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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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旧河山。

——题记


楚涣正走下那座桥,西风萧瑟,卷起几段残枝,从梧桐树上落下,恰好打碎秋华。风不断地飘,眼前的斾子在飘,像个枯槁之士。

寒光,烈火,兵戈。

他生出一种恐惧。

市里没人了,百姓都去避难了,向外踢的石子发出清响,便了无生气。

从远处缓缓踱来的,风尘仆仆,是个道人,踢着癫的步子,穿着几片破布衣衫,却拿着洁白无瑕的拂尘,只将那拂尘一颠,笑着说到。

“如今虞国,大厦将倾。”

楚涣不愿与这种人废话。

那道人却将手一伸,千丝万缕的白就洒在了楚涣的肩上。

“看你像个志士,找到这三个人,可救虞国于危亡之中。”

“哪三个人?”

“东方齐甲,北方赵班,西方秦业。”

楚涣没有接话。

“信不信由你。”那老道人说罢,一挥拂尘,三千尘埃散,再看,人不再见。

次日,及斜阳落日,几驾车马驶出了南阳。


壹/楚阳暝兮

话说十几年前的农民起义闹得浩浩汤汤,旧朝廷花了大力气才将其遏制了,也是此等空当,让先帝这个外戚抓住机会,以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一举消灭了旧朝,立国号为虞,建都南阳,这才算真掌握实权。后来传位给其长子,也就是今上,年号和诸,看着这大虞是真稳固了。

不过说这大虞,疆域是一天不如一天,粮产是一年不比一年,圣上李冕却固执己见,要先稳固帝位,再谈民生。饶是十二文官轮番上书情愿也没用,竟请这大理寺卿来了,皇上也不过口头应几句,叫人急得很。

还没等这李冕稳住皇位,东边那么大一个会稽郡说没就没——又是农民起义,沸沸扬扬地闹到如今,也亏南蛮校尉支援,这问题才逐渐平息下去。至此,南蛮校尉也升了俸禄,今上又赠其一把打造极好的鱼肠剑,算作护卫功劳。

南阳,御书房。

案上烛火摇曳,呲呲地冒,蜡油积在烛台上,摞成一堆。火光也摇曳,不明不暗地照着一排排竹简书卷,晒得灰竹和白纸都有点发黄。

李冕摊了简《礼》,和着薄凉奈何天,只卷开下一页,拽出了几声脆香,竹上的字细细了了、入木三分,他却看不分明。

倒不如说,他不明白,也不喜欢。

长夜难捱,梆子声又响,天到四更,他放下那简仁义道德篇,又偷摸地在自己的御书房内拿了卷《楚辞》,但见上面用小楷书了几句: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览四海,观八方,横九州,佑万物。

李冕又看向户外的缺月。风把门户破开了,于是光洒了满地,像层层叠叠堆积起的玉石,一点也不浮夸。

可他不喜欢。

李冕清楚,自己不喜欢仁义控国,不喜欢管理百官,不喜欢这种凄清下的白玉。他喜欢日月的辉光,喜欢颂扬的诗歌,喜欢夜里忽明忽灭的烛火——

可他害怕,又害怕失去这个皇位。

那几支小烛的蜡积起来了,李冕将书简放回架上,熄了,清下烛台,出门,决定睡了。

五更半的梆子格外响,专门叫圣上起床用的,卯时日升,上朝时刻。

高阁宫阙,华服衣裳。肃兮肃兮,臣陈两旁。穆兮穆兮,升斯朝堂。

“臣有事禀报,尚书省楚涣,昨日离南阳,往海岱方向去了,但言要去寻才。”

“朕知道了。”

“皇上,这是荆州的财政报表。”

“嗯。”

“皇上,臣等要弹劾南蛮校尉,就因为有功于王,他在南越之地作威作福,铺张浪费,实在可耻。”

“诸爱卿的话,朕知晓了。”

李冕就如此坐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听完朝堂上文武百官的废话,将开始那个户部的官吏叫来,问道:“朕问你,楚尚书当真去寻贤了?”

“皇上,臣敢发誓,千真万确。”

“但愿吧。”

院里叶落,庭前花轻,飞鸟两三声。


贰/齐师进兮

说回楚涣楚尚书,自南阳启程,夜以继日地赶路,花了九个月时间便到了海岱郡,远望去,一片欣欣向荣,市中不受叛乱影响,人潮涌动,声响不断。

七月,山川皆暖,人中玲珑,但听歌女犹抱琵琶声声弹:

“叶落归根抚赭裙,孤山寺北折枝新。交杯换盏却三旬。

犹记当年风晓晓,还观今夕月云云。也无风月也无君。”

楚涣自人群中擦过,却听见小楼上几曲,不免失落,想着要弹劾海岱总督,在高楼上弹此风月之音,实在不敬不礼。

且说这楚尚书不愿停留于此,便找了个小贩,问道:“吾乃尚书省官员,此地有个人名曰齐甲,你可知他在哪儿吗?”

“小人不知,不过大人可以找城西一个老人问问,我们叫他‘清先生’,听闻他知道世间一切事情。”

“谢过了。”

比起市里人山人海的景象,城西显得凄清很多,道路四周枯草横生,虽然是七月时节,却只有映山红开着,艳丽得吓人,在道边三三两两地排开,恍若一簇簇的“凝夜紫”。

就在这么凄凉的路上,偶然间出现一个老人,他披着并不干净的斗篷,枯瘦,不闻声。

楚涣突然觉得,自己的毳衣绸裳与如此景象太不相符了。

“老人家,你可知齐甲是何人吗?”

未曾想,那老人却是反问了句:“你可是找他为国效力?”

“是了。”

“齐甲乃是滁州人,请将其殁时安其身,若临西涧头,也好听闻枝头乌鹊两三声。”

风更甚了,枯草连天,如从千里外传来的哭喊声,悲怆不已。

楚涣忽然听到海的声音,翻涌着朝他滚来。

“我答应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

那老人告诉了齐甲的屋处——正是在临淄西郊外一小村里,在横着的几座房屋里,楚涣便找到了这齐甲。

齐甲,字子奏,原是滁州人,因不肯参与起义而流落于此,平日与人交集不多,耕作为生——言及耕作,也就只有临淄这块儿的粮产与往常无异。

于是便有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低首作揖道。

“齐甲愿倾力效忠朝廷。”

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在等一个发现他的人。

楚涣来不及与他小叙,将其领至临淄城中,赠了他一套藏蓝锦外衣配深黛南丝裳,又送了齐甲一支银簪,这便换了身行头。

“齐子奏,你且速去向南阳,我给你这块谕令,意为我亲遣你。切记,面见圣上时须得知晓自己的身份,君君臣臣,领旨时须跪接,不得僭越。”

飞马度阴山,送归天子剑。

与此同时,天子李冕向江东立了一道制令,唤作《赈灾令》,令中提到:众富商每月须得外集并贻出自己本月利润之一成,由官府发放给百姓,以赈其灾。

此令一起,却迟迟未发下实行,缘于众富商与诸权臣的抗议。

大殿。

“怎么能拨富商的钱去安抚人心?这是什么理!”

“大虞国库紧张,本就应该让富商共聚,去做力所能及之事。”

“你这分明是狡辩!”

“分明是你们不顾民生,光想着稳固自己的相位了!”

吵不出什么道理,原因也很简单,这《赈灾令》本就是薅了富商的资产,自然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而朝堂上认识些富商的也不少,两方文官相争,最后还得让皇帝做主,只是做了主之后又得被声讨、劝谏、上书,李冕思索了会儿,还是先放弃做决定,草草结束。

李冕叫来左丞相,这左丞相唤作楚鸿梓,与尚书省楚涣乃是舅侄,也正是朝堂上骂得最凶的“斥商派”,不明白的以为他同商贾有仇,知道的才豁然开朗——原来这楚丞相就是让皇帝固位为主的人。再了解多些,实则是怕自己落了位,故而希望让皇帝位置稳点儿。

殿前刚飞过小雀,燕子傍流云,一派江南好风光。

“楚爱卿,也不知,为何你那么排斥商贾?”

“皇上,商人本就不该多留,有几方势力可固国,可势力多了,几方势力做大了,国家便乱了,不论藩镇还是王侯,而商贾最为可怕,臣日日说的‘吕不韦困始皇帝’便是此道理。”

“既是如此,朕已知之。”

“皇上圣明。”

于是,《赈灾令》在江东正式实行,传闻以林氏为首的浙北巨贾立马不干了,要求皇帝给予他们应有的权力,简而言之,是要户部甚至尚书台的几个位置了。

半月后,李冕封林氏富商五兄弟中三人为户部官吏,一人为礼部官吏,一人为中央尚书。又有十多个苏南人望封,便也受封为户部、礼部的官了。

而这些,就是远在北边的楚尚书未看到的了。


叁/赵璧玉兮

向西进发,东南风逐渐吹不到了,八月季节,也不见绿柳杨花。再历经半月久,云州若隐若现的,便也是快到了。

风起风落,云卷云舒。

恐怕是在朝中为官太久,以为太多地方像南阳城一般富裕,楚涣现在才知道——世间疾苦,不公不平,就像一路上的人家,不着轻裳,只有几块破布,估计是被几年前的匈奴南侵所破的。

他们都没有什么吃的,燕云一带几乎都是这样,传闻中便有一句“玉食锦衣,莫往燕云”,目睹这残观,确实如此。

楚涣这样想着,马匹突然停下,幸亏速度不快,不过还是吓到了正行过的那人,楚涣却见一个衣服褴褛的人顿住,随后带着污浊的眼睛看向他。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人间疾苦,那双眼里流出来一股死亡般的寂静。

那人不说话,不作声,静默着离开了。

楚涣突然不想再找什么报国志士了,他等待着最后一缕风声静止,等了很久,决定回去。

忽然的,朔风吹断马嘶声,林头鸟鸣声声惊。

他又踟蹰着,终于骑着马奔向那座林。

但见几个伙计打扮的小子正围着一个不年轻的人,却一把将他手中的柴薪抢走了,这一抢,林间便全是混乱不堪的声音。

枯槁的,撕裂的,恐惧的,最后只剩座小小的茅草屋,风声烈烈,竟将那座屋子吹动了几分。

楚涣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就是刚刚自己差点撞到的那个人,这一打量才更清晰,他的长发是披散的,没有丝毫能撑起的饰物,枯瘦的脊背不挺,很塌陷,像个花甲老人。

那个年老的人却将衣服一拂,大笑起来,又哭起来。

楚涣不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只觉得几近疯癫。

那人终于停下,随后缓缓吟出一老腔。

“烈火围秋,西风刺骨其难语。

孤魂一缕,行入黄沙旅。

钩月败栏,绛色残悲炬。将彻去。

血寒孤处,还恨江南雨。”

悲怆,凄凉,像从大漠那边行来的旅人,孤寂得很。楚涣曾在几首诗词上见过描绘大漠风光的句子,只是这会儿全然忘却,只记着那人刚才吟唱的一段。

“后生来此地,是为何?”

原来那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青叶扑簌,楚涣也驾到茅屋边上,下马做了个揖,道:“晚辈来此,是寻一人,名曰赵班。”

话音刚落,他却听见一声很低的如同叹息的音。

“啊……”

那人却又笑了起来。

“不瞒你说,我就是赵班赵子旭。”

楚涣真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激动地问:“老先生可愿……”

“不愿。”

“为何?明明先生是报国之人才。”

赵班轻叹了口气,叫他进门入座。

屋中半挂半绺的茅草,一个屋顶都不全,若不是建在林间,还不知能否防雨,屋中薄衾枯床都赤裸,楚涣看着,又更添几分同情。

“晚生,我虽知现在朝廷景况不好,吴越之地起义多,但不得不说的是,我已对朝廷无望,便无法同你去报效祖国了。”

“子旭先生……”

“唉,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赵班坐在那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枯床上,说了起来。

“大虞国在先帝时也发生过祸乱,那时你应该还没出生,匈奴虽因内乱已分为东西两部,但实力强大的东匈奴时常袭扰我大虞。先皇那年是最凶的,东匈奴直接扑到幽州,直逼云州。

我那时是个上将军,官近三品,领兵守了云州城半个月,眼见东匈奴已要退出燕云,哪知先帝竟受了朝中奸臣的蛊惑,说退兵求和。那时燕云都差点全盘托出,我那时气盛,上书劝谏,可惜了,幸好只送了个儒州,唉……”

他的眼神好像在说——都过去了。

“自那之后,我披发入山,再不入仕。那朝廷啊,使我不得开心颜。”

过了一阵,天气渐凉,风吹草动。

“晚辈,走了。”

此时,南阳城中终于出现一声巨动。

齐甲到了殿宇前便将楚涣的佩令拿出,被引进了殿。

李冕正因批阅奏折而烦恼,看见一封上书,言到“赈灾令就是动摇了国家根基,若没有巨贾行商,国家无法发展”,差点将印玺摔出去,一听闻楚尚书找的贤臣到了,忙去接迎。

只见翩翩公子驾马而来,藏蓝色的衣与深黛的裳随风飘扬,银簪绣风,此外美兮。

“臣,拜见皇上。”

“爱卿快起,楚尚书已言要找到贤臣,看来这便到了。”

和诸三年,圣上大革朝堂。严词拒绝商贾之子入仕,退回了赈灾令,重立法令,名曰《商贾法》。

法令中明确指出,商贾之子不得入仕;商贾不得以钱财索要治理权力;江南商贾须有一定出行经历,须到过西域各国并做过贸易;商贾不得私贩官盐、官糖、官油,茶商须提供茶叶产地与记录,等等。

统共四十九条,仅花了半个月便完成了起草和颁布。

今日的朝堂一片安静,天子的龙辇行至殿外,李冕从玉辇上下来,行到殿内,便面对着朝堂百官,道:“近来颁布的《商贾法》,众爱卿可有异议?”

有个声音便出来了。

“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

“为何不准许商贾之子入仕?私以为这并不会妨碍官场,若商人之子不能入仕,不就代表经商者几代都得经商了吗?”

“朕认为,此事还需让此令的构思者齐中书解释。”

当齐甲站于朝堂之上时,百官哗然。

便是如此青年人,能如此权衡利弊地写下条令,确实让人钦佩——当然,更多的是害怕,若此人发展起来,那党派之争就更厉害了。

在他们眼里,那青年端庄肃穆,后又缓缓回答:“商贾之子入仕,大部分还是会为商人夺利,若真发生商贾势力壮大而导致欲求权力之事,其子是最好的突破口,由商到朝,会触发更多问题。”

“朕希望,诸位不要辩驳朕同意的法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肆/秦大风兮

话说这《商贾法》一颁布,成效颇足,先是在江南兴起了一阵“进往车师”之狂潮,贾圈中不论有名还是无姓的都齐齐进往西域诸国,留下看院的一群小厮。斯时,便让曾去过西域的大商有了发展的之机。一时间,尤是南阳商圈大变,官府又把控了盐糖等生活必需的唯一售权,国库便如此实了起来。

是夜,中书省却长明着灯火,新来的齐甲齐中书就在此地起着另一立法令,全然未顾及皇上已推门步入,直到其中一法条起毕,他才看见被推开的门户与灌进夜风的窗棂。

齐甲一惊,忙言:“陛下,臣不曾迎,罪该万死。”

“不必,朕只是偶然见中书省明了灯,便来看看,可是有什么新起的法令?”李冕说罢,也不端着天子的架势,坐在案前,欲要静听。

“臣惶恐,”于是齐甲便由粗到细提了一遍新法,“臣认为,万不能打压商贾,此商贾法只是一时之计,刚好缓解国库问题,为保社稷,还须解决长久积压的农耕问题与农民起义几事。

故臣以为当将部分钱财用之于户部与工部,令其引入新的利民之器具,周期不必太苛刻,九月更一类,两月一推广即可,同时鼓励外官与民间制造新品以利万民,此法主要涉及制作,其余关于商法改制的事宜,还需一些时日商榷。”

李冕点了点头,却是对齐子奏此人愈发敬佩,又不免好奇问道:“爱卿,是如何想出这些善法的?”

闻之,齐甲坐直了身子,面上虽如波澜不惊,心中不禁五味杂陈:“臣父曾为先帝之吏,只因党派之争,贬千里。故罢其官,乡里作农。臣知晓的法度计策皆为家父传教。”

话至此处,竟无端地哽咽难言,在一片夜色中,只有风声傍这细细碎碎的人语。

翌日,却是一声报,原来是道:“有匈奴来袭!”

江南风声渐细,大虞极西,约莫是阳关,阳关之东乃是楚涣所至之处,城名叫作咸阳。

未曾想,刚到此地,时已是西风正烈,飒飒地刮动懒树与黄土,四周见不得几点颜色,灰黄黯淡得很。楚涣历经两月之久,其间是一个月断断续续的没吃食,只能向洛阳等地的巡抚要点粮食,这才能到咸阳——此时一人一马立在枯荒的正道上,却像与这片景色融为一体了。

若问为何付出如此代价西行,楚尚书却也说不出,只是见过赵子旭将军后,他蓦地生出一种忧虑,认为自己须得找到那位今后的贤臣秦业。

这种忧虑自然不是对天子,他无法形容。

空气中忽而略过几阵悠长无边的号角声,飞越城关,直渡易水,说不出的悲凉,若有行人,或许会被风沙尘土与飘渺之音怆得一呛。

可惜路上无行人。

楚涣越接近咸阳城,越发害怕起来,直到他听见马蹄声像汹涌的钱塘潮般踏过时才真的意识到,烽火兴。

且说楚尚书终于来到咸阳城关时,竟得到了接引,来者正是前不久从南疆调来的前南蛮校尉,唤作朱尚志。

“恭迎楚尚书,且让弟兄们陈些酒食。”

“朱校尉无需多礼,我此番前来,只想寻得一高人。”

“何人?若我知道,必将其带来。”

“此人名唤秦业,不知朱公可晓得?”

但见朱尚志眼中一晃,恍如还没听清,一会儿后反应过来似的,也不过问,直道,“我去找,马上来。”

只消得半刻,朱将军便领着一个士卒进了帐,但见此人身着铁甲却不显厚重,身个高挑,似得个轻裘骑兵是也。想来此人便是秦业。

果不其然,此人先自报曰:“小人秦业秦子安,拜见尚书大人。”

楚涣心中一悸,终于放松下来,近乎一年的光景让人疲惫不堪,直到此时,那些断壁残垣竟归尘土,一切都被掩埋。他如此想,如一片鸿雁的尾羽被石子压住,直直昏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夜里二更,军中亦有梆子打响,不过一会儿就被蜂拥而至的马蹄声淹没了,帐中仅剩他与朱将军二人。

却见焰吞黄沙,扰得昏黑的天色也偏亮起来,黛紫澄红,火光冲到百里外,原是战争将开。但听号角响至城墙内外,西匈奴预备打破城门,虞军一片井然,忽而,轻裘从两面飞奔去,虞步缓慢地踏行沙场,箭矢也掠过硝烟色的天空。

冲杀,冲杀,冲杀。

楚涣不愿昏去第二次,心中一处忽地被点燃,他道:“朱将军且去统兵,莫待在营帐中守我了。”

不消半刻,城墙上已多了一个统领全军的身影,只是旁边多个人,朱尚志依了楚尚书的言,将秦业带上城墙。

第一声号角吹响。轻裘冲出,匈奴见其包夹之势,一侧鸣镝骑要推出重围,哪知轻裘一把跳下,手中俨然拿着是朝廷“旧兵新用”的产物,唤作新钺,但见其上半轮月色半轮柄,柄轻月轻,柄实月硬,半钝半锐半长半短,刚好能破中人筋人脏,斩头挫肉,却不必大刺骨头,几乎是一招必杀之器。

匈奴吓了一跳,当年赵大将率兵一路打到浚稽山外关,用的便是钺甲,此时一出新钺骑兵,扰得朔人军心大乱。

第二声号角吹响。执钺骑兵便直接往人脖颈或心口砍去,沾血带光之中,他们却忽然齐齐退出,转而走马飘回。弓兵齐射,步兵前冲,径往敌人前方砍去。不多时,打得匈奴甲兵连连后退。

第三声号角吹响。步兵后撤不动,弓兵放箭援护,轻裘归阵,代长枪短钺皆收起,又是迎着猎猎西风傲然挺立的大虞西北军。

好一个烈火围秋,好一个马踏山河。

且说楚涣滞留了足有半月,战火燃到季秋时节,登楼台,城墙外,荒莽色彩,让人豪情迭起,不禁吟了几句:

西北帐中陈酒清,秋风摇落两三声。

丝路竟通精绝国,马蹄终破单于庭。

话休絮烦。次次捷报来,朝堂上下皆欢喜,和诸皇帝且遣使往西北,是召楚尚书回京的。

再言西北守军,业已攻破匈奴多少城,便去签了条约,由朱秦二人出面商谈,且定了条款一列,乃是:

三十年内不得侵犯大虞境地;二十年内每半年进贡金银、良驹等;不可阻断拦截大虞同西域的交流贸易;将儒州至山海关间所有城市如数归还。

于是待信使前来,楚涣与秦业二人领了旨回京,又是六个月时日,直至四月末才到南阳。整备一番,少顷,二人便反至殿内,李冕高居龙台,请了起。

东风承来,白日当天,又是柳绿花红一片,

楚涣又见了齐中书,二人寒暄了二盏茶时间,后才请别。他后求和诸帝升了秦业官职至北万军领,虎符握手中;同时升朱尚志为西域都护三年,回京后当任南万军领,统率南疆军队。

京中且是一片祥和,此中恰逢江南烟雨时,见个:

四月南阳花尽碎,骄阳点叶频频翠。万里春烟城阙内。东风启,明香暗语人皆醉。

打马青衫芳草地,新醅绿酒才文会。千障青岑天似涚。薄雾起,回观沛县浑江水。

烟雨幕罗中,却见云涛翻涌,朝中几处势力也悄然探头,起义祸还留,商家利何去,言及此,又或说,京城一切不过只是表象否?

将遇腥风血雨,谁人暗藏杀机。


肆/披山

和诸九年,大虞朝廷开始建民法,初称《虞简》,由齐甲与楚涣共主持编纂,配和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又叫江南、两广总督提议,一场浩荡整改就此开始了。

先言楚尚书回京后立马重修己任,五日一次的朝会上不似从前那般安静,而直言重点、简明扼要地道出问题与办法,提出“北耕用具”、“礼法宣传”等想法,纳入法中,又有齐甲中书省此处的支持,让法律完善到了前所未有之程度。

却说一日,楚涣接齐甲至自己府上,要事商谈,等其一进屋便闭了门,直言:“而今,你我二人被右丞相那派盯上了。”

右相王氏,乃是先帝选上的人才,如今却在朝里搞起了第一大党派,前几年低调寻常,在提及“北方同南方共同发展”时则极力反对,如似被一把剑触了心口。

“他们那有海岱总督与北方那些府县的大小官,约莫是这几年朝廷视察不严,加之检察院编管不行,便可以用那些赈灾小款养老了,如今怕贪多生事,如若北方耕作没有真正的成效,他们才真会被一网打尽。一群奸人。”

齐甲却是一惊,转而思考起来,问:“您有什么计策?”

“耕具必须推,南北也必须同兴,决不能减弱力度,即使被弹劾下去也值得。”

齐甲但见他葵色绸衣、青玉花簪、目光炯炯,不由一叹。

壁上一副字贴了起来,原来是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案墨已凝,草茎点了,一直到深夜才熄。

果不其然,齐中书被右党弹劾 留下一句“臣理为善,臣心为大,既有小人度臣之腹,罢也”,便交了辞呈。

李冕一惊,忽而一阵头疼,不知让齐中书气的,还是让王丞相恼的,并不传唤齐甲,反而叫了楚涣来。

“楚太无,朕想问你,齐中书是发生了何事?”李冕如此和颜问道。楚涣原先念着君臣之礼,现在却因这一问喉头哽住,作答:“臣不知,陛下也不须叫臣的字。齐中书愿做之事,让其去做便是了。”——意思是“您自己不知道才怪”。

“你不是他的太师恩人吗?”

“臣确实不知,陛下也无需多言了。”

不欢而散,这场对话结束于龙颜大怒。

未成想,李天子并未应允齐甲辞官,反而将他贬去滁州,令其作地方官去了——却又是一个阴差阳错,叫人还有点欣喜。

湘江东流,浪淘渐细,遥望回乡路。

此日事休,仅楚涣与几位老臣至湘江边送齐子奏,二人苦立江头,一旁临渚同哀,齐甲最终只道了句:“不值得送,几位翁臣请回吧,太无,你也回吧。”

小舟漂去,船刚欲行走却听闻歌声,齐甲回望,但见楚涣正吟,只闻:

秋水泓波一叶开,扁舟万里送人来。

滁州一去风沙少,还把江南玉柳栽。

一曲罢,泪沾襟。

四月初七,天未全暖,他心中却承了满腔流火。齐甲只小叹一声,撑舟去了。

五月初七,却有密使来报,专至楚尚书府内同他道:“齐相公在滁州一山上失足,薨了。缘由是途中负薪,柴欲倾倒,他想要去抓,结果跌到崖下,殁了。”说罢,只递了密信一封,又道:“此为齐中书所留,说让楚尚书留至十五再拆。”

且待至五月十五,未拆信件,楚涣便猜测到了一二,却不敢断言:齐子奏乃躬耕田亩人家,怎会背薪不慎而坠死呢?

他拆了信,但见上面书道:

幽幽西涧处,袅袅满禅音。

魂落归桑梓,玲珑一报心。

山野意趣,不解念国愁。楚涣忽见信中还有什么,原来是一把纨扇,上面画的是江楼远眺,秋水长天、落霞孤鹜,无字无声,只一幅平静辽远。

于是楚涣有联赞曰:

子奏孤思疮痍满目,中书一报剔透此心。


伍/断班

话说齐甲逝世后,楚太无到滁州城主持丧事,守丧一年。期满,他听闻民间有善诗文者,号沉渊居士,欲寻访此人撰文以记齐中书之德行,便听着传闻往云州寻去。

历半月,至云州,楚涣见河上一老翁撑船行来,开口询问:“老人家,您知沉渊居士身居何处吗?”那苍鬓老翁出言道:“不必找了。”楚涣疑惑,又听他说:“鄙人便是。好久不见,楚后生。”楚涣终于反应过来,大喜曰:“原来是赵老先生!”二人互扶将至赵班屋中,靠岸对坐。

楚涣讲了来龙去脉,赵班不禁叹道:“只可惜如此治国之才,真当慨叹!”于是先行了一首古风,但见纸上:

八方烈火退,四面江水寒。风霜破檐瓦,风雪没秋蝉。

采酒不思月,采菊但念君。本欲躬耕里,既往如浮云。

却看山摧倒,却见水飘零。如此悲殁去,望得有安宁。

悲戚至此,楚涣读罢,心中生起愁云笼昼之意,不禁泪落沾襟。便又是一个时辰,酉牌时分,已而夕阳在山,屋外林色空濛,水色即寒,禽鸟散乱,晚遂昏浓。赵沉渊便留楚涣吃了饭,二人方能闲谈。

“子旭先生可安好?”楚涣问后便得一答,赵班道:“子旭自安,近来著书,消时一年半载。”于是又问:“先生著书是何?”又答曰:“唤作《小山望月》,余此生不著万言叙,却只恐文辞不精。”楚涣忙上前,求道:“先生可有手稿或拓稿?晚生欲见其文思其意,望先生可与。”

赵子旭且给了他,又看似无奈道:“后生,望你可行救国之事,老翁也可放心。”

楚涣忽生凉意,不愿多想,忙告了辞。

离了云州,又是重归朝堂日,楚涣整装,预着费五月,正巧到来年夏时能到南阳。

话休絮烦。楚涣正跋山涉水往南阳,朝堂上却出现了不合之声。楚左相上堂弹劾王右相一派的海岱总督,而王右相又竭力劝李天子贬了楚尚书,两党相争,楚涣自然因与左派之血缘而被卷入此争,而斯人正在赶路,对这样乱糟的局势还不闻。

大朝会结束,李冕散了“闲客”,只孤身行往御花园,却见个腊梅消香景致,却一叹:就连寒梅也不挡霜雪。自然也不曾有挡得住党争的官,不曾有挡得住苦痛的人,不曾有挡得住他物袭扰的东西,一切事情发生得过快,让人始料不及。

他想起登基大典上万人顿首的样子,他想起秋猎时的锦帽貂裘,他想起北巡时的江水滔滔。

天子也会哀叹,哀叹自己。

不过李冕高居龙台九年矣,观思齐中书之法理,已然抛却从前的优柔寡断,为保楚尚书德之材,他已有想法。

斯晚,人深省,灯火烛光亮半夜。

翌日,《和诸九年令》于朝会上公示,直接做出与匈奴通商、贯通西域各国之商路、掘海上商路等财政措施;同时以保其国祚、弘其国威之由而遣各使节往各西域国、东匈奴国传授大虞之文化;又将北耕之风发扬,鼓励耕麦,并派遣民商往北方买粮,成此气候。

待楚涣回京,但见几个小吏穿着粗布衣从宫中出来,又匆匆离去。他欲要去询问何事,却已不在那处了。楚涣赶将至殿,却见李冕高居龙台上,面色阴冷。

龙颜大怒,不好打扰。

李冕却仿佛察觉,道:“楚爱卿,快快请进。”楚涣只得入殿。过了半晌,李冕才道:“楚太无,你说,朕何时愧对过这些官吏,为什么偏要处处反对朕?”

“陛下圣明,自然无人敢驳,权当他们的错罢。”

“朕要你说实话。”

“陛下。”

楚涣且正了身,直接取上一沓纸张,道:“臣在云州时,恰巧遇见故友,求之一万余言,名曰《小山望月》,细看几月,甚是有趣,希望给陛下过目。”

“太无,朕是在问你……”

“望陛下过目。”

“善。太无,朕再问你一个问题。朕该如何治国?”

楚涣终于同李天子一字一句地言道:“陛下法令,有利有弊,弊处尤以弘扬国威而送礼,臣认为不必如此,大虞境内矛盾迭起,却还将钱财用之于出行,本就生事。而民商往北一事也有待商榷,若有旱灾之事,民商会想赚国难财,臣认为不可。不如直接派遣官商,配随御察使,以保粮价妥当。”

“好。”

出了殿,楚涣望向北方,江南的柳叶夏华好似让人忘乎所以,他却忧心着大虞国命,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街边有笛声箫声,一簇一缕地开在空气里,儿童放学归来,趁着东南暖风,正放纸鸢,天中几处斑驳色彩,芳香也跟着笛箫飘来,好得一声:玉柳垂枝,笙乐亦绵长。

楚涣又想起那沓书稿,不免叹息。

却说也不知楚太无是否听闻件事,自他离了云州,不过三日,到沉渊茅堂求教的一文人发现沉渊居士已然没了。就在此地,在一片安静得不见动静的湖水里,就见赵班的一叶小舟与染芜渐凉的外衣漂在水上,这文人痛泣,后转念一想,认为赵沉渊是仙风道骨,死法应当是“仙”的,故而道:赵班在乘舟时望天上明月,飘然欲归月宫,恍若乘风归去,实则跌入水中,终是还了发往天宫的愿。

且不说故事真假,却不同一丝赵子旭的性情,活像个疯子,却不似赵班的痴。或许后人皆喜欢编故事,来描摹他们心中的神仙罢了。

至于赵子旭的真正死因,却还得细品过那篇《小山望月》再猜测三四分才能得知了,而此手稿流落何处,却也不知音讯了。


陆/万河山

话说秦业自做了万军领一位,却不像从前一般日夜战杀,转而研究起各式兵法,从《素书》到《孙武兵法》,他看罢,有些了悟便记下,几月以来一直如此。江东地方的农民起义消得差不多时,他决定去北疆驻守,却在隔天被李冕叫住。

“秦爱卿,朕素来欣赏贤能,”李冕没有直接点话,只是让他同自己坐下,细抿了口桌上的热茶,又道,“若是贤者要离开京城,朕也觉得是苦了你啊。”哪知秦业不领情,出口便道:“臣不觉得,臣乃大虞之将,若不保卫大虞国土,还算什么将领?”李冕这才明说:“朕只是忧心,若有人欲要夺权……总得有支军队可护朕周全……”

“陛下不明!什么叫‘欲要夺权’?若陛下治国得当,就算有贪图国祚之人欲要夺权,也不敢背负天下不一之风险。”秦业统兵召集果决是确实,平时心直口快也是确实,谁知这刚好惹得李冕不满,微愠道:“朕治国哪里不当?你们一个个,皆非好臣子,都欲要大虞早亡是吗?”

“臣不敢。”李冕说完便后悔自己的脾气,只道:“朕言重了,爱卿且找楚尚书来。”秦业只道:“好。”

一刻后,御书房内,二人对坐攀谈,透过窗,正看见,案上摆的是铜制龙纹熏气小香炉,中间是个青翠水晶棋子梧桐木棋盒,细看还能见到旁边的梨花木十二生肖雕刻,却是少了几个,尤其少了龙首,整列小塑顿时没了威气。

且不说这列小塑,二人正对坐案前,一个是身着梧绿色仙鹤纹衣裳,一个是深青色宽袖毳裘配朱砂色龙纹下裳,二人手都已置案上,各执一枚玲珑剔透的水晶棋子。

“太无,你是如何分析当今天下的?”李冕一问,换来一答:“臣觉得,当今天下尽安稳,农民起义已绝,民殷国富、良法善贤,只恨一事。”“什么事?”原来是:“只恨陛下未真正理解皇帝之德。”

李冕也不置气了,静听他讲,但闻得楚尚书说道:“陛下现在愿望之事是什么?”

“百姓和乐。”

“那最害怕之事呢?”

“朕……”李冕到底沉默良久,半晌后才恍惚听见楚涣道:“臣早与您看过《小山望月》一篇,其中的会稽郡主也是因自己的职位而失去所有家当的。陛下,岂不闻昔庄子之天子三剑者乎?穷则独善其身,可君坐黄金台,怎可偏将小心用到保住皇位上?”

一通谏言下来,将朝中官臣敢说的不敢说的都讲了,没等李冕真的生气,楚涣便落下最后一子,温声道:“陛下,棋盘可以收了。”

李冕只得将他送走,一人俯身,看着这盘棋,一声长叹。

他是真的明白了。

和诸十年,王右相被赐死,其贪污一案株连总督一,知府七,知州一十,知县一十,小官小吏不计其数也。

和诸十一年,和诸帝亲持殿试,于京城贡院,总计考生二百人,录中一百六十三人,文举九十人,武举七十三人。

和诸十三年,李冕得下一子,名唤李瑜。同年,秦业大破东匈奴,直破朔方向北出,后东匈奴亦降于虞。

和诸十五年,李冕得第二子,名唤李秉;同年,秦业战死沙场,半国皆丧,天子身披缟素,以哀其薨。

和诸二十一年,圣上崩殂。大虞立信生祚之年已然落幕。李冕交二子于楚涣之手,罢免朝堂官吏一千一百余人。

楚涣闻其遗诏时,不知何种心绪,不惊不喜,不悲不惧,万事皆明——从宫中御书房内棋盘上的那局棋便有了答案。李冕绝会励精图治,极盛之后必将驾崩。为续大虞李家血脉,要么将儿子托与权臣,要么托与皇后。

他同时意识到,外戚与权臣间矛盾又将起,争闹不息。

于是楚涣长叹道:

禅。冬雪秋音瑟鼓寒。

江山改,云涌拍阑干。

第二日,楚涣起身时,忽闻窗外古调借风声而起,唱的是:

高阁宫阙,华服衣裳。

肃兮肃兮,臣陈两旁。

穆兮穆兮,升斯朝堂。

叶上初阳干宿雨,雨落轩窗,窗棂微尘,沉香微沁,寝眠三日似的,屋内陈的小木棋也摆了几宿,朽木几段,端在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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