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
信的主体只有两个字:回来。
我试图在脑海中搜寻任何与落款相关的人,终归于徒劳。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他对于我是一个陌生的、没有丝毫牵绊的存在 。
寄信的地址倒是很详实。
我摩挲着这封信,思索着“回来”二字。但我的事情太多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便被我遗忘在了脑后,像个无关痛痒的哈欠。
或许只是一个恶作剧呢,我这样想道。
隔了一周,我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变长了:我请求你回来,我的朋友。一切都要消失了,我希望你在彻底丧失记忆前再看看,再看看我。
这一次我有点不确定了。
我是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吗?还是我的记忆如沙漏般将它过滤了?写信的人似乎真的很痛苦,他在试图向外界求救吗?
纠结了半日,我最终决定去看看。趁着自己的假期,也当是旅游了。
沿途中我遇到了好些人。
他们赶着羊群,拖着全部的家当。老年人一瘸一拐地追赶着队伍,儿童脸上也没有笑容,狗汪汪地叫着,焦躁地撕扯着破烂的布匹。
我拦下了一位神情较为镇定的男子。
“你们为什么集体往南走?”
“小姑娘,你不知道北方爆发了一场疾病吗?”他惊诧地望着我,“疾病一直都存在,大家心知肚明,但它没有影响大多数人的生活,我们便任它去了。可最近,它泛滥了……”
“你瞧,”他指了指队伍后方疲倦的,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中年人,“就连医生都放弃了。”
“是传染病吗?”我捏紧了手中的信。
“不清楚,”男子耸了耸肩膀,“医生说它不会靠空气、接触等途径传染,但越来越多的人得了这种病。他们已经危害到了我们的生活。”
他们,我们,分得可真是清楚。
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从心底滋生。
“谢谢你。”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将手中捏得皱巴巴的信展平,大步向前走去。
“你是要往北边走?”
身后传来男子惊异的声音。
“是的,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城门已经无人看守,我很容易便绕过了平日里层层的关卡,找到了他的住所。
我迟疑地站在门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得莽撞。他或许只是寄错了信,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找个陌生人宣泄情绪,我便任由自己的同情心作祟,来到了这个黑色的漩涡。
万一,万一我也被感染了呢?
我感受到后怕,敲门的手也放下了。
“门没有锁,你直接进来吧。”屋内传来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活物发出的。
我只好推开门,迈进了屋内。
“你终于来了,我的朋友。”一位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子躺在床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似乎真的认识我,并和我十分要好。
“你感觉怎么样?”我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他,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了,只好含糊地回应。
“不算太糟糕。”他消瘦的面庞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还没有去看医生,但我知道自己生病了,已经没有办法正常生活了。”
他的话前后矛盾。
我凝望着他,内心如同堵了一团乱絮,无法分解地堆积在那里。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的迷茫无助,他的偏激与不顾一切。还有,他的对生的渴望,正在消退的渴望。
“我只是想再看看你。我害怕你忘记我,然后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存在的证明了。”
他从被褥下伸出他枯瘦的手指,像溺水者竭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但苦水依旧争先恐后地钻入耳道鼻道般痛苦地挣扎着。
“我们去看医生。”我抓住他的手掌。
“没有用的。”他摆摆头。
他最终没有拗我的固执,慢慢地从床榻里支起身来。他的动作颇为吃力,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进行着殊死斗争,都在经历煎熬。
我握着他的手出了门。
如那位南迁男子所说,这座城市已经沦陷了。街道上到处都是灾民,瘫在混乱的道路中央,便不再动弹,只有时不时转动的眼珠才能证明他们是一堆活物,而不是死尸。
“不是他们刻意破坏,而是真的无法动弹。”见我小心翼翼地向那些人投向目光,他解释道,“我们也不想这样,但身体不听使唤。”
我收回目光。
我想他们一定不愿意像小丑般被别人围观,被我这种所谓的正常人打量。
医院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眉间全是忧虑的青年,有不断翻看账单的中年人,还有老年人与小孩。有男有女,各种肤色。
我本以为会等待许久,但没过一会儿便轮到了我们。我感受到他的颤抖,每当我们向那狭逼的空间迈近一步,他便抖得愈发厉害。
“你帮我说吧,我的口舌不听使唤。”
他央求道,像个孩子。
我握紧了他的手,身体向他靠近。
医生正瘫坐在椅子中,接待了太多病人使他疲倦不堪。没等我简单地转述完病情,他便利索地开好了药,挥挥手示意我们出去。
“医生,我觉得他的症状比较特殊。你要不要再听听……”我试图多争取一点时间。
“哪有什么特殊?小病,回去吃点药就好了,用不着大惊小怪。”
“可是很多人逃离了城市……”我双手撑在桌面上,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驳道。
这究竟是什么病?我愈发搞不明白了。人们对它感到恐慌,医生觉得是小事,而病人们得不到医治,毫无生命力地倒在了路边。
“出去,别耽误了下一个病人的诊断。”医生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管这叫……”我拔高了声音,正想质疑他的行医水平,却被刚刚默不作声的他制止了。
“我们出去吧。”他很坚持。
我拗不过他,只好走出了医院。和前面那些排队的病人一样,五分钟便完成了治疗。
我望着满是疮痍的城市,觉得这里完全没有生的希望。“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里?”
“其他地方,没有疾病的地方。”
“放弃吧,”他的目光是那般凄哀,“没过多久疫情便会蔓延至整个世界,正如蔓延的情绪,无孔不入。哪里都没有希望。”
“但是你叫我来不就是想活下去吗?”我指了指天边的拂晓,胸腔里鼓胀的气球愈发膨胀。它将要炸开,然后飞出一只歌唱的鸟。
“我……我只是不想消失。”他凹陷的眼眶里盈满了混浊的泪水,“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我不要记住你,你自己不能消失。”
我在这座城市里住下。
这座栖息在悲伤舌苔上的、潮湿的、混沌的、巨大的、空无一物的城市。
在我和他同住的第七天,他才慢慢地向我展示他生活的特质。
“我小时候遭遇过孤立。我很自卑,认为自己性格有缺陷,时常自我否定。”
“我脑子有各种古怪的念头,我活得很累。为什么别人没有同样的想法?”
“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
“我的家庭很平常幸福,父母也希望我过平常的生活。但我学不会。我害怕看见父母失望而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的朋友因为爱我而痛苦。我不希望她因此痛苦,我希望她快乐。”
“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只有我感受到自己的难受。”
“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每次我和别人说话,我都感觉有一把针在扎我的喉管。”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
“我想要杀了这样的自己。”
他每日只会断断续续地说一些类似的话,剩下的时间都闭口不言,用厚厚的壳把自己一层层地保护起来,缩着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起初,我试图帮助他。但我愈深入他的世界,我愈发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很难相信,有一天,我竟然会拖着这薄纸一般可笑的、苍白的、脆弱的自我,和一个半个月前还素未相识的狂暴的、
难以控制的世界打照面了。我因为直视他而感到疼痛。
我无法给予他丝毫安慰,我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望着他挣扎。
看着他每日睁眼的痛苦,每日进食的痛苦,每日呼吸的痛苦,每日活着的痛苦。
我甚至无法在他问我,“我会消失不见,所有人都会忘记我吗?”时坚定地回答一声,
“不会。”
我只能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专注地过着自己当下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多一点。
我努力每天多进食一点。
我努力每天都让自己第二日有盼头。
又过了几日,我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了。我不断地嘱咐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以为他会再次问我那个问题。
“我会消失不见吗?”
但是他没有,只是默默地冲我摆摆手。
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却有种宛若隔世的感觉。我终是放心不下他,四处打听他所在城市的情况与蔓延的病情。可每一个人都表示他没有听说过这个城市。
“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反复确认,终是没有发现那个城市存在过的证据。它是真的消失了吗?
我不知道答案。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也觉得陌生起来。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