,与时下的孩子童年相比,我庆幸人生的初始经历能与最原始朴素的乡土生活有着紧密关联。
外公去世得早,只留外婆一人。早期还与小儿子媳妇同住,后来他们搬往城市,偌大的屋子大多数时间空留她一人。
儿时每一年的寒暑假都得往里跑,一待便是开学日即将到来。
外公尚在人间,晨早扛着锄头去往田边干农活,上山砍柴归来,兜里会装着从山上摘回的野果,回来一个个拿出来,小心翼翼生怕弄烂,让我赶紧吃。
外公种的为数最多是番薯,收成回来,外婆坐在客厅的小凳子,整理摘叶子,然后放在一个房间堆积着,可以吃很长时间。
老人家总是起得很早。夏天天刚微亮,院子里传来鸡啼声,外婆起身,穿好衣服,把点了一夜的煤油灯熄灭后,便下楼在厨房忙活。我在床上迷糊听着她的一举一动,睡梦里听到他们交谈声,外婆的淘米声,外公劈柴声,柴枝在灶台里燃烧的霹雳声。
各种声音交织在宁静的晨早的院子里,让人心生宁静与温暖。没有城市里交通与人群的噪声,这样的清晨尤为干净。
后来外公去世,外婆便独自承担这种朴素生活的声音来源,只是少了两个老人日常交谈声音。我偶尔起早,帮忙把柴枝塞往火灶里,干柴在里头烧得火旺,霹雳声不断,外婆则在上面不停翻炒。
那是个带着院子的屋子,院子里有口井,井水透澈清甜,日常洗涤都在井边完成,取水需用一根绳索挂着一个水桶垂至井里,左右摇晃让水桶装满水,然后扎着马步,用尽力气双手提取上来。
院子里有棵柚子树与黄皮树,暑假正值黄皮果子成熟时期,儿时好动如男孩,常穿着裙子爬树摘果子。外婆见状会呵斥,女孩不该如此。但脱离城市水泥生活,来到无拘束的乡村天地,我就如一匹脱缰野马,随着村中的男孩女孩放牛打扑克牌,上山摘野果,到邻居家田地偷番薯,脱光衣服跳下河里比赛游泳,随大人尾巴下田,踩着泥巴插秧,摘辣椒,拔花生,砍甘蔗。
疯玩至黄昏,家家户户烟囱炊烟袅袅升起时,各家各户大人呼唤各自孩子回家吃饭声音在村头村尾此起彼伏。外婆每次呼唤我归来,看我一身污迹,一边领我走一边呵斥,还是女孩子吗?晒成黑炭,成什么样。
她不懂,与县城里的鸟笼一样的水泥房子相比,乡村的大自然能给孩子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快乐与自由。
就如山上的巨大石头,经过百年的岁月冲刷,移动与重叠,会巧妙形成一个石屋,里面深处有水滴声,走进里面自然而然想起西游记里的水帘洞,孩童的想象力与好奇心直线上升,会想走进更深处寻找孙悟空。
又如田地里在炙热日光暴晒散发的泥土芬芳混杂着农作物的清新,让人觉得天地间的万物生生不息,天地间生物遵循规律成长,坦然自如,那种生息繁衍的力量让人心生崇敬。
大自然的原始纯粹的美,郑重而端庄,是不能在水泥森林可以体验得到。
夜晚的乡村尤为寂静,晚饭过后,洗完澡,在酷暑的夜晚,外婆会搬来一张凉席铺在楼顶,再把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搬出来,拉长天线接收信号,只能收广东卫视台与珠江台。在家里看惯大彩电,接触的都是港台节目的我,对这些台的节目并无兴趣。
但对于贫瘠的村子来说,那是他们夜里唯一的娱乐。一到天黑,7点半的电视剧开演之时,没有电视机的邻居们都会自搬一张凳子摇把葵扇有顺序地排列坐着等着开演,像是一个小小的露天电影院的阵势。
我通常睡在凉席上,外婆则在旁边缓缓摇着葵扇,凉席底下的水泥地散去了白日的炙热,余留的泥沙味道直扑鼻子,耳边是嘈杂的电视剧声或者村民的客家话聊天声,附近池塘还有青蛙的叫声,种种声音在夜晚交缠直至偃旗息鼓,很快进入睡眠。
外婆总是格外忙碌,煮食喂鸡喂鸭,偶尔还与人点穴看病。她自她母亲习来一门医学本领,懂得看人的穴位熏艾草,来找她治病往往是带着幼儿,甚至大人在医院无法医治时,她能妙手回春,救回许多人的性命。我目睹她在幼儿的手指放上点燃的艾草,幼儿哭得撕心裂肺,我心惊肉跳,感觉治病中的外婆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
但她医术就这般神奇,大病痊愈的病患家属总会逢年过节带着许多食物上门道谢。
当我逐渐长大成人,我已很少进入那个村子,村子那条河流已干涸,年青壮士都出外,村子里剩余不多的老人还坚守这片土地。外婆的身体已变得不再灵敏,尽管她的儿女一再要求带她出外,她都拒绝,独自守着那三百多平方的屋子。
外婆去世的那天,母亲打电话过来,电话那边是快要失声的抽噎声,情绪失控成如此。
外婆...走了。终是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当时的情绪并无多大波动,只是觉得这是外婆解脱的一种方式。她太孤独了,纵使有8个儿女,都没法陪在她身边度过晚年,没有儿女愿意长期回到那个村子陪伴她。
外婆是晨早起床摔进衣柜的一个裂缝,头卡在里面不能出来。很久才被前去看望的大舅发现,发现时已断气。
这是命数。
外婆儿时经常与我说的一句话。
尾七回去参加丧礼,时隔三年,回到那无比熟悉却很陌生的村口的桥头。长辈拿着麻布出来接,让我披麻戴孝脱掉鞋子,走几步跪下叩头,再直起身,一直跪拜至灵堂。
我自以为彼时的我已坚硬无比,对生死离别看得淡然,却不知,在那一路跪拜到灵堂,我已哭得不能自已。我还记得外婆是在桥头呼唤我归家吃饭,她平日说话声音细微,但呼唤声绵长而洪亮,远远都能听到这呼唤。我还记得开学之际离别时,她把我送到桥头,提着一堆特产叮嘱我好好学习,要听妈妈的话,放假再过来。
灵堂设在村里的祠堂,她是个有威望的老人,方圆十里受过她恩惠的都赶过来。那几天本是下雨天,当天邻近的地方都下着大雨,唯有我们那个村庄没有下雨。纷纷猜测,老婆子显灵,她见不得大家淋雨。
法事需通宵连做两天,夜晚我在那个屋子来回巡视。尽管后来屋子重新修葺装修,但儿时记忆画面仍然很清晰。我在楼上玩耍时,外婆总会在院子时不时往上喊吃饭,吃粑粑,吃水果。她总会让我吃很多很多东西,深怕我肚子挨饿。
儿时与她一同睡的那张木床已拆,她曾在那张床上与我交谈许多,挂着蚊帐,蚊帐外点着微弱的煤油灯,她摇着葵扇,纵使我当时年龄仅有7.8岁,她仍当我一个大人拉家常,她说着说着,声音会慢下去,摇扇的手也会停止,但很快又会摇起来往我身上扑风。
这是我人生中曾经最疼爱的我的老人。
我深知这一次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踏进这个山庄,我在周边独自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试图收集儿时记忆碎片。
但河已干涸,田地已转做鱼塘,曾疯狂奔跑的小路已杂草丛生,看不到路的痕迹,这个地方已被时代洪水冲刷,早已是物非人非,找不回来更多的碎片。
人的一生会看过许多繁华盛衰,可往往最引入人心的是童年时那一点纯粹的天真与快乐,一个孩子能拥有乡村生活经历,是一种人生的眷顾。这点眷顾在长大成人之后,尝尽生活的辛酸还能回味的一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