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旗王朝尚裁,建国一百一十二年,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改年号为衣且。
衣且三年,皇帝夜梦而醒。后广招天下裁缝,原因,不详。
衣且五年,皇帝降下圣旨,全国各项赋税增加一倍,民间不得私藏任何一针一线,不得使用麻布以外的任何布料,所有裁缝登记在册。
衣且六年,皇宫内首席裁缝洛旭暴毙,死因不详。洛府满门抄斩,独女洛安不知所踪。
皇帝喜新衣,不断从各地招裁缝进帝都,只为求一件自己喜欢的衣。各地纷纷贴皇榜,制成者,赏黄金万两,良田万顷。一时间进宫裁缝络绎不绝,却未见有人出来。
衣且十年,坊间传闻:宫内有妖孽作祟,大旗气数已尽。
2.
云山上清风徐徐,桃花满山。这一年,我在这里修行,没有烦恼,别无所求。
“胡玉兮,君言此山有意乎?”
师傅常说,世事无常,不如躲进这深山之中,求得一方清净。
“我得汝之岁,尔为小狐。今已入化形矣。”师傅一手抚摸着手边的歪脖子的桃花树,背对着我看向山下层云叠雾,似乎要看透些什么。
“妖者,反常也。大道之下,断不可生。”
师傅好似在和我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谁知道呢?老人总是这样。
“师傅,你在说些啥?能说大白话不?”当我问出这话时,师傅给了我一耳光。
“小兔崽子!不知好歹!我告诉你!你要死了!”
虽然我想再回师傅一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狐狸,不是兔子。但是我却答道.:”师傅,你又想骗我,我在书上都看过来,入了化形境的妖最少能活三百年,我今年才十六岁,死不了。“
“那是以前,五年前上头有指示下来。”
“啥指示?”
“没有许可证的妖不能修行。”
3.
那天,师傅告诉我在大旗建国后,没有拿到许可证的动物都不可以修行。每当动物想要成精的时候,天庭就会变着法的来收拾你。几百年前有个猴子要成精,天庭降了天雷,阴火,赑风收拾他。我问他最后这猴子怎么样了,他说闹腾了几百年,最后成佛了。当我笑起来的时候,师傅告诉我:“你和他比不了,他妈是女娲,他师傅是金蝉子和须菩提。”
果然,这年头什么都要讲究关系,当你关系硬到一定地步的时候,连三灾都可以作弊。
“为师没本事,弄不来许可证,老天要收你,我也没办法。”师傅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放小了许多,同时拿手指了指头上的天,瞪大的眼珠让我不再以为他在开玩笑。
顺着师傅的手,我看了看天。天真的蓝,蓝到我不相信它有一天会收拾我。
那一天,我离开了云山。我也曾想过放弃修行,只要不化形,就没我什么事。可是师傅却告诉我,今年上头政策要更严了,只要是修炼过的妖都是大力打击的对象。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故留一。想活下去,下山去找那一线生机。”
4.
师傅说,想要躲过这场灾难,只有下山。可是却没告诉我该去哪,该做什么。只是在下山以前,师傅给了我根针。
“这根针叫谎言,能掩盖你的本体。俗世间,只要你不想,没人知道你是妖。”
每次当我从怀里掏出这根针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师傅把这根针交给我时候肉疼的样子,应该是真宝贝。可惜它只能骗骗凡人。
我总觉得师傅是怕我留在云山上给他带来拖累,夕阳将我的背影拉长,当我下山回头去望的时候,师傅搂着王寡妇的腰看着星宿。
晚风微抚,山路两旁的桃花微微抖动,落下一阵粉红。过去十年的记忆伴随着我每一步的迈出浮现在我眼前。
漫漫长夜,唯有一轮明月伴我前行。月光很亮,我却只觉得眼前朦胧,看不清脚下的路。
从此,只剩前行,再无退路。
5.
那一年,我才知道,原来江湖一直就在身边。下了山,就是江湖。
当我下山以后,我才想起,师傅没有给我一文钱,俗世间不同于山里,当我饿得两眼冒金星,趴在大道旁啃树皮的时候,城里的巡兵把我抓起来了。
“为什么抓我啊?!”
“衣衫不整,肆意破坏公有财产!”
厚重的镣铐带走了我的自由,却让我不再忍受饥饿。
我在棉花地里不断的采着只有宫里能用的棉花,身上套着一件麻布衣,麻木的重复每天的动作,枯燥,乏味,又不得不接着干下去。每天都有人因为太累而倒下,被拉倒乱葬岗埋了。
单调的重复的生活有些时候会让我模糊了自己是妖的身份。
这里有个老头,时常会在夜里,每当有流星一闪而逝的时候,他就会虔诚的祷告:“下辈子做什么都不要再让我投生为人了,好累。”
我时常会感到奇怪,妖怪要化形为人,人为什么不想成人。
当我在棉花地里采棉花的第二十一天,看守的官兵带来一个男人,是个裁缝。
“是你。”
“我们认识?”
“在梦里见过。”
我们之间似乎认识,可在梦里见过到底是什么意思。每次我问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梦时,他就笑笑,然后说一句:“人生如梦。”
6.
认识的第三天晚上,他把我叫醒。
“要离开这吗?”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觉得他有些奇怪。
“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我需要你帮我。”
我不为所动,一个才认识三天的人叫我离开这里,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你不想躲天灾了吗?”
这是我藏在最心底的秘密,被他用最平淡的口气说出来。我脸上的惶恐在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却在下一刻看到他狡诈的一笑。
7.
他叫梦云,一个特别喜欢睡觉的家伙,当初被抓就是因为在官道上大睡,挡了县令的路。
我从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不靠谱,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家伙,如果我知道,一定不会和他走。只是,我们都不会知道,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家伙,多年以后会和我把酒言欢,只恨没有早认识几年。
每次当我们走到分叉路口的时候,他都会说一定没走错。
于是,我不仅一次的爬过高山,倘过大河,走过荆棘地,被饿得两眼冒金星,啃草皮,啃树根。一路上所有的艰辛比我十多年受过的苦都多,他却可以随时倒头就睡,每一次睡梦中都会流露出满足的笑意。
“男人嘛,多走些弯路怕啥?咱们多走走,以后还可以出一本《荒野求生指南》。”当我跟着他又一次走错了路,啃着树皮吃的时候,他依旧像平常一样废话多。
“你怎么知道我要躲天灾的。”我问出了我的疑问。
他像往常一样,不理我的这个问题,倒头就睡。我用力的将手上吃不下的树皮朝他砸去,他不经意的翻了个身,树皮落了空。
“脾气真大,那晚上你说梦话,我听到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扭动了一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鼾声响起。分不清到底是清醒时的话语,还是睡梦中的呓语。
好不容易从荒野中出来,来到他师傅的店铺之中,却发现早已关门多年,只留下一封书信给他,信上写道他师傅被官兵带入皇宫,让他带着一把叫梦的剪刀离开这个国家,永远不再回来。
梦云在看过信后,呆呆的拿着信很久,一言不发。最后才随意的将信丢在一旁,倒头大字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说道:“大丈夫当迎难而上,怎可苟且偷生。”
门口一阵嘈杂,隔着门缝我看到一列列士兵快速的从街道上跑过,巡视着三街六巷。
呼啸的北风刮起,刮落店铺后院大树上最后一片叶。挥洒的月光落在梦云身上,隐约间我看到两行泪珠从他面颊滑下,被月光映射得有些晶莹。
冬天到了。
8.
那晚过后,一向话痨的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一路前行,一路无言。就好像我们彼此只是各自身上的一件器物,相互陪伴,却不再需要沟通。
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他也不曾说我们要往哪里去,就这样跟着我们的感觉不断前行。风餐露宿,随遇而安对于我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每晚,裹紧羊皮倚在大树后入睡,醒来时候,抖落浑身的白雪,继续被呼啸寒风鞭笞着前行。
当风雪变得更大的时候,我们正走在无忧山的山道上。风一吹,紧裹着的羊皮仍能感受到一丝刺骨。如此大的风雪,本不该出行,却不曾想还有个老妪比我们更傻,浑身着一块麻布,就敢站在风雪之中,她的麻衣下塞满了保暖用的枯草。然而,在刺骨的寒风中却没多大用。老妪不断的裹紧身体,身子却不住的瑟瑟发抖,牙齿也在打颤。梦云赶忙将自己身上的羊皮裹在她身上,她却止不住的打颤。我连忙将身上的羊皮也裹在老妪身上。却发现,在大势已定的情况下,任何微弱的努力都是白费。
寒风愈吹愈烈,丝毫没有要变小的趋势,老妪的气息愈来愈弱。
冷冽的寒风并没有因为老妪的离开而变得有些弱,相反,落雪飘得更大了。我们将老妪埋在冬雪之中,堆起一个坟头。
我起身要走,梦云却仍坐在老妪的坟前。
“走了,我们还路要走。”我拉了拉梦云,却没拉动他。
好一会儿,梦云才开口:“没有宫廷的禁令,她其实不用死。”
9.
大雪纷飞,我们前行的脚步不得不停下,龟缩在一处山洞中。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昏暗得看不清所有,我却瞪大了眼睛想在黑暗中找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老妪的死去,让我感到心上压着厚重的一块石头,久久不能退去。我突然想起在棉花地里认识的那个老汉,他说的累,现在我有些明白了。
彻夜无眠,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洞口传进来的呼啸声更是让我难眠。这一夜,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睡着的。当我睡醒的时候,梦云却不知去了哪,整个洞内就剩我一人。喊了一声,空荡荡的洞内只有回声逐渐减弱。也许,早该分道扬镳了。只是我们都太过沉默,各自都不知应该如何说再见,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离别时的尴尬。
昨夜的风雪早已停下,当我踏出洞口时,下一步该踏向哪个方向,我却一下没了主意。
罢了,管它东南西北,迈出去就有方向。找不到方向的我,走了不少弯路。爬过高山,趟过大河。在偶然间,听闻一个青云山上下来的道士说道,妖要躲天灾,可借一杆公正尺,一把赏罚剪,一根仁爱针,将一匹万民布制成一件天下袍,借众生之力,来躲避天灾。而这四样到底在哪,没有人知道。
我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河的这边大雪纷飞,河的对岸繁花似锦。入林深处,老远我便听到许多人声。入目望去,亭台楼阁,矗立在云层之中,不时有白鹤翱翔,轻笛悠扬。孩童们四下嬉戏,也有少年双手在树下,在花丛中不知在拉扯些什么。
“小兄弟,你从哪里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老翁驻着拐杖漫步朝我走来。
“老先生,我迷路至此,非是有意惊扰诸位。”我拱拱手,朝老翁表示了我的歉意。
“既能到此,便是有缘人。你且随我来。”老翁转身便走,我抬腿跟上,双眼不由得四下观望。这才看清那正在树下的少年正从树上不断的扯出丝线,缠绕在一起。在花丛中的少年,手中不断采取,便从花中,叶中取出各种颜色。
我不禁诧异的问道:“老先生,这是哪?”
“天梭阁。”老翁平淡的说出这三字,却在我心中荡起千层波澜。在云山时,我不喜之乎者也,却最喜异闻,志怪。在《异闻录·灵地》中便提及了天梭阁:天梭阁,世间纺织之源,掌天下裁缝之事。阁外有两界河,两岸季节各异。阁内虚无缥缈,能人异士具居其中。非有缘人不得入其中。
跟着老翁,来到一位头发,胡子都雪白,身着一袭白衣老者面前。
“拜见阁主。”老翁朝白衣老者作了个揖,便退下了。
阁主上下对我打量,片刻后说道:“昨夜,天梭楼上江山社稷图突然停下片刻,我不知为何,现在想来,必是为你所停。”
阁主一番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心中有太多疑问,伴随着胆怯,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你可愿意在天梭阁内学制衣?”阁主的声音和蔼,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迫感,莫名的点了点头。
“既如是,限期四年,时间未至,不允离开。”
10.
衣者,人所倚以蔽体者也。世间裁缝为万民裁衣。天梭阁以万物为布匹,时势为剪,裁出一个时代。
我留在了天梭阁,每日学习裁缝所必须的技巧。
“一个好的裁缝,应该从织布,染色,裁剪,缝纫一手抓。世间万物有灵,制衣是在与布匹沟通。每一道工序经过不同的人手,都会赋予不一样的含义。只有自己才是最清楚,每一道工序中最需要的是什么。”
阁内的长老每每都会说令我受益匪浅的理论。
“世间本身就存在布匹,你要做的就是将丝线抽出,以天地造化制衣。”
当长老说完这话的时候,弯腰从一旁的河水中轻轻一抽,便抽出一根天蓝色的丝线,不断缠绕在自己手上。接着又伸手从云中一扯,一根轻盈洁白的丝线同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长老的一番动作,让我不禁错愕,下意识的开口:“长老,怎么做到的。”
“用心去感受世间万物。”
若将世间所有裁衣水平划为十斗,分散至世间的不过两斗,其余八斗全在天梭阁内。
在天梭阁内没有太多约束,一切都可随心而为。只是有一处,严禁阁内弟子进入。
“师兄,天梭楼的顶楼为什么不能上去?”
“你问顶楼啊,听长老们说过上有着一台纺车,纺的是江山社稷图。每一根丝线代表着一个人的一生,而众人的一生,又构成了王朝的迭代。自然不能随便让人进入。”
“有人在上面控制吗?”
“没有,据说是天地伊始就存在的机器。”
“那它就没出现过错针,乱线吗?”
“当然有啊,每当它出现错针,乱线的时候,世道就会发生动荡,战乱。但是这一切,都会在随后中,缓慢的修正过来。那时候的错针,乱线也会成为图上独具特色的点缀。”
师兄一袭随意的话语,我将它放在心底,默默的盘算着我的想法。
11.
这是我在天梭阁内的第二个年头。这一天是宗门庆典,宗主,长老,师兄们全部汇聚在大殿之上欢庆,只有我怀揣着不安偷偷的摸上了天梭楼顶楼。
天梭楼一共三十三层,我每迈上一个台阶,就会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一分。当还剩着最后一层楼的时候,依稀还能听到大殿之内,众人的欢声笑语。只是,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此刻,我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断在我的胸膛中飞速跳动。我清楚私闯禁地的结果。只是,我忘不了老妪离去的那副景象·。如果,我把大旗王朝那根错针乱线拨正。这世间便不会再有悲剧发生。
我抬腿向上,走到阁楼门前,手抚在门上,却下不了推开的决心。这是一种不应该做的事情,可是当明知不可为的理智,遇上非做不可的使命时,莫名的会产生一种快感,这种快感便会指示你如何去做。
“咯吱......”
天梭阁最禁忌的顶楼房在我眼前暴露,入目是一间极为单调的房间,除了正中间摆放着一台正不断自己运作的纺车外,再无它物。
此刻,我的心却好像突然变得沉静了下来,此前所有的不安一扫而尽。
纺车上不断编织着一块布匹,色彩有些暗淡。我双眼在布匹上不断上下巡视,只为找到大旗王朝那一根错线。可谁曾想,这块正不断纺织的布匹上,错针乱线满满都是。
我拼命的想要找到那根错线,却始终找不到,却在不经意间找到了梦云那根线。
12.
那年,大雪纷飞,先皇在世,没有禁令。半大的梦云被卖到码头做苦力,身着一件薄衣,刺骨的寒风不断刮在他瘦弱的脊梁上,耳畔充斥着船老大的叫嚣声,不时的就有一鞭子抽得他一阵踉跄。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半大的孩子又怎么受得了。很快,梦云就病倒了,船老大自然不会掏钱给他治病。于是,便将梦云丢在街道之上,任其自生自灭。当梦云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热炕上,身上盖着厚棉被。一位憨厚的汉子端着药刚好推门进来。
梦云病好了以后便在裁缝店中安了家,每日守在汉子身边学习手艺,这一过便是好几年。
当他长大时,汉子也老了。
“梦云啊,咱们做裁缝,是一门手艺。衣服的好坏,可以影响一个人一天的心情,所以做裁缝的宗旨就该是为客人带来幸福。去吧,到处看看,去学会怎么给别人带来快乐。”那天,汉子让梦云离开这里,四处看看这国家的各处。
梦云四处流浪,再后来,我看到我们一同上路的场景。
我飞速的浏览着梦云的生平,想要看看,他离开我后,到底去了哪里。
彼时,梦云正衣着官服,坐下一匹高头大马,身着一袭官服,随着人群进城门。城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帝都。
“胡玉,看够了吗。”平淡的语气在我耳畔响起,我回过神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宗主已背负双手,站在我身旁,耸塌着的眼皮下是一对看清俗世万物的双眼。
“阁主,我,我只是不想有那么多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江山社稷图出现错针,乱线我早已知道。只是,这些都不应该是外力去干预的。”宗主语气中没有丝毫怒气,平淡至极。
“宗主,我......”
“毋需多言,宗门规矩,私上禁地,逐出师门。”
我错愕的看向宗主,宗主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宗主手上白光绽放,缓缓将扣向我的脑门。霎时间,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白光过后,禁地中只剩阁主一人对着纺车上的江山社稷图发了片刻呆,接着缓缓道:“你与本阁有四年之缘,奈何你违背门规,提早出阁。你要追求公正,那就将公正尺借你,去丈量世间不平事。权当补你一年之缘。”
天梭阁上,北风呼啸。大殿之内,席散人退。
13.
我醒来时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睁开眼,洞口外光线从缝隙透过,让我觉得有些刺眼。手中似乎握着一杠东西,不知何物。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是一杆尺,一半是黑,其上写有恶字,一半是白,其上写有善字。尺杆正中处上书公正二字,方正刚劲。
环视四周,才发现是当初与梦云因风雪太大而躲进的山洞之中,旁边的石壁上写着一段话:胡玉兄,汝嗜睡。吾守尔三日不醒,故先行。古人云:天下无不散宴席。江湖久远,有缘再会。衣且十一年腊月二十八。
洞口外,寒冷的冬月早已离去,阳光明媚,舒适的阳光挥洒而下。满山青草红花,一副生机盎然。
我在山下向一个老翁问道:“老人家,敢问现在是衣且几年几月?”
老汉似乎像看怪人一样看我:“衣且十二年三月十二。”
我睡了三月,却在天梭阁待了三年,早已涽肴了所有虚幻与现实。恍然间有些迷糊,恍然间又有些想通,片刻间我又想起刚认识梦云那天,他对我说的:“人生如梦。”
14.
没有行李,只身一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累了就一屁股坐下休息。没有任何规律的前行,一切随性而为。人生如梦,心存远虑,却仍要过好当下,若是无法控制,那便一切随缘。我兜兜转转的在整个国家转了一圈,偶然间在乡下小镇中找到了仁爱针,却也惹来一身麻烦。
扶巍镇,一个小得在这个国家的版图中找连名字都找不到的镇子,镇外是荒漠戈壁,镇内人烟稀薄。风一吹,带起的风沙直扑面颊,满满的荒凉充斥其中,连老天都忘记给这座镇子点缀些生机。
我坐在客栈中就着咸菜吃馒头,一阵马蹄声喧嚣而来。趴在柜台不断打鼾的掌柜被这动静吵醒,伸了个懒腰,充满着乏意的冲我说道:“客官你别出声,镇外的响马又来借粮了。”话罢,便要去将客栈门窗关上,动作缓慢,毫无畏惧。
“店家,你不怕他们来打劫你吗?”
“怕啥,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们。这小店这半个月就来了你这么一个客人,要打劫也是打劫你。”
店家坦诚的话语让我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手上的馒头也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心中暗暗在担心他和外面的响马是不是一伙的。
当掌柜的把最后一道窗子关上时,拍了拍手,扭过头又对我说笑道:“所以我把门窗都关了,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我这店铺里有客人了。”
似乎是看到我的异样,店家问道:“客官,你怎么不吃了?”
“没,正要吃呢。”话罢,连忙又吃了两口,生怕被掌柜的发现什么。
“你还是别吃了吧!”就在刚刚才关上的店门,转眼便被一脚踢开,门外站着十数人,为首的是一名戴着弯月面具的人,大跨步走进店门。
我心中暗暗腹诽这店家真是乌鸦嘴,回头一瞪店家,却发现店家早趴在地上,双手抱头,瑟瑟发抖,口中一直嚷着别杀我,刚刚那种毫不畏惧的气概不知去了哪里。
回过头,深吸一口气,我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又道一句:“真香。”大丈夫当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又岂能被几个宵小吓到?
“你不怕吗?”低沉的声音从面具下响起。
“人生三大乐事,尽在此刻,何惧之有?”师傅曾说,遇事不能慌,要沉着冷静,酝酿气场,当你的气场比别人强势时,你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话简单点来说就是要会吓人。
“嗯?你且说说。”
“久旱逢甘霖。我饥肠辘辘能在这里吃上馒头,自然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有点道理,第二件呢?”
“有朋自远方来,岂不快哉?漂泊在此,有人驾马来迎,非友哉?”
“最后一件呢?”
“这件就好说了,有啥事比吃饭不用给钱更爽的事?”
“伶牙俐齿,不是好人。”面具下的响马头子,沉默片刻,给了我一个总结。
我在心底也在腹诽他:作为响马,你是好人?再说,老子也不是人。
空气中一阵沉寂,整个客栈只剩还在嚼着馒头的我,还有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的掌柜,以及对面这一队响马,大家似乎都有默契一般,没有一丝声响。
“你似乎是冲我来的。”当我吃下最后一个馒头时,满意的打了一个咸菜味的饱嗝,让面前的响马头子一下皱起了眉头。
响马头子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就这样看了我吃饱后才开口道:“我来要仁爱针。”
这话一说,让我有些意外,杀人越货的响马不要金钱宝器,却只要裁缝才要的针。
“你要干嘛?”
“与你无关。”
“你问我借东西,却和我说与我无关,有这个理吗?”
“是要。”这话犹如在秋风中一下坠入冰川,没有一丝情感,只剩肃杀。
长刀出鞘,刀光剑影,整个客栈里只剩下兵器的碰撞声,与掌柜的哀嚎。
15.
“现在我告诉你,仁爱针,你想都别想。”话罢,用手指大力的一戳,将被我坐在身下的响马头子脑袋摁下吃土。
响马头子使劲扭动身躯,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将我甩下,便道:“技不如人,要杀便杀。”
这响马头子的两句话把我逗乐了,我用力一巴掌拍在响马头子的屁股上,道:“这点本事,就学别人当响马,你爹娘知道吗?”
这一巴掌似乎打得他顿悟,不断的叫嚣着要杀了我。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谁杀了他,我给他白银一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的喽啰们,似乎有些不安分。我无奈的瞪了他们一眼,道:“不想死的就滚。”话音刚落,一群七八尺的大汉,纷纷驾马逃去,来时多嚣张,离去时就有多狼狈。只剩下他们的头子还被我压在身下,不断的反抗着。
“你手下真怂。”
他不理我,双手不断使劲想要撑起身子。
“你累不累?”
此刻他的脸,面具连带着半张露出来的脸早已沾满黄土。
“想放弃了?”
此刻的他正不断的大喘气,早已没了一开始的倔强。
“你真没用。”我原以为他应该可以再多反抗片刻,却不曾想他一下就没力气了。
我似乎听见一阵哽咽,轻微而细小,不仔细听便会全被掌柜的哀嚎声掩盖下。
“掌柜的,别嚎了,一会儿我赔你便是。”这话一说出去,掌柜的的哀嚎一下停止,换上满面的笑脸,嘴上说着怎么好意思,手上的算盘却打得叮当响。我懒得与掌柜的多说什么,却发现这哭泣声正是从我身下的响马头子发出。他将面颊埋在地面,拼了命的压低抽泣声,只是,身子不自觉的抽动暴露了他。
我打心里鄙视他,这真是个前无古人的响马,哪有这么当强盗的?打不过就哭?管他呢,我将公正尺取出,是非黑白自有它代我去判断。将公正尺在他心口背部量起,片刻后,尺上白色亮起,指向一个数字,三尺三善。这样的结果让我有些意外,一个响马在公正尺的裁决下,竟然与恶无关 。这样的意外,让我对面具下到底是怎样一个面孔充满好奇。
似乎沉寂在自己的哽咽中,他竟然对我解开他面具上的绳子毫无所知。
我起身离开,道了句:“你走吧。”
我一起身,他随即起身,电光石火之间,就已经抓起手边的长刀,要朝我的脖子砍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脖子,手上使力,随着铛的一身,长刀已然掉落,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的面庞暴露在我的面前。
“是个女的?”柜台里的掌柜惊讶的说了一声,打着算盘的手也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两道平直眉,一双秋水眼,英气十足。只是满是泥灰的半边面颊,加上有些凌乱的发髻,有些红肿的双眼,显得有些狼狈。
“放开我!”带着三分怒意,五分哭腔,两分哀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鬼使神差的让我放开了手。
她夺门而出,挥起长鞭,驾着座下马儿朝着大漠中的落日奔去。
“叮当。”一块白色玉佩落下,碎成两半。
16.
大漠中,有许多禁忌,最大的禁忌就是在夜间出行,你永远不知道到底是明天先到还是沙尘暴先到。而且,大漠中夜里极寒,这样的环境下,一到夜里就应该在客栈中好好修养。只是,我恨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去找她。裹紧了身上的羊皮,我掏出怀里的碎成两半的玉,借着月光看了看上面的两个字——洛安。
座下的马儿突然嘶鸣起来,我抬眼看向不远处,一颗枯死的胡杨树耸立在前方,宛如巨人般矗立在荒漠中,她的马就绑在树下。
当我来到胡杨树下时,她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坐在树干上,看着比别处更大,更亮的皎月。
“你的东西掉了。”
当她将目光注视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用力一扔,将手中的碎玉扔向了她。
驳马而回,我可不想像她一样被风吹成傻瓜。
不知为何,才走两步,我便又回到了树下,爬上树坐在她旁边。
“你不冷吗?”
她瞟了瞟我,双眼又再次放回月亮上,似乎我就是个空气。
“算我倒霉。”话罢,我将羊皮摊开,裹在我们身上。当她要尽力推开我时,我却一把将她抱住:“你别想多,我是妖,对人没兴趣。”心念一动,伴随着我一年多的谎言第一次揭开在第三个人面前。
似乎是被眼前的一切的吓到,她在我的怀里不在抵抗。
“真是个没脑子的响马。”
“大晚上还在这看月亮。”
“你是猪吗?”
“我就是脑子抽了才给你送玉佩的!”
”你冷死了,我会觉得我有罪的!”
“你喜欢看月亮,我就陪你看,算是道歉!”
我不断的嘴炮着,炮轰着这个神经病般的女人。她没有一丝言语,和白天的泼辣,完全不同。突然间,我感到胸膛间有些湿润,低头一看,却发现,她又开始抽泣。
“喂,你把我衣服弄湿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你管我!”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让我想起师傅曾说过的那句:女人是老虎,万不可得罪她,只能小心呵护。
这一声咆哮好像是个预兆,让她的眼泪决堤,先前的哽咽全变成颗颗泪珠,浸入我的胸膛,似乎要融进我的心中。
不时刮过的狂风,将寒意刺入我的面颊,她躲在我的怀中,享受寒风中仅有的温存,肆无忌惮的诉说着自己所有的秘密。
“我已经没家人了!我恨大旗!我恨皇帝!”
“我还恨你!你不是好妖!我想尽一切办法才决定做裁缝接近他!可你却不借针!”
“这个王朝就该灭亡!可我只能到处逃跑!你说得对!我真的好没用啊!”
枯死的胡杨树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划上一道伤痕。
大漠里黄沙漫漫,风一吹,就会埋下所有的痕迹,再找不回回头的路。
似乎是哭累了,她不断哽咽,在月色下问了一个让我悔恨终身的问题:“你这么厉害,会保护我吗?”水汪汪的双眼期待着我的嘴里说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鬼使神差的,我开了口,许下此生第一个承诺:“会。”
直到今晚我才发现,大漠里的皎月和别处的有些不同。它太大,太亮。似乎要将昏暗间所有的苦难全部照亮,让苦难无处可藏。
17.
当太阳缓缓多爬上地平线时,我带着满脸的倦意,叫醒怀里的洛安:“醒来了,该上路了。”
“去哪里?”
“帝都。”
18.
大旗尚裁,坊间最受待见的便是裁缝店,宫廷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大裁缝。要入宫,就必须是以裁缝的身份。
苦于没有门路,我们只能不断的等待时机,偶然间看到皇榜,再过半月就是举国大典,皇帝要亲自巡城,向自己的子民问好。
“我呸!这个臭皇帝,就为了自己穿满意的衣服,下了禁布令!还要摆出一副体恤百姓的模样!要不是大裁缝捣鼓出新的麻布,去年冬天我差点就熬不过去了!”皇榜对面的一个水果贩子小声说道。
“是啊,这个新的大裁缝那才是有本事的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能捣鼓出一件让皇帝称心的衣服。惹得皇帝开心,才将一些宫里的废布流向民间。”另一个烧饼贩子接话说道。
“嘘!快别说了!要是被皇帝的眼线听到,咱们就死定了!”他们警惕的双眼瞟向了我。
当我们还想再听听他们说新的大裁缝的时,他们却赶忙挑起担子,快速的离开闹市。无奈的相互摊了摊手,又笑了笑,主意有了。
大典前三日,皇帝巡视帝都,盛大的军队簇拥着皇车,行走在大道中央,两旁的百姓,带着虚伪的假笑,山呼着万岁。
“准备好了吗?”我贴着假胡子,手持一杆幡,上书五个大字:天下第一裁。
“嗯!走吧!”洛安手持木盒,点了点头。
随即,我们走出巷子,径直的走到大道中,挡住了皇车。
“我有一布,可躲灾避难,可延年益寿,可保王朝千秋万载。”我脸不红心不跳的编着自己的谎言,耳边传来洛安的低声:“你是不是有点夸张过头了。”我回头瞪了她一眼,继续嚷着。
皇车停下了,满城的百姓一下静了下来,皇帝站在皇车之上说道:“你方才说些什么?”
“回皇上,草民有一布,可保可躲灾避难,可延年益寿,可保王朝千秋万载。”淡然的将方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可是实话?你可知欺君之罪!”
我却没有搭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布赠有缘人,有缘者分文不取。无缘者,千金不卖。”话罢,转身要走。师傅曾告诉我,只要抛出对方想要的,哪怕是个骗局,也一定有人要往里面钻。而王朝千秋万载正是每个皇帝想要的。
“大师留步,朕欲得此布,还请大师与朕回宫面见一人。”
19.
皇宫内,我从木盒中取出一匹布,一抖,平平无奇的一块布便展示在皇帝与大臣面前。
就在众人奇怪,纷纷盯着这布时,却发现当你盯着这布时,看到的却是世间万物。再一眨眼,似乎刚刚的全是幻觉。
“陛下,此布名曰万物。着在身,即万物在握。”我接着忽悠皇帝,说着我自己都差点信了的话语。
满朝文武,无一不在称奇,又纷纷恭喜皇帝喜得宝物。
皇帝却一招手,宣了一人上前:“梦裁缝,你来看看,这布如何。”
当我见到来人之时,有些意外,新任大裁缝竟是梦云!平静的心一下子有些慌了神,生怕被梦云看出布匹端倪。
当他接过我手中的布匹之时,眼神中露出的一丝意外被他很好的隐藏起来。只是,他可以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而我也一样瞒不过他。
“回皇上,这布乃天下极品,只有您才配拥有。”
梦云当着文武百官大肆的称赞手中的布,我却知道,谎言幻化的布匹,又怎能骗得过他。
“哈哈哈,赏!劳烦爱卿为朕用此布做一件黄袍,大典之日朕就着它,与民同乐!”
20.
那日,梦云与皇帝上奏,要我与其一同裁衣,制一件天下最好的宝衣。
“胡玉兄,你胆子真大。”在梦云的府上,梦云端起手中的茶杯,浅饮一口。
“我们有一年没见了吧。”我食指在茶盖上不停的旋转,没有一丝要喝茶的表示。
“你混进皇宫要做什么?”
“真没想到坊间说的大裁缝竟然是你。”
我们就这样,一个问着东,另一个却答着西,互相之间打着哈哈,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接着聊下去,只剩下一旁的洛安完全摸不着头闹脑。
“不如换酒?我有一壶新酒,自进入帝都后埋下,只为与你相逢之时畅饮。”
“那便畅饮。”
最美不过夕阳红,最自在不过故人逢。这埋下一年多的酒,不香,不醇,有些辣脖子,我们却一杯又一杯的满上。我们灌下落日余晖,酒杯中夕阳晃晃。我们饮下傍晚的风,几条青丝随风拂动。过往的青葱岁月都化作阵阵大笑与两行泪痕,淌进俯中。
“能再见到你,真好。”他带着醉意,迷离的眼神中只剩落日。
“你不爱睡觉了,真好。”我撑着脑袋,又给他满上一杯。
“师傅不在的那天,我只做清醒梦。”
“什么是清醒梦?”
“诛皇灭旗。”
酒杯碰撞的清脆声被晚风带去远方,宣告着王朝的死期将至。
21.
次日,我们入宫为皇帝量体裁衣。我们约定,在初裁完成以后,试衣之时,用银针了结他。
谎言制成的布,尽善尽美,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其中。我站在皇帝的身后用公正尺为他量身,却也在心中盘算他到底应不应该死。
“肩宽一尺四。”
“袖长一尺七。”
梦云手中的剪刀随着我的报数而裁衣,手中那根名为心计的针线不断上下飞舞,将所有的谎言完善得更完美。
梦云眉头紧促,我神色凝重,一旁打下手的洛安有些不安,不时的看看我,又看看梦云,时而又将满是仇意的眼神瞟向皇帝。只有皇帝满脸的喜悦的配合着我们。
我悄然用公正尺丈量帝王心,片刻后,手中的公正尺的示数让我诧异:零。正好停在黑白分界之处,不善不恶,亦善亦恶。我明白对于帝王来说,万不可用世间善恶去衡量。只是,这样的昏君,为什么却不是恶人。我嗅到在这摇摇欲坠的朝廷下有一股阴谋的味道。
“启奏陛下,可以先试衣了。”初裁完成了,梦云双手捧着初步完成的黄袍,只有我知道,黄袍下是那根索命的心计。
皇帝异常喜悦,我们伺候着他试衣,我向梦云不断的打着眼色,告诉他不能动手。可此时的梦云眼中只有皇帝,我眼睛一瞥,就连洛安的手都在攥紧着。
皇帝对初裁之衣很满意,闭眼享受着换衣的美妙,不断说着要给予我们何种赏赐,我却在心中大骂他昏君,自己要死了都不知道。梦云借口为他整理一下后背。我心道不妙,假意为皇帝拉一下两肩,举手间弹开了梦云要刺向皇帝脖子的针。梦云不解的瞪了我一眼,脚步一动,来到皇帝侧边,假意为皇帝摆正腰带,手往腰间一摸,摸出裁衣时的剪刀,便往皇帝心口扎去。我为皇帝拉开两肩的手肘顿时向下,同时向外用力一震,将梦云的手弹了出去,扎向空气。
他手中的剪刀早已不是当初那把名为梦的剪刀了。也许,当初他决定踏进帝都时,年少时所有的美梦都被满朝中的勾心斗角所破灭,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小舟早在宦海中沉没。刀刃一侧为红,另一侧为黑,他手中握的是赏罚剪。赏善罚恶,能还世间一个正道,可他却忘了,他所认为的善恶只是他自己的标准。片刻间,我们已交手数十个回合。
只是,我忘了,想杀这个昏君的不止梦云一个。
22.
皇帝倒在血泊中,身后只剩下手握满是鲜血的匕首,跪倒在地彷徨的洛安。
梦云扶起洛安,从我身边走过,甩给我一句:“赶紧走。”却从头到尾未曾看我一眼。我苦笑的看了一下那具刚刚还在享受的尸体,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快步的离开宫门,坐上安排在暗处的马车,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马鞭一挥,身后一阵喊杀声响起。
“抓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我们驾马狂奔,身后的官兵紧追不舍,驰骋在帝都的大街上,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梦云全神贯注的握着缰绳,我在心中暗暗念叨,只求快些出城。而洛安却依旧双眼红润,彷徨的发v呆,似乎大仇得报,让她一下没了目标。
当看到城门时,我心中暗暗高兴,下一刻心却又悬了起来,不远处的城门正缓缓关上。
当城门完全关上时,我们也到了城门下。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唯一能做的,便是殊死一搏。
我手中公正尺,丈量世间对错,尺一挥,便在追逐我们的官兵与我们之间划出一道鸿沟,止下他们的步伐。是拼死一跃,抓到我们是对,还是明哲保身,守在对岸是对,只待他们自己去判断。梦云同样把手一挥,手中赏罚剪挥出,要将城上每个罪恶剪去。我连忙又将手中仁爱针祭出,以仁爱为盾,挡下赏罚剪下的杀招。
“兵无罪,只在执行军令。”
梦云却道一句:“他们不死,我们就会死!”
赏罚剪来势一次比一次更凶,我守得也愈加艰难。
不断争斗的我们无暇去面对的在鸿沟对面将弓箭拉满的士兵,只顾得眼前的争斗。
片刻间,漫天箭矢朝我们射来。
我闭上双眼,等待到来的宿命。
也许,我们就该在这里终结。
23.
当我睁开双眼时,早已在帝都外的一座树林之中,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负双手,一袭白衣随风鼓动。
“师傅,我怎么在这?我朋友呢?”
“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师傅这句话,也许他们恨我处处保皇帝,不愿再与我有过多的联系。下山几年,我朋友太少,仅有的两人,此刻也离我而去,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此时,师傅又开口了:“天灾将至,为师与你一同去寻那万民布。”
缰绳一动,马车前行,前方到底有什么在等我,我不得而知。
24.
衣且十二年八月,天子遇刺。各地藩王揭竿而起,四处征战,百姓流离失所。
我和师傅一同前行的第三天,或许是因为几年下来的感情生疏,我与师傅话语不再像当年那样多,在一起时大多时候都是沉默无言。万民布到底在哪,没人知道。我们就好像瞎猫一样,期待着遇到一只死耗子。
师傅说天灾将至,我却无感,更多的时候,我都在怀念与梦云,洛安认识的那天。
一路上我看到太多背井离乡的流民,每个人都在躲避战祸。每个人都知道,战争不久后就会波及到下一个宁静的城市,可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向着短暂的宁静前行,只为片刻的宁静,所有的苦难都值得。
我不忍再目睹到这一切,紧闭双眼,不经意间又入了睡。
再醒来时,却又到了天梭阁顶楼,江山社稷图旁。纺车和过去一样,仍然不断的纺织出新的布匹,只是,出来的错线乱针越来越多,一簇簇缠绕在一起,扭成一个个疙瘩。我不再尝试解开这些错线,我只想找到梦云与洛安那根线,看看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当我找到梦云那根线时,我看到了那天在帝都之时的场景,所有的一切让我不敢相信是真的:那天,我们被堵在城门下,漫天箭矢朝我们射来时,突兀的出现一个道士,正是青云山上的告诉我如何躲天灾的道士。挥手间,我们三人便晕了。再一挥手,我们便来到帝都外的树林当中。
手中拂尘一扫,倒在我身边的梦云身子便化作点点尘土,梦云的位置上只剩下一把赏罚剪。当道士来到洛安的身旁,眼神中有一丝意外,却在片刻后,依旧拂尘一扫,洛安同样化作点点尘土。随后道士的模样逐渐模糊,化作师傅的样子。
所有的一切,如同一根针刺在我心上,拔出又刺,不断的重复着。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却注意到了他面对洛安时的意外。
我不断的寻找洛安那根线,期待在其中找出一丝原因。
我看到小时候的洛安在大院中不断的跑着,只为让手中的风车跑得更快,却在下一刻被一个男人将风车折断,扔在地上。我看到稍大些的洛安摇头晃脑的背着之乎者也,却在下一刻倒头就睡,随后被一个男人一戒尺抽在身上。我看到少年时的洛安舞枪弄棒,将手中的兵器耍得虎虎有风,下一刻,却被一个男人甩了耳光。这个男人那天下午大骂洛安不像个女孩,整日舞枪弄棒,不学无术,手中的藤条挥舞在洛安的身上,带出一道道紫痕。那晚上,洛安躲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却好似个没事人,驾马狂奔。回来时,却看到官兵抄家,只能驾马逃去更远的地方。我很吃惊,不是因为洛安的童年,而是因为那个不断出现的男人是洛安的爹——洛旭,也是我的师傅,更是大旗王朝上一任大裁缝。
当我回过神时,阁主再次出现在我身边,道:“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我木讷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是答案,却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那接着往下看吧。”
我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想回去亲自问清楚。”
阁主点了点头,挥手就在身旁开了一个门。我缓步的走到门前,突然间扭头向他问道:“阁主,万民布在哪?”
“就在身边。”阁主笑着对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走进阁主开的门。
人生如梦,我却觉得心口的痛从梦里痛到梦外。
25.
那夜,我整夜无眠,与师傅的话更少了,我不断的骗着自己那是个梦,不是现实,可我却怎么也解释不了偶然间在师傅怀中的赏罚剪。整个夜里,我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梦云和洛安,接受着良心上的煎熬。我再也睡不着,一旁的篝火还剩一丝火星,昏暗的火光下,我觉得熟睡下的师傅长着一张夜叉的脸。
我握起公正尺,在师傅的心口中一量:四尺恶。这像是将我心中最后一点期待吹灭的风,让我握起匕首,却迟迟没有往师傅心口刺去。泪框中充满着打转的泪水,随着山风一吹,落了下来,恰好滴在师傅的身上,师傅顿时起身,看到我正手握匕首的模样,一脚将我踢开。
“孽徒。”师傅大骂一声。
我却苦笑起来:“孽徒?洛裁缝,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不知道吗?”
师傅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答他,片刻后,拿出怀里的赏罚,便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赏罚剪,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为师就让你死个明白。”师傅将手中的赏罚剪放下,起身站起,仰首看向那片被黑云当住一半的圆月。山风将他的白衣吹得呼呼作响,将篝火中的最后一点火星吹灭。
“我是个男人,只想守护自己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女人。”
26.
那一年,师傅还只是个学徒,也有过自己要守护的爱人。
那一年,他和隔壁财主家的女儿约定,一定要相互厮守,情定不渝。他们是年轻人中最幸福的一对,只是,这样的爱情,注定要被棒打鸳鸯。老财主告诉他,让他离自己女儿远一点,她是未来的皇妃,让他不要耽误她。尽管被老头软禁,姑娘却仍然时常偷偷摸摸出来与师傅相会,师傅也说,一定要努力,让姑娘的爹改变对他的看法。
师傅离开了家乡,去往了帝都,再回来时,已是这个王朝的大裁缝,只是,他不仅仅是衣锦还乡,还是带着皇帝选秀女的圣旨回到这里。
“胡玉,你知道要把自己最爱的人送给皇帝那种无能为力吗?
师傅回到故乡的那晚,和她愉快见面,却不欢而散。分别以前她告诉师傅,让她做秀女,她宁愿死。当姑娘被选为秀女的消息传到家里的那晚上,师傅喝得一醉方休,第二天才知道姑娘吊死在他们年少时相会的那棵树上。
“她死了,我在心底为她埋下一座坟。”仿佛间,我从师傅身上看到那个悔恨不已的年轻人。
“那天起,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这样无能为力,凭什么他生下来就是皇帝,而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比不过他的一句话。”彷徨间,我看到那个每天夜里咬牙切齿的年轻人。
那天起,师傅决定推翻这座王朝。他用谎言针,阴谋剪,野心尺,反叛布做出的一件造反袍,打造了属于自己的谋反势力,却在不经意间泄露,假死出逃,落了个满门抄家的结果。
师傅并不死心,偶然间也进入了天梭阁,知道要成功,只有依靠仁爱针,赏罚剪,公正尺,万民布,裁出一件万民归心的天下袍。可他在江山社稷图上看到这些东西的有缘人并不是他,而是一只妖。师傅费尽心力终于在云山下找到这只妖,并把它抚养长大,为了不显山,不露水的达到目的,师傅给了这只妖“天灾”的说法,又化作青云山上的道士,告诉了他四件裁具的消息。师傅知道,当收集齐四件裁具时,便是这个王朝覆灭的时候。
“我虽然失败了,但是我在每一次为他裁衣时,给他注入了虚荣,让他做出一件又一件本不该做出的事情。”师傅嘴角带着一抹笑容,狰狞而冷血。
“每天我都在感受他的虚荣,就像一块催化剂,加速着这个王朝的覆灭。”师傅的眼神望向帝都的方向,有些癫狂。
“直到我感受不到他的虚荣,我就知道,他死了。”师傅的嘴角上扬,一抹诡异的笑容在师傅的脸上逐渐明显,癫狂的姿态越来越明显。
我开始明白,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局,而梦云与洛安是闯入这盘棋的弃子。
“为什么连洛安也要被抛弃?”
“心疼了?作为我的徒弟,你不应该体会一下师傅当年的痛苦吗?”
“可她是你的女儿......”
“她不过是我的替代品生下的废物。”师傅仰天大笑,豪放的笑容尽是癫狂。而我却觉得他是世间第一可怜人。
27.
我曾经以为裁缝的世界没有斗争,现在才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那天我赢得太难。他衣着造反袍,手握赏罚剪,手一挥,便是无边的赏与罚,要将天地间的所有挤压。我以仁爱为盾,手中公正为矛,不断击破击来的赏与罚。赏罚剪无法接近我半分,而我手中公正尺却也奈何不了他。当他催动造反袍时,我便感觉到来自天地间所有的反叛,要将公正颠覆,要将善恶推翻,更要将世间仁爱都变成无情。
人们常说,人在快死的时候,会看到自己的一生。我在恍惚间看到了自己还在哇哇学语时被师傅抱起,又在恍惚间见识到自己在云山上的十几年,回顾到与梦云初识的莫名其妙,想起与洛安在客栈的乱斗,守着她在大漠的寒夜里看了一晚的月亮。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天梭阁上,见到了师兄弟们,孜孜不倦的学习裁衣技巧,看到了满脸严肃的阁主正守在纺车旁,细看这江山图上的每一根丝线。
“怎么?又来了?忘了我和你说的?万民布就在身边。”阁主竟然破天荒的对我笑着讲话,让恍惚间的我顿时清醒过来。
造反袍要将我压迫,我却支起仁爱不断反抗。
天梭阁内,我学到的制衣就是,用心去感受,连接世间万物的那根丝线。用心细细体会天地间万民的期待。
片刻后,我睁开了双眼,手一招,便将师傅手中的赏罚剪招来。赏善罚恶又怎么会由一个满心只有仇恨,只有己我的人来执掌。
师傅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我在造反的大海里撑起一叶小舟,用心感受到那一根根期待和平的万民丝,手中仁爱针快速翻动,须臾间,便从万民中织出一块名曰和平的万民布。手中公正尺与赏罚剪不断量与裁,量出世间所有善与恶,再裁去所有罪恶,用仁爱针,将万民中的所有善,用仁爱相连,裁出一件只为万民的天下袍。成衣的瞬间,所有反叛犹如黑夜遇到光,快速褪去。着衣的片刻,我感受到新生,我知道,原来天下袍能让妖成人的传说竟是真的。抬手间,师傅犹如风中残烛,快速衰败。
当天地间重归于静,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一个少年与一个还剩一口气的老头。
“为什么?”
“你做的所有,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犯下的错,却忘了世间所有都有遗憾。你用自己的意志去反叛,却反不过天下众生。”
当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师傅咽气了。
0.
我不知道,师傅说的天灾到底有没有,只是天下袍穿在我身上时,我感受到一种人的感觉,多了一种要去追逐的梦想的想法。你问我为什么会成人,我想这便是妖与人的差别,有仁爱,知善恶,明是非,懂赏罚的又怎么不会成人?至于心系万民,也许我真的有吧。只是,那是帝王才应该要有的品质,我只想做个闯江湖的普通人。
我回到了云山上,山顶上那颗歪脖子桃树长得更粗了。我在树下立了两座碑,一座埋了梦云的赏罚剪,另一座埋下了洛安最想要的仁爱针。
“梦云,洛安,只能你们先走了,我比较胆小,怕死。只能百年之后,再去与你们相见,你们可别骂我啊。”
“梦云,说实话,那天,你的酒不好喝,辣脖子。我给你准备了一壶好酒,你一定喜欢。”我将手中的一壶酒洒向梦云的碑前。
扭过头来看向洛安的碑,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沉寂半天,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我对不起刚认识她的那天,让她哭得这么撕心裂肺。我对不起带她来帝都时,不能兑现要保护她的诺言。
“洛安,你这么喜欢看月亮,这儿是最好的观景台,让你可以看到最美的月亮。而且你再也不会孤独,因为有梦云陪你了。”
突然,我觉得眼角一阵湿润。从怀里取出那块碎玉,在洛安的碑前埋下一块洛,手中拿着一块安。
拭去眼角那滴泪水,我道:“此生,断不忘汝。”
话罢,我转身离去。山间风在呼啸,两旁桃花落下,这一路是江湖,前方是未知,后方是回忆。
江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