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晏这一觉,睡得真沉。
待他醒转,已是翌日晌午。他伏于梁间,摇了摇尚有些晕乎的小脑袋,睡眸微睁,扫了石屋一圈,不见有人。疑惑间,忽听石屋外袁达洛喝问:“你当真要去?”袁净初叹了口气,隔了好一会子,闷闷道:“爹……爹方才出门时,不是说了么?昨日大雨,乔五爷送了他蓑衣和灯笼,知他手头紧,又给了他十两银子。爹就答应了乔五爷,叫我初七去一趟乔府,当一日……舞姬,以祝乔五爷六十寿诞。爹他拿人手短,我能不去么?”
袁达洛怒道:“哼!我就不信了,昨日下那么大的雨,乔安怀不好好在家呆着,却跑去给……给他送什么蓑衣灯笼,乔安怀压根儿就是不怀好意。哼!你若去了乔府,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袁净初耐住性子道:“洛儿,那乔五爷十分好面子。此次寿诞,他大摆筵席,我若在寿宴上大娱众宾,乔五爷脸上有光,必有嘉赏。到时,我就求他允你到他家的妙手堂当药童。”
袁达洛冷言斥道:“药童有什么好!”袁净初性子极好,温言应道:“妙手堂的余掌柜医术高明,你跟着他学个几年,将来不愁生计。”袁达洛道:“鬼才跟他学!再说,你虽在武飞龙家做过半年舞姬,可那武家小门小户的,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这次就不一样啦,乔五爷什么没见过,你的舞技可别叫他丢脸才是。”袁净初略有些心烦意乱:“洛儿,姐姐出去走走,你别跟来了。”
狐晏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他一面想:“这小子真浑,像只刺猬似的,动不动就刺他姐姐一下。”一面忙跳下了横梁,躲过了石屋前的刺猬小子,远远跟在了袁净初身后。昨日雨大风紧,小径上泥泞难行。到了那株桑树下,狐晏料想她会朝左走,向沙阳镇集而去。谁知袁净初拐到了右边,又走了约四五里,到了一个方圆一两里的荷塘跟前。
目之所及,唯见荷叶田田,疏影横斜。
袁净初到了塘边,自荷丛中拉出一条小小的木舟,跳了上去,摇着船撸,往荷塘深处去了。狐晏是旱鸭子,他纵身一跃,跳上了一只荷叶,待得身子略稳,即又朝前,跃至临近的叶盘上。他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小舟。
划至藕花密处,袁净初停了下来。她放下船撸,躺在了小舟上,大片荷叶全然遮住了她的身子。狐晏伏在左近的叶盘上,跃到了叶下,攀于荷茎。他瞧过去,见袁净初面向他侧身躺着,蜷成小小一团。她眸肿如桃,清泪抚面,背脊不住耸动。起先还很克制,只是低声嘤泣,继而哇的一声,呜呜大哭,仿佛欲把所受的委屈,都哭将出来。
狐晏喉间一酸,心上一动:“真没想到,素来温言软语的袁姑娘,会哭得这般伤心!胞弟尚幼,亲父薄情,也只有躲进这片荒僻的荷塘里,她方能放肆地哭诉委屈吧!”恨不得立时化作人形,跳上木舟,揽她入怀。正出神,突听有人叹道:“净初姑娘实在太可怜啦!”狐晏循声一瞧,见三只水鬼浮于清波下,在小舟旁游荡。
一红衣,一青衣,一玄衣。
方才的叹息,出自那红衣水鬼之口。水鬼通身上下,但凡有一处肌肤探到清波之上,即会通身寸裂而死。水鬼与狐族不同,他们十分低下,卑贱,游于八荒六合之外,凡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
玄衣水鬼道:“我若是有这么一个乖巧的闺女,必是爱如珍宝,哪里舍得叫她受半分委屈!谢再安那个老东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青衣水鬼讥笑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生得出这般秀似芝兰,娇俏玲珑的女儿么?”玄衣水鬼急了,怒道:“咱俩儿一般丑陋,你可别大哥笑二哥!”青衣水鬼不紧不慢地道:“我是长得丑,可我有自知之明,你有么?”玄衣水鬼为之气结,辩他不过,怒哼一声,浮到一旁生闷气。
红衣水鬼忽然斥道:“够啦!你们俩儿一碰面就斗嘴,吵到净初姑娘啦!”青衣水鬼小声道:“她又听不见……”红衣水鬼瞪他一眼,他生生将而后的“我们说话”几个字咽进了喉咙。红衣水鬼轻声游到木舟舟底,带起碧波轻荡,小舟像只摇篮似的,随之不住悠悠晃动。狐晏心道:“这红衣水鬼不像青玄二鬼,她到底是女子,心思细腻得多,她在想法子抚慰袁姑娘呢。”
袁净初泣声渐止,想是哭倦了,不一会儿她双眸微合,脸颊上犹遗泪痕。朦胧间,口中呓语道:“乔五爷……舞倾城……我……我要找舞倾城……”语无伦次一阵子,迷迷糊糊睡着了。青衣水鬼道:“净初姑娘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呢?”玄衣水鬼道:“完了完了!定是谢再安那老东西,逼她逼得太紧啦,她神志不清,说起胡话来啦!”青衣水鬼徐声讥讽道:“瞧你那张丧气脸,净初姑娘就是没事,也叫你说得有事了。”玄衣水鬼嘴拙,只怒道:“你!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红衣水鬼斥道:“都住嘴!吵什么?”转念自语道,“舞倾城?她原在惊鸿坊卖艺,舞技了得。后来嫁入了白家,做了白家的少夫人,净初姑娘找她作什么?”
狐晏心中了然:“想来,袁姑娘想找到这位舞倾城,请她指点指点舞技。以便在乔五爷大寿之时,一舞惊人,这样一来,求他应允之事,也更有把握了。”想罢,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喂,你们几只水鬼,认得袁姑娘?”三鬼闻声回首一瞧,看见狐晏,皆是又惊又喜。狐族是高人一等的贵族,要想见到,难于登天。天下所有的水鬼,见过狐妖的恐怕不过三只。今日他们一举得见,还叫狐妖搭上了话,自是深感荣宠。
青衣水鬼早忍不住了,谄媚地游了过去。
他满面谄笑,叽里呱啦道:“是啊是啊!净初姑娘常到这里来!她每一次来都神情郁郁的,可委屈地大哭一阵子后,嘴角边又含了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净初姑娘,真真是个了不得的好姑娘……”红玄两鬼见他大献殷勤,皆十分鄙夷。
狐晏生怕他滔滔难绝,插嘴道:“你们方才说起的那个舞倾城,家住何处?”青衣水鬼忙笑回道:“舞倾城是沙阳镇茶商白家的少夫人。白府在庆余街与十里街的交叉处,大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的那家就是!”狐晏笑道:“多谢多谢!”青衣水鬼受宠若惊,忙叫道:“哎哟!狐爷爷!这可折煞我啦!”
狐晏心知青衣水鬼是个靠不住的主儿,他望向红衣水鬼:“你们好生守着袁姑娘!”红衣水鬼轻轻颔首。狐晏又瞧了一眼睡熟的袁净初,顿生怜惜,心道:“袁姑娘,你怕是很久都没有这样好好睡一觉啦。你好生歇一歇,我替你去寻那舞倾城。”
他跃上荷叶,踏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