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一个握紧的拳头，飞速撞向睡眠舱的墙壁，在距离墙壁5厘米时，骤然停下，强大的电流扭曲了控制它方向速度的肌腱。

　　而后，连形状都无法维持，拳头，松开成为了不断抽搐的扭曲的手掌……

　　相比这间睡眠舱的墙壁，其他墙壁就没这么幸运了，薄薄的冰层不足以成为它们的铠甲，相当多觉醒的人造人，第一反应都是砸碎这面映射出自己外形的墙壁。

　　警报此起彼伏，主控室的邰司令尚尚未来得及反应，黑后已经用电流制服了叛乱的个体。

　　而等待这些觉醒者的命运，将是直接进入避难所的回收层。

　　清晨的主控室里，安静异常。

　　“人工智能到底是人工打头的，有入眠提示竟然没有联网警戒……”主控室操纵台上，司令一面冷笑着抱怨，一面看了一眼在旁边已经成像的黑后。

　　“计算资源不足不是一两天了，司令。而且你是在讽刺你自己种族的智慧，谢谢你的提醒。所内的可控资源又少了一部分，回收层产能系数将会提升，如影随形的是风险系数。”黑后努力想憋出一个落寞的表情，最后终于放弃，脑门上直接显示出“落寞”两个字。

　　司令苦笑：“女士，您可真幽默。”

　　刘玉杭看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猛然间回忆起游历避难所时，到过的一处地界，大门由液压密封，图案是一个垃圾箱里面一个骷髅。

　　回收层，他记下了对话中的这三个字。

　　主控室外，人造人休息区。

　　碎屑一样的墙壁材料，零落于地面，上千个或双手抱头、或单手托腮蜷曲在地面的人造人，忘记疼痛般踩在碎屑上，过于巨量的信息，裹挟着诞生之后所积攒的、来不及用自我意识消化的记忆，让他们的思绪堵塞。

　　在这无尽的、经历过暴力洗刷的寂静思索中，地面的碎屑开始缓缓移动……

　　猛然间，每一个睡眠舱的中心都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

　　几乎同一时间，避难所的人造人休息舱室建筑群里，传出惊恐的尖叫。

　　他们，被巨大的命运之手，拽进了同一个深渊。

　　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将是更为严酷的命运。

　　从司令所在的主控室消失，黑色皇后又开始了近乎疯狂的运算。

　　她最近很困惑，如果人工智能也能有情绪体现的话，至少可以从她经由成像仪器绘制的脸看出来。

　　她的责任之一是控制避难所中的物质循环代谢，然而，近几个月以来，指标数据却屡屡触碰各种警戒值。

　　首先是部分绿色植被凋亡，而后连种植的真菌也莫名减产，辐射的渗透作用致使少量种类的作物变异，毒素积累让生活在避难所里的普通人类体质指数下降，裂死症病毒开始在微生物抽样中出现，虽然数目远低于感染警戒值。

　　她在过去一个月中曾不止一次跟司令提及此事。

　　很遗憾，连她自己的运算零件都知道，这个50出头的强悍中年人，对杀死人的事十分精通，对让生命存活的技术，几乎一无所知。她自己能在他身上收获的，仅仅可能是一句宽慰，而这对于一个AI来说，几乎意味着零。

　　“也许当初设计你的科学家，本身对于生态学的理解，跟避难所的设计者有出入。”邰司令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安慰一个人工智能。

　　“不，是我的运算能力，始终无法达到自然界调节的水平。又或者，巨大的避难所生态，相比地球生态的稳定性来说，还是太小了。”黑后沉默不做声，打出了一道投影字幕在墙上。她作为人工智能，所能知晓的边界，就是“她不是超人”。

　　司令面无表情，摆弄起了手中的飞船模型：“加固外围防御，可能是外界的辐射渗透，做好隔绝。”

　　他隐约想起了记忆中人类历史的某个片段，眼看着走向衰落的黄昏，无以为继，然而所有地球上的各方势力，都在动用一切力量，挺着，等别人先死，静候下一次科技革命的到来为自己注入狂野的新生。

　　也许，敌人和对手，往往成为自己挺下去的理由，他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一定还有办法，支撑下去。”

　　当刘玉杭再次回到流水线旁时，又是一队整齐划一的阵列。

　　这些几乎与工位融为一体的人造人，令他内心生出许多慨叹，在他得知有回收层用于报废人造人的第一时间，就提出要去那里工作。

　　“不行！我有权决定避难所人员的岗位，回收层的事手册里有，我也会慢慢给你讲解更多细节，但现在，那里不适合你！”严肃的话语从司令的口中喷出，一股中年男人的碾压气息扑鼻而来，刘玉杭眼神涣散地左右游弋，依旧没有作声。

　　事后，“你是怕他无法安心工作？”黑后问司令。

　　“没错，回收层人格觉醒的劳工，他根本应付不过来，太多东西等着他适应了……”邰司令面容严肃。

　　然而，刘玉杭的思绪，却早已跟随那些人造人，一起跌落深渊……

　　深渊并非一个简单的无底洞，事实上，他们跌入的深渊，是避难所的深层部分——一个极为庞大复杂的管路系统……

　　毛细血管一样的管路，接入每一个休息室底部，黑色皇后根据人造人的一系列生理、行为指标，完成综合判定，按结果将人造人送往不同的着陆点。

　　42号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与之前休息室类似的空间里，不同的是这里墙壁光滑，再没有磨砂处理，他可以清晰地照出自己的影子，在床头，有个结构复杂的机器被罩在一层玻璃中，高度跟床头平齐，仿佛一个床头柜放错了位置。

　　房间的一面墙壁上，液晶屏幕列出了几行字：

　　“欢迎，觉醒者，恭喜你成为‘人类文明复兴计划’的参与者，

　　我们将竭尽所能，一起为人类文明重回21世纪初的巅峰而奋斗。

　　预祝你在自己的岗位上收割更多成果，并早日进入生化荣誉室。”

　　墙壁上此时突然出现一个圆形的空洞，一个黄色的金属质球，直径十厘米大小，噗通一下滚出来，在地上摔裂了。

　　正当他不解地看着地上摔裂的球体时，球体突然伸出几条狭长的机械手臂，宛如一个长脚蜘蛛，将他迅速缠绕起来，匪夷所思的力量让他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房间里的床上，面前的墙壁却俨然成了一幕放映墙，在蜘蛛身体发出的投影光线下，开始播放影像资料……

　　然而，诡异的是，这些影像资料全都是断断续续，有时布满麻点，有时声音缺失的……

　　42号不解，想挣脱机械蜘蛛的束缚，却发现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连脖子都无法扭向一边。

　　眼前的画面里，一个浑身棕黑色皮毛的巨型生物，脸部由于画面损坏没有显示，正在断续发出雷鸣般的怒吼。42号本能地闭起了眼睛，却发现，机械蜘蛛的细长肢体，竟然揪住了他的眼皮，强行让画面进入他的视线！

　　巨型生物的怒吼令他的心跳加剧，而之后，两只巨兽之间的血腥缠斗，则令他产生了作呕的冲动……

　　在一番挣扎后，机械蜘蛛终于结束了它的放映，它的长脚松开了，42号也如经历噩梦般，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机械蜘蛛的长腿攒动离开42号，在墙壁上行走，猛然间，它用长腿将自己的身体摁进了墙壁，又收回了腿，最后变成了一个黄色的，乒乓球大小的圆形图案，与光滑的墙壁融为一体，在远离图案的墙壁一角，是一个人形的缩略图。

　　“这是个任务记录表？”42号的脑细胞一瞬间运转起来，下一个瞬间已经充满睡意，他浑身瘫软，开始了酣眠……

　　次日早上再次醒来后，他并没有觉得精力充沛，反而觉得历经劫难一般……

　　人造日光从休息室的窗口处钻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眼，就发现身体上方的天花板发出强光，刺得眼睛再次紧紧闭上……

　　之后，是屁股撞击地面的疼痛感，他被传送到了另一处。

　　“有新来的了！42！”没等他从地面狼狈爬起，周围就响起了一片类似起哄的声音。一只手伸向他，像是要扶他起来，抬头看，是一个脑袋滚滚圆的胖子，憨笑着，粗糙的皮肤上纹路清晰。

　　他把手交给了他，等着被拽起来，胖子一把拉起了他，但并没有停止用力，他的表情陡然变得凶狠，继续一拽，42号直接扑了出去，摔了个狗吃屎。

　　胖子胜利一样展开双臂，迎接周围人的欢呼……

　　疼痛掠过身体，下巴的皮肤被地面擦破，42号并没有作声。

　　他环顾四周，这里似乎像个废弃的广场，低矮的荒草丛生，石板地面断断续续，被泥土覆盖，从人缝里他看到地面延伸到远处，看不到尽头。

　　“你没事吧，新来的。”42号抬头，是一个个子矮小的家伙，招风耳异常显眼，黝黑的肌肤让他看上去像一只直立的耗子，伸出手想要拉他，满面堆笑后，右眼的眉毛挑了一下，眼里却射出思思寒光。

　　这一次42号没有选择信任，而是径直自己爬了起来。

　　胖子把张开的双臂耷拉了下来，回头，气鼓鼓地走向这个小矮子：“你很有同情心啊，小东西？”接着是馒头一样的拳头砸下来。

　　拳风抽动的气流在矮子头顶汇集，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头，眼睛紧闭。

　　瞬间，所有的风都停了，因为拳头停了——胖子的胳膊，被另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

　　那只手来自一个异常高大的身躯，众人望去，这人身高2米出头，膀大腰圆，四肢粗壮，熊猫一样八字形状的眼睛，死鱼一样俯瞰着刚刚出拳的胖子。“别……动……我……的……耗子……”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阵风一样，吹得胖子快要闭起眼睛。他于是灰头土脸地走开。

　　“你瞎掺和什么，你个巨型跟屁虫快给我滚！”矮子把缩回去的脖子又伸了出来，气得跳脚。大块头看向他，发出奇怪的咯咯的奇怪笑声，仿佛铁桶在地面翻滚。

　　42号看着眼前混乱一幕，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我为什么在这？”

　　“你在放风区，跟我们一样，都是开了窍的垃圾，不对，是精英，哈哈哈哈！”矮子突然放声大笑，大块头也跟着开始发出倒抽气一样奇怪的笑声，周围的人造人见没有打架的好戏可看，就在这片小广场上散开了。

　　“我是102号，或者你可以叫我肖克，醒来后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哈哈。”42号的视线里又走出一个少年模样的人造人，黑发有些凌乱，表情却洁净柔和，望向了矮子：“他是这里的刺儿头。”“你才是刺头！我也有名字，我叫……我叫罗文！是这里的霸主……”矮子眯着眼望了望周围，加上了半句，“之一！”

　　42号看到肖克忍住了没笑，后来他才知道罗文以前在流水线上加工螺纹钢。

　　“肖克，也许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越来越多的新人从半空跌到地面，引起尘土飞扬的砰砰声。肖克看了他们一眼，回答道：“当然。”

　　从少年肖克的口中，42号知晓了这片小广场相当于一个自由活动区，也是新人坠落的地点之一，而整个回收层的人造人，都是自我意识觉醒的个体，相比上层行尸走肉般的同类，他们的工作比流水线生产更加复杂，其既定成长路线，是不断完成避难所的任务，最后获得生化改造权，升级为人类。在避难所里，人类是高于一切的存在，而人造人，只是具有部分权利的工具。

　　“做任务，最后变人类？”42号诧异地问。

　　“是的，就是每天听听讲师授课，然后在水里扑腾，然后看奇怪的影片……”罗文不甘寂寞地插嘴道。

　　“听起来也许是很荒诞，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任务让人摸不着头脑……都在等着墙壁上的任务记录快点完成，你看过任务记录吗？就是人形缩略图之前的圆形图案。”

　　“看过，要完成一个图案还挺折磨的……”42号皱皱眉。

　　“醒来，就会有痛苦吧……”肖克突然感慨了一句，有些伤春悲秋的模样让罗文十分不屑。

　　少年的话说到一半，刺耳的蜂鸣声响起。

　　“后会有期！现在你会去一个新地方，暂时！”肖克急急忙忙地喊起来。

　　42号发现，有些人的脚下开始出现强光，而后他们被传送到了一个座位上，再看周围，这是一处类似大礼堂的地方。

　　随后42号就感受到了座椅背后巨大的矫正他姿势的无形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