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我一个人在一个城市。
春夏之交,随意一条街道都摇曳在煦暖的光影里。时日正好,在我的央求下,妈来我这里住了几天。
在我这,我俩睡在一张大床上,我睡在左边,她睡在右边。我们同时逆向翻个身就能看见彼此的脸。
毕业后,每隔一个月都会回老家陪陪他们。在家的晚上,围着饭桌吃了饭,陪他们看会电视聊会天,我就走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了。和他们像是在一起,又像是没在一起,我随时抽身和放空。
而妈一个人来看我,在我工作的城市的一个角落,只有我们两个人。关键是,我这里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这时候,我不再是那个一回到父母家就丧失了体力和智力的孩子,我成为一个加强版的我,我成为一个拥有强大力量、能处理一切事情的大人。我眼睛里只看得到她。
母亲是生命最深沉的源泉,而我自小对母亲眷恋,是一个深游其中的人。
在我这,我怕她招架不住随时冲过来的电动车,过马路时我把她护在安全的一侧;忽然刮来一阵强风时,我不自觉地用我的风衣包住她;我怕她不会用我奇奇怪怪的厨具,一定要求等我下了班我来做饭;我甚至怕我不在的时候厨房里的天然气会突然泄露,然后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虽然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我的心就在那个叫心海的地方飘浮着,一直张望和牵挂。
我说妈,去街上溜达溜达。
我们去商场闲逛,商场人不多,地是刚拖的,有点滑。我一开始不知道妈穿了一双不防滑的平底鞋。妈的手抓着我的手,越抓越紧。
我说,你怎么啦?
妈说,我的鞋滑。
我忽然笑得前仰后合,我享受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这时候,我觉得,我强,她弱。
我可以上蹿下跳,她不行,我可以南下北上,她不行。
我像个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拳法独到,剑气恢弘。
而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她的背有点驼了,一到阴雨天她的腿有点疼,她的头发白了许多。
羞怯,保守,在不善于外露情感的成长模式和家庭模式里,谁会提爱这个词?不会提,那是多不好意思的事情。纵然一直活在爱的笼罩里。在生活的五味杂陈里呼吸,在路途的停留与启程间别离和相聚,也绝口不提爱。
十几岁读高中时住校。每次周日的下午离家返校时,我都会非常不舍,当然那不舍里的很大部分是眷恋妈。有次傍晚要走,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车站里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坐上返校的车,一直捱到天黑了,我步行了几里路又折回了家。回到家,我谎称回校的公交车没有了。我没有提我是因为不舍得妈,不舍得家,那种不舍在年少的心里甚至觉得是羞耻的,是难为情的,是怕被笑话的。那天没人拆穿我那个蹩脚的谎言,他们连夜把我送到学校去了。
妈真的来了我这,我深游在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每一分每一秒,有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而我完全浸润在这地老天荒中,触摸到自我貌似的深沉,也触摸到自我外泄的粗鄙。
这种粗鄙的发生,悄无声息。
晚上,一切收拾妥当。她在客厅看电视,我陪着坐了一会,但是电视里那些事物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坚持了一会儿,就走到里面,关上了门,准备做自己的事。
可是电视里的声音太大了,我完全没办法思考。我探出去头去,说,电视小点声。
妈扭过头,怔了一下。
后来我想到这是残忍的。
我把妈叫过来,我把自己关在一个世界里,把母亲放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还让她小点声。
妈一个人看电视,不多久就关上电视,进里面来了。只有我和妈两个人的世界。
我觉得我该多和妈聊聊天的。
入睡前,两个人躺在床上,我就跟妈聊聊她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事情。
妈说,他们刚上学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是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唯一的记忆。
那时候妈才六七岁,和舅舅在一个学校读书。学校刚发了食物,每人只领到一个馒头。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对妈说,你哥哥刚从外面回来没领到馒头,正饿着肚子呢,你有没有吃的带给他?她就把自己唯一的馒头给了那个大一点儿的男孩。当然舅舅没有吃到妈割舍给他的馒头,馒头被那个男孩骗去了。
听妈说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内心被饥饿年代纯真的情感搅动了,同时感触到那个年代无可厚非的狡猾。我有点激动,对妈说,你那时候真傻。
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的感觉,一下子带给我无尽的臆想。
我又接着说,你说点我姥姥的事情吧?
妈支支吾吾地,说她对姥姥过去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我脱口而出:
看看,我对你多了解,你对你母亲都不了解。
我脱口而出的话把我推向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自我认知中:
我主动去了解她,成为我“打压”她没有意识主动去了解她自己母亲的优越。我在自己母亲身上升起优越感,是多么鄙下。
去和母亲聊天,去探寻她生命里的痕迹,是对自己生命的恩惠,而不是对母亲的“恩惠”。情感不是一种给予,而是一种生发。当把关怀母亲作为一种“给予”时,我触摸到自己的粗鄙。
而这种聊天场景,妈忍不住提及她时时挂怀却又不太敢提的事情。
妈小心翼翼的说,
你不小了,该为自己操操心了……
看着日渐年老的母亲愁眉紧蹙的模样。
我说话的音量提高了。
其他人提起这个,我没有感觉,唯独她提起来,我感到心里一下涌起很多话,我一张嘴就出来了气势,是种呼之欲出的长篇大论来反驳她的气势。
我感觉那种气势就是,我一定要占了上风才罢休,我一定要让她认同我才罢休,我一定要证明我自己才罢休。我先说人的际遇是随我自在的,不是你催一下就改变它的轨迹的。
我再用情感来打压她:
再说,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用我的诡辩战胜了一个在特殊年代因为饥饿而失去读书机会的六十多岁的母亲?她显然没有我能说会道,尤其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方面。
是战胜了,因为在我噼里啪啦说一通后,她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我在证明什么,像推演一道证明题?可是她是母亲,是女儿灵魂里最坚强的依仗,她不是一个评分的改卷老师。我不知道她有关心却不能表达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自己女儿看了两本书就自我感觉良好了,就懂得多了,就连关心一句都关心不得了?
在和她诡辩的那个晚上,我后悔得要命。
一个母亲被六十多载的岁月吸去了形体的精华,变瘪了,一个女儿在吃了二十多年的饭后,变膨胀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我又哄她,我嬉皮笑脸地说,别担心我啦,我什么时候让你担心过。我还是未成年少女啊,一切自有安排。
妈也没说什么,但是夜深时,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对母亲进行“顶撞”?那种感觉就是,一直非常乖的孩子,忽然被“指责”了,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而我明明没有做错事情。
或者,我想让母亲和我一样,坚信很多东西,并且无视很多说辞,我想拉着母亲和我一起,酷一点。
但是她是母亲,她的心是柔软脆弱的,是瞻前顾后的,是眼前大于一切的。
而作为女儿,因为迫不及待地想对母亲说她所谓的渺远和纯粹,而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我还没走过多少路,没有踏过多少河,没有爬过多少山,没有驰骋过多少草原,我只是在母亲,这个最爱的人面前故作强悍。
像一只纸糊的张牙舞爪的老虎。
提高音量,不耐烦,这种粗鄙是对母亲才会有的吧,仗着母亲永远不会介意。
儿女越来越大,对母亲的依赖越来越小,母亲越来越老,对儿女的依赖越来越大。
想起很多时候,妈打电话给我,说些家长里短时,我会“一心多用”。有次,我一边开着免提听着妈说话,一边眼睛看着微博,微博上有个老师非常有趣,对科技天文、地理人文,都有独到的见解和看法。
通电话时我正在看这个有趣的老师又有什么新想法,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妈的话。
忽然,妈说:
你是不是又在忙?你,你忙你的吧,别耽误你的事。
我看着手机屏幕的眼睛忽然晃了一下。
当一个人“敷衍”、挥霍自己母亲的一言一语时,她还有资格去探索所谓的有趣吗?真没有。
有次,妈说,你过节别回来了。语气有点厉害。
我在听着,但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己亲妈的话,不用当真。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是第二天妈给我的姐姐打电话,说怕自己说重了话伤了我的心,说让我回家来过节,怎么会不让呢。原来妈说完我,夜里都没睡好。
其实,她说不让我回家时我只是觉得她很可爱,我完全没有把她的“厉害”放心里去。
我忽然也想到,我面对她时提高音量的不可一世、我面对她时呈现出的那些粗浅的所谓自我,她是否也不介意。
在我这住的倒数第二天,妈终于答应我去做个全面的体检。
医院早高峰的人山人海仿佛海市蜃楼。体检中心在十九楼。一楼的电梯门前挤满了人,我说妈坐扶梯吧。我扯着妈一层一层倒换扶梯,可是扶梯只到七楼。我说,再去等电梯吧。可是十分钟过去了,电梯厢厢满人。想到约好的医生朋友已经等了半小时了,我有点急了,我说,爬楼梯吧。
我奔在前面,一步一个台阶,爬地飞快,我甚至没去扭头看看身后的母亲是怎样一步一步爬上楼的。
等我爬到了十九楼,回头看,妈竟然几乎同时到了。
体检项目都检查得差不多了,妈最后去测量血压,平时血压正常的她,这次血压非常高。
她跟着我快速地爬了十几层楼,血压高是爬楼梯累的了。
如果换过来,是妈在楼上等,为了怕她等,我会不会劳烦朋友跟着我爬十几层楼梯,可能不会吧。
我拍了自己脑袋一下。
我内疚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